《柏林故事集》章节试读

《柏林故事集》的笔记-第530页 - 蓝道尔

“你认为德国现在会怎么样？”我问：“会发生纳粹政变还是共产革命？”
伯恩哈德笑着说：“我明白了，你一点都没有失去你的热忱！如果我能跟你一样重视这问题就好了……”
将来某一个美丽的早晨，你肯定非得重视这问题不可——如此反驳已经到了唇边。我很庆幸当时这话并没有脱口而出；而是问道：“怎么说？”
“因为那表示我人格中还有些比较健康的东西……当今这个时代，一个人是应该对这些事有兴趣；我很清楚，这样才正常，这样才健康……而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有点不真实，有点——请别生气，克里斯多福——微不足道，所以我知道自己正渐渐跟现实存在脱节了。这当然不好……人必须维持一种均衡感……你知道吗，有好几个夜晚，我单独坐在这里，被这些书籍和石像围绕，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真实感涌上来，仿佛这就是我全部的人生？没错，其实有时候，我会感到一种怀疑，我们的公司——那栋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塞满我们所有积聚资产的庞大建筑——是否真的存在，而不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然后，我会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好像人在梦里会有的那种，就是我自己并不存在。这无疑很病态、很错乱……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克里斯多福……有一天晚上，我深受蓝道尔百货不存在的妄想所困扰，以至于拿起电话跟其中一名夜间守卫长谈了一番，还胡诌了些愚蠢的藉口解释为何打扰他。而这只是为了消除我自己的疑虑。你明白吗？你不觉得我一定是要疯了吗？

《柏林故事集》的笔记-第526页 - 蓝道尔

天色暗下来之后，一个女孩开始唱歌。她唱俄语，而且曲调一如既往地哀伤。仆人拿出玻璃杯和一大碗葡萄酒调酒。草坪上越来越冷。天上有数百万颗星星。平井满盈的大湖上，最后一批幽灵般的船只乘着微弱不定的晚风，忽远忽近地航行着。留声机持续播放音乐。我仰躺在垫子上，听着一名犹太外科医师主张法国不可能了解德国，因为法国人没有经历过任何类似德国那种让人神经紧张的战后生活。有个女孩突然笑出声，在一群年轻男子中花枝乱颤。在远方，城市里，选举正在计票。我想到娜塔莉亚：她逃出去了——或许正是时候。不管结果有多长被耽搁延迟，这些人全都在劫难逃。这个夜晚是一场灾难的彩排，宛如时代终结前的最后一夜。

《柏林故事集》的笔记-第234页 - 柏林最后列车

“我不求你原谅。”亚瑟低声下气地说：“你肯定永远不会原谅我。但请别太严厉地批判我。你还年轻，标准还很苛刻。等你到了我这年纪，或许，看事情的眼光就会不同了。没有面对诱惑的人，总能轻而易举地发出谴责。请记住这点。”

《柏林故事集》的笔记-第504页 - 蓝道尔

“那你现在相信什么？”我质问。
伯恩哈德沉默了一阵子，思考着——形似鸟嘴的精致侧影没什么表情，半闭着双眼。最后他开口说：“我相信的可能是纪律。”
“纪律？”
“你不能理解吗，克里斯多福？让我来解释……我相信对我自己的纪律，对其他人则不必然，其他人我无法评断。我只知道自己必须拥有某些能够遵循的规范，没有的话我会很茫然……听起来很可怕吗？”
“不会。”我说，心想：他就跟娜塔莉亚一样。
“千万别太严厉谴责我，克里斯多福。”嘲弄的笑容在伯恩哈德脸上晕开。“记住，我是个混血儿。或许，在我受污染的血管里终究有一滴纯种普鲁士人的鲜血。说不定这只小指——”他将指头举到灯光下。“是一个普鲁士训练士官的指头……而你，克里斯多福，背后有着盎格鲁撒克逊人好几世纪的自由，心上铭刻着英国大宪章的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可怜的野蛮人需要僵挺的制服才站得直。”

《柏林故事集》的笔记-第126页 - 柏林最后列车

柏林几乎处于内战状态。仇恨突然就爆发，在街角、餐厅、电影院、舞厅、室内游泳池，于午夜、早餐后、下午时分，毫无预警，亦无来由。有人拔刀，有人挥舞着钉环、啤酒杯、椅脚或含铅棍棒；子弹划破布告栏上的广告，从公共厕所的铁皮屋顶反弹回来。一名年轻人会在拥挤的大街上被袭击、扒光、痛殴，任其在人行道上淌血。一切只消十五秒钟就结束，攻击者也逃逸无踪。奥托在柯本尼卡街附近的露天市集卷入斗殴，眼睛上方被剃刀划开一道口子。医生为他缝了三针，他也在医院躺了一星期。报纸上满是互相敌对的烈士遗照，纳粹、国旗团、共产党俱在。我的学生会望着这些摇头，并为德国的情势向我道歉。“天啊，天啊！”他们说：“太糟糕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凶杀案记者和爵士年代作家将德语扩展到前所未有的境地。报纸上的谩骂字眼（叛徒、凡尔赛走狗、龌龊凶手、马克思骗子、希特勒人渣、红色害虫）此起彼落，简直就像中国人三句不离口的谦恭敬语。爱这个字，曾被歌德捧上了天，如今还不值一个妓女的吻。春天、月光、青春、玫瑰、女孩、宝贝、真心、五月：这些货币在专事描写探戈、华尔兹和狐步舞的作家手中惨遭贬值，全都浪掷在个人逃避上。找个亲爱的小甜心吧——他们建议——忘了不景气，忽视失业率。远走高飞——他们怂恿我们——去夏威夷，去那不勒斯，去那梦幻的维也纳。胡根贝格隐身在乌法制片厂幕后，以民族主义迎合各方需求。他制作战争史诗、军营生活闹剧、轻歌剧——战前狂欢作乐的军事贵族在剧中全换上了一九三二年风格的服饰。他手下优秀的导演和摄影师，必须将才华倾注于在香槟中的气泡和灯光打在丝绸上的光泽，这些所谓美丽的镜头上。
而一个接一个的早晨，整座广大、潮湿、阴郁的城市之中，以及就郊区公有地上那些有如包装箱般的小屋聚落里，年轻人睁开眼就得面对另一个空洞无业的日子，等着他们尽可能设法度过。他们卖鞋带、乞讨、在职业介绍所的大厅下棋、在男厕徘徊、帮忙开车门、在市场搬条板箱、闲荡、窃盗、偷听赛马内幕、分享在街沟捡来的烟屁股、在天井和行驶中的地铁车厢里高歌民谣换点零钱。新年过后降雪了，但积不久；他们没有铲雪的钱好赚。店家直接在柜台检查铜板，就怕收到伪币。施洛德女士的占星师预言末日将临。“听着——”弗里茨·温德在伊甸旅馆的酒吧啜饮鸡尾酒时说：“我才不在乎这个国家落入共产党手中。我的意思是，我们好歹得改变一下观念。管他去死。谁在乎？”

《柏林故事集》的笔记-第570页 - 柏林日记（1932-3年 冬）

今天阳光灿烂耀眼，天气相当暖和。我出门做最后一次晨间散步，没穿戴大衣或帽子。阳光灿烂，而希特勒是这座城市的主人。阳光灿烂，而我的许多朋友——我在劳工学校的学生、我在共产组织认识的男男女女——都在牢里，也可能死了。但我想的不是他们，不是那些头脑清楚、坚毅果断、英勇无畏的人；他们认清且接受这风险。我想的是可怜的鲁迪，穿着可笑俄国罩衫的鲁迪。他那虚假、故事书式的游戏现在变得再严肃不过，而纳粹会跟他一起玩。纳粹不会嘲笑他；不管他假扮成什么他们都会相信。或许就在此时此刻，鲁迪正被折磨得要死不活。
我在一间店的镜子中瞥见自己的脸，惊骇地发现自己正在笑。在如此美丽的天气下，你无法克制笑容。电车在克莱斯特街上来来回回，一如平常。这些，和人行道上的行人，和诺伦多夫广场车站那茶壶套般的圆顶，都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仿佛是记忆中某些稀松平常且令人愉快的过去——仿佛是一张非常棒的照片。
不，即使到现在，我仍无法完全相信着一切真的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