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伊利亚特》章节试读

《荷马，伊利亚特》的笔记-第151页 - 另一种美丽：关于战争的注解

　　阅读《伊利亚特》或者像我一样“重写它”并非是在一个随意的年代，如今是战争的岁月。尽管用“战争”来定义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总让我感觉不妥（我想用一个简单的措词来表达），然而这些年来，与几千年来的战争经历紧密相连的某种咄咄逼人的野蛮，如征战、屠杀、暴力、虐囚、斩首、背叛；英雄主义、武器装备、战争策略、志愿军队、最后通牒、宣言声明等等，又重新成为人类日常生活中的遭遇。残暴和耀眼的军械在历史上长期作为好战人类的的一整套行头，曾一度被我们深埋或摈弃，如今又再次浮出水面。在如此微妙和无度的大背景下，即便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承载着特殊的意义。当众诵读《伊利亚特》是件小事，但并非随手拈来，毫无意义。我想表达的是《伊利亚特》这一部战争史诗，它没有畏首畏尾，没有吞吞吐吐，它的产生是为了吟唱一种战斗的人性，以这种令人难忘的方式使之永垂不朽，星火相传，世世代代吟唱那庄严的美丽，那不可救药的情感。曾几何时那是一场战争，但永世留存。或许不同学校的讲述各有差异，但是关键在于《伊利亚特》是描写战争的不朽之作。
　　这样问题自然就产生了。当今时代在一部战争的不朽之作上花费大量的时间、空间和精力意义何在？为什么要在众多故事中引导人们独独关注这一个故事，就像一盏明灯指引逃跑之路，逃出当今的黑暗吗？
　　我以为，只有当人们彻底明白我们与所有战争故事，而不单单是跟这个故事的关系之后，才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也就是说明我们的天性会让我们不停地讲述这些故事。但是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自然无法在这里由我解决。我所能做的只是驻足于《伊利亚特》，记录我在改编这本著作的一年工作中得到的两点启示。这两点启示在故事中清晰而有力地表达出来，是我从该故事里得到的真正教益。
　　我们先来看第一点。《伊利亚特》里出人意料的内容之一是力量。我想表达的是怜悯，正因为有这种情感，战败者的情由才能得以流传后代。因为这个故事无疑由胜利者书写，但是也保留了对战败者的记忆，尽管这并非叙述的重点，但仍然记录了特洛伊人一些通情达理的人物形象，比如普里阿摩斯、赫克托耳、安德罗玛开，甚至一些小人物，如潘达罗斯和萨尔裴冬。这种超自然的能力代表的是整个人类而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声音。我在对原文加工的过程中逐渐发现希腊人在《伊利亚特》这部关于战争的不朽作品的字里行间如何将对和平持之以恒的爱记忆并留传下来。这一主题，并非一目了然，因为第一眼会被战甲和英雄们四射的光芒照得眼花缭乱，但是在这光芒四射的阴影下，一部你未曾预料的《伊利亚特》脱颖而出。这里我想谈一谈《伊利亚特》的女性观点。在这部作品中经常由女人来不折不扣地表达对于和平的渴望。从那些被搁置在战争边缘的女性身上体现出一种渴望从战争的义务中解放出来的情感，对于与战争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文明充满执着和私密的渴望。她们坚信人们可以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并把这种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原作的第六章最清晰地表达了这一观点，堪称情感几何构建的小小杰作。赫克托耳从战场上跑回城里，在这忙里偷闲的一段时间中，他遇到了三个女人，就好像在世界另一头进行了一次旅行。
　　这三名女子刚好都发出同样的恳求——和平，尽管每个人有各自的论调和情感：母亲请赫克托耳去祈祷神祇，海伦请他留在身边休息片刻（当然也可能有其他的念头），最后安德罗玛开请他在作为英雄和战勇之前首先做一个好父亲和好丈夫。尤其在这最后的一段对话中，带有训导的微微闪光，两个可能的世界迎面直视，两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赫克托耳的道理是盲目而因循守旧的，而安德罗玛开的道理更为现代和人道。一种希腊人那样得男性战争文明却选择将女性的声音以及她们对和平的渴望永远留传给后人，这难道不令人钦佩吗？
　　人们从她们的声音里了解《伊利亚特》一书中的女性观点，而一旦打开这个缺口，人们便会发现这一观点在书中随处可见，尽管模糊隐蔽，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坚韧和固执。我发现《伊利亚特》中有多处反映鲜明，英雄们相互辩论，却没有走向战场。那是漫长无期的集会和永无止境的辩论，一个人只有当他开始理解事实真相后才会不再厌恶争论，因为那是他们尽可能延缓战役的方式，就如同《天方夜谭》里的舍赫拉查德通过叙述来实现自救。话语是武器，可以用来令战争冻结。即便他们在讨论如何打仗，那也仅仅是讨论而已，并未真正走向战场，这其实也是自救的方式。他们都像被判处死刑之人，在临刑之前，边抽烟边诉说，希望以此可以将最后一根烟的时间持续到永恒。然而，一旦当真身处战场，他们就变成盲目的英雄，忘记任何的脱身之计，狂热地把自己奉献给战争的责任。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充满女性睿智的缓慢和孩童瞻前顾后的目光。
　　该书以极为高明的模糊方式，将英雄的此类腼腆表现得恰到好处，并凝结在阿基琉斯一人身上。在《伊利亚特》中，他是那个在投入战场前消磨最长时间之人。他，像一名女子，远道而来参加战争，弹着他的奇特拉琴，待在挚爱的伙伴身边。而恰恰也是他，是战争里最勇猛和狂热的化身，完完全全地超越凡人。《伊利亚特》在此凸显其精准和完善的维度结构，即战争文化的胜利更为强大，而女性对于和平的爱好和向往更为坚韧和绵长。最终，从阿基琉斯身上，各路英雄的贪婪涌出表面，清晰可见，无须清楚而明确的语言来调解。在第九章中，他当着阿伽门农派来的使者面前讲的那些话，或许是我们祖先留传给我们对于和平最猛烈且无可争议的呐喊：
　　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生命的价值：不管是达奈人的儿子们到来之前的和平时期，繁荣的伊利昂城曾经拥有的珍宝，还是在多岩的普索，神射手在石界后封存在阿波罗神庙财富；牛和肥羊可以掠夺，三角鼎和黄褐色鬃毛的马匹可以获得；但是人的生命，决不会回头，一旦滑过齿隙，便无法掠取和夺回。
　　这原是安德罗玛开的话，但是在《伊利亚特》中由阿基琉斯说出。他是战争教义的教宗，也正因为此，他的这些话带着独一无二的权威性在耳边不断回响。那个声音——埋藏在战争的不朽作品下，选择了生命，并向战争诉说永别。《伊利亚特》让人隐约看到一种文明，一种希腊人无法做到却凭着直觉了解到的文明，他们甚至在某个秘密角落里守护和保卫着自己的情感。实现那些直觉中的文明或许正是《伊利亚特》想要传递给我们的信息，譬如永恒、任务和责任。
　　这一任务如何完成呢？我们应该如何引导世界跟随自身发自内心对于和平的爱好呢？关于这一点，我认为《伊利亚特》也对我们有所启示和教化。这体现在它最明显且最令人反感的段落里，即描写尚武男性的段落。毫无疑问，该故事向世人展示了战争作为文明社会一种几乎自然而然的出路。但是不仅于此，它还表达了一些更为重要的内容，神衹让我们无法容忍，即吟唱战争之美，以一种力量和难忘的激情吟唱。无论哪一位英雄在战场上的光辉都令人印象深刻，不管是铠甲的闪亮还是精神的光彩；无论哪一次死亡都是一个祭坛，以华丽装饰，以诗歌美化；甲械的魅力持之以恒，对于军队行动的美感始终保持欣赏之姿；战争中的野兽总是美轮美奂；大自然一旦成为大屠杀的背景环境就显得格外庄严而肃穆；甚至击打和伤口也被吟唱，成为一个凶恶但睿智、自相矛盾的工匠的杰出之作。据说，从人类到大地的万物在战争中都能处于其个体实现的最佳时刻，不管从审美角度还是从精神上来讲，几乎是一条象征荣耀的抛物线的顶点，只有在不朽的残暴冲突中才能自我实现。根据这一战争美学，《伊利亚特》迫使我们去记住一些令人厌烦却不可避免的真相，即几千年来，对于人类而言战争就是这样一种情境，在其潜在的事实里能散发出生命强烈的美。战争几乎成为唯一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找出自己本身的真相并上升到一种较高的伦理认知。在生命的苍白情感和日常生活的道德平庸的对立面上，是战争让世界重新活跃起来，把个体扔到墨守成规的生活圈外，最终在回归灵魂本体之处让各种探索和愿望得以靠岸。我所谈论的不是遥远的野蛮时代，就在几年前，像维特根斯坦和加达（Carlo Emilio Gadda）一样儒雅的知识分子置身于执着寻觅的第一线，置身于非人道的战争前线，他们坚信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自我。他们当然不是弱小的个体，抑或缺乏手段和文化，然而就像在日记中所记载的那样，他们活在自己的信念中，认为只有经历致命战争的凶残本性，才能够获得日常生活所无法表达的内容和经验。这种信念反映了某种从未逝去的文明的轮廓，战争一直是人类经验炙手可热的关键所在，是任何变化的动力。即使在当今社会，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投入战场不过是一个荒唐的假设，通过职业军人的身体这种第三方作战的方式，人们继续培养着战争精神这一古老的炭火盆，实质上暴露出人类的无能，为了找到生命的真正意义，别无他法，只能依靠这种原始的方式。那要命的男性骄傲，在西方社会和东方世界里一模一样，总是和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好战的炫耀情绪羁绊而行，让人们去识别一种人类天性，即二十世纪的战争震慑并没有得到明显的缓和。《伊利亚特》讲述了这种思想体系和情感模式，用了一个完美而精炼的符号标志，这个符号就是美丽。战争之美，藏在每个细节的角落，诉说它在人类历程里的中心地位。唯此想法得以在人类经历中留传并真正存在。
　　或许《伊利亚特》要启示人们的是，即使在当今社会也没有任何一个和平主义者应当忘记或否定这种战争之美，就好比它从来未曾存在过。把战争描述成一个地狱，不过是一个贻害的谎言。尽管听起来有点残忍，然而人们也需要记住战争虽是一个地狱，但却是美丽的。长久以来，人类投身于此，好比飞蛾被火焰致命的亮光所吸引。害怕或者自我恐惧都无法让它们远离火焰，因为它们在那里总是能找到远离生命阴暗唯一可能的救赎。正因为此，当今世界，一个真正的和平主义者一方面应该不要过度把战争妖魔化，另一方面应当明白只有当我们为另一种美丽做好准备时，我们才能够抛去战争一直给予我们的东西。找寻和构建另一种美丽或许才是通往真正和平的唯一道路。人们应当展示出照亮生命阴暗的能力，而非借助战争的火焰；给那些东西一个强有力的意义，而不要把它们带到令人炫目的死亡光亮下。改变自己的命运，却不通过占据他人的方式；让金钱和财富运作起来，却不要借助于暴力；找到一个道德尺度，哪怕很高很高，而不应在死亡的边缘寻觅；找个时间和地点好好地认识自己，却不要在战壕之中；认识人们的情感，哪怕是最令人眩晕的极端情感，而不要把战争作为兴奋剂或是通过日常微小的暴力行为来刺激。那是另一种美丽，如果你们明白我想表达的内容的话。
　　当今世界，和平不过是一种政治利益，而决非真正推广的一种思想体系和情操模式。人们认为战争是理应避免的坏事，尽管要把它当作绝对的坏事让人们远离，还远远做不到。一有机会，战争就被包装上美好的理想，而投入战场很快就重新成为可以实现的选择。有时候，人们选择它甚至带着一定的自豪。飞蛾们继续在火焰的光亮下折翼而亡，一种对于和平真正有预见性、有勇气、雄心壮志的渴望，我仅仅在上百万手工匠人耐心而隐蔽的工作中看到，他们每天不辞辛劳的工作，激起“另一种美丽”以及清澈、温和且毫无杀伤力的微弱光亮。那是一项乌托邦式的事业，是以对于人类极大的信任为前提的。但是我扪心自问，在此之前，我们是不是从未像今天一样，在这条类似的道路上走得如此靠前。因此我觉得已经没有人可以停下和平的脚步或者逆向而行。我们早晚有一天可以将阿基琉斯带离那致命的战争，而不会心怀恐惧，战战兢兢地带他返回故土。将会出现某种比战争温柔而绚烂得多的美丽，某种不一样的美丽。

《荷马，伊利亚特》的笔记-第160页 - 另一种美丽:关于战争的注解

将会出现某种比战争温柔而绚烂得多的美丽，某种不一样的美丽。

《荷马，伊利亚特》的笔记-第98页 - 第十章 萨尔裴冬、大埃阿斯、赫克托耳

荷马以外的增补部分来自：阿波罗多罗斯、欧里庇得斯、菲洛斯特拉托斯（Philostratus）、里斐奥多鲁斯（Tryphiodorus）《伊利昂的陷落》（La presa di Ilio）
我，赫克托耳，战败者，被阿基琉斯拖着尸体绕城三圈的英烈。你们应该记住冲天火光中的他；你们应该记住他站在那艘海船甲板上的样子，他的四周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你们应该记住他意气风发的胜利姿态，身披锃光瓦亮的银铜战甲。我曾经从一位女王那里听来几句话，至今仍记忆犹新，现在我便说予你们听：请你们记住我，请你们记住我，但请忘记我的命运。
Dido's Lament:
When I am laid, am laid in earth, May my wrongs create.
No trouble, no trouble in thy breast;
Remember me, remember me, but ah! forget my fate.
Remember me, but ah! forget my f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