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书评

阴晴似未晚，笑占愁中半

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徊，望来终不来。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高人自与山有素，不待招邀满庭户。这是苏轼的一首诗，言语间充满了大气和洒脱。对出世的羡慕，对山光云影的向往，修身才备的有如高人般的品格与睿智，成了苏轼在浮生起落间凝就了一种始终坚强乐观的抗挫精神。其实，苏轼所成全的，是一种人们正在抛却与不屑的精神，是一种社会正在远离与遗失的精神。他入世，却褒有一颗出世的心灵。他不断遭遇着冤屈的挫折，甚至差点搭上了性命，却给人如一的积极进取与乐观天命。这样的大人物，好性情，真胸襟，稼轩自然感动。值得强调的是，世人把“苏辛”并称，这是仅从宋词这个角度而言的，更具体些，就是在豪放派的归纳上，他俩就像公不离婆、称不离砣那样紧紧挨在一起。事实上，苏辛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时代的不同，炼就了他们不同的心事与不同的豁达。苏是生活在相对稳定的北宋，没有国土失意来延伸他的情怀，更多的时候，他在自我的世界中寻求一种自我的豁达，即使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他也能一笑置之。在艺术上，苏是全面发展，遍地开花，是一代宗师，学术权威。诗词散文、易学、书法、绘画等等，他无所不精。辛则处在一个国家正满目疮痍地被金兵铁蹄践踏的时代，男儿心中的不平悲伤之气，愈加沉厚。他的卓绝之处便在于他将文武合并，刚柔相济于词的创作之中，他只是词人，却是有胆识，有经纬军事之才的词人。所以我想，把“苏辛”并称的，至少还有一个原因——他们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文人。这首词中，稼轩的首句便化用苏诗，青山，是假想的知音，是不曾幸遇或许也并不存在的伯乐，挥千军，策万马的伯乐。山势绵延，雄壮勃威，远视当真如浩渺磅礴的千万大军奔涌而来，有排山倒海之势且狂澜力挽之力度，令人热血沸腾。高人在此处指的则是词人自己和这位叶丞相。叶丞相就是叶衡，高宗绍兴十八年中的进士，此刻在建康任江东安抚使，而稼轩当时就在建康安抚司参议官任上。和稼轩一样，这位叶丞相也是力主抗金的主战派，他任职期间积极加强备战，屡屡呈上以抗战大计，但总是受到主和派的阻扰和反对。当稼轩遇到这样的丞相，其兴奋之情可想而知。付诸多年的理想，戎马军功的渴望，在很长的时间内——几乎就是一生，这成了他所有的心事。但是，这看似有万马奔腾的恢宏之景，却搁置在一场烟雨之中，终于无法到来。云烟翠幕，淡雨如丝。远天的最后一抹亮色渐被洗劫，明净的眼神被这姗然而至的雨景湿润。一时感慨缠身，围绕且蔓延。人生，何尝不是这样戏剧？人生，何尝不是这般无奈。原想驰骋沙场，卫国保疆，原想刀弓酒马，成就将士之风。大的方面说，这是为了软弱的宋王朝，是拳拳肝胆爱国心的写照，但是，从小的方面说，这又未尝不是一个有志青年的追求与梦想？就像现在的我们，有的人想成为歌唱家，有的人想成为公务员，有的想当商人，有的想当教师。只是一个自我角度上简单纯粹的想法，他料想的人生，应是金戈铁马，他勾勒的未来，应是能像周瑜那样，得到君主最大化的器重与认可。这是才是他人生价值之所在，这才是他最向往的归宿。很多时候，我们理想实现不了，是因为我们不够努力，这怨不得天怪不得人。但是命运却让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努力了，而且几乎是用了生命和所有精力去努力，却依然无法实现他的理想。也不是因为理想太过遥远，这是个时代的误会，是任谁也无法改变的错误的机缘。莫说是国君，他也是无能为力的。纵然你辛弃疾有扭转回天之力，纵然明知你赤胆忠心有拳拳报国之志，你如此完美，有学识有胆识，有策略有远见，有情有义。明知你是这样，然而越是这样的人，我越是无法放心交与大权。我怎么能够确保，有那么一天当你羽翼丰满时，你的部下会不会也群起拥之，再上演出黄袍加身呢？到那时，宋朝易主，我和亡国之君又有什么区别？所以，对于明知的拥有经纬之才的稼轩，国君只能忍痛搁置。就像这似要飞腾而来的万马千军，最后还是被烟雨裹住了脚步。远观三国，刘玄德与诸葛亮，可谓君臣相知相亲的典范，三顾之恩，当以鞠躬尽瘁报之，唯死而后已。白帝托孤，更是京剧中凄楚感人的一段，“我儿可辅则辅，若不可辅君当自立为主”，刘备这句看似肝胆相照的一席话却让孔明汗流遍体继而叩头流血，如此的反常不得不让我们怀疑此时是否真如史家推断，“有刀斧手匿于塌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稼轩此刻的不得志还真怨不得什么。也有人习惯把造成这些悲剧的责任全推到乱臣贼子上，大骂那些小人唯恐天下不乱。其实，绝大部份的小人能得志而胡作非为，也是有君主的默许，这君主，就是他们身后的强有力的靠山。这么说可能还不够全面，应该补充一句：甚至有些小人所为小人之事，是由君王直接指使的。大多数的君主都有正常人的智商，既如此，谁不想为自己弄个好名声？如果拿好名声难度比较大，那就退而求其次，至少得做得差不多些，不至于遗臭万年吧。我们对好皇帝的定义是什么？爱民如子，任能为用，亲贤臣远小人，呰罚臧否，等等。其实，国君最难最不可能也最不愿意做到的，不是别的，正是“远小人”。君主的身边多少总要养几个小人来当自己的替罪羔羊。君主做了好事，名声自己留着，君主做了坏事，责任全由小人顶着，等到小人的利用价值都榨取完了，再把人给生吞活剥了，大快人心，既迎合了人民大众的心理，又为自己搏了个满头彩，何乐不为？最典型的例子，当属武则天。从她废了王皇后，自己当上皇后开始，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并实现君临天下的愿望，她便开始残酷镇压她的政敌。贬褚遂良出京，逼长孙无忌自杀，同时罢免了二十多个反对她的大臣，接着又镇压了起兵讨伐她的徐敬业，诛其叛党，灭其宗族，并诛杀了宰相裴炎。为了清楚地了解臣下的情况，武则天还大开告密之风，一些小人就是利用这个获得武则天的信任。最有名的就是周兴和来俊臣，这是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二十七酷吏，他们发明了一系列残酷暴戾之极的刑罚去对付他们想要陷害的人。惨死于他们之下，大至王公贵族，小至黎明百姓，不计其数。一时间朝野一股森冷的恐惧蔓延。难道武则天没有意识到她重用用的这些酷吏根本就是市井无赖吗？难道武则天没有认识到这些小人在唯恐天下不乱么？不，她比谁都清楚，而且这一切，全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就是要通过这些小人，将所有对她构成威胁的眼中钉肉中刺全部拔除，哪怕是错杀千人也在所不惜。事实上，通过周兴等人掀起的酷吏统治，武则天成功地巩固了她的政权，随着她政权的巩固，她便开始顺应人心。于是她连续向酷吏开刀。691年杀丘神勣、索元礼，流放周兴。武则天自此开始宽刑。大家都知道，岳飞是被秦桧陷害而死的。秦桧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也因为他的缘故，没有人取名会再用“桧”这个字，他可谓是佞臣中的杰出代表了。但是，换个角度想，我们在这近一千年来，提到岳飞，就恨起秦桧，恨得咬牙切齿，而鲜有人去指责高宗。试想，岳飞的军功在当时是无人可比，倘若他真得到高宗的宠幸与信任，秦桧他再有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在陷害岳飞的。正是秦桧看出来高宗的心思，察觉出高宗的不安，才不失时机地扮演上这个角色，了却君王烦恼事。高宗笑了——岳飞死了，秦桧遗臭万年，他什么损失也没有。我忽然有点庆幸，还好稼轩没有被重用，如果他成了第二个岳飞，今天的我，还能坐在这儿，品赏他的词作么？愁有多长？李白说：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愁有多少？李煜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自在飞花轻似梦， 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是轻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几多愁。这是重愁。人有闲愁。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人有离愁。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人最不缺的，便是愁，在文人骚客的眼中，愁有长度，有重量，有密度，有大小。它还可以是液态（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的，可以是气态（薄雾浓云愁永昼）的，也可以是固态（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的。不同个性的文人，心中愁的形态也大有不同。白居易《白鹭》诗云：人生四十全未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也垂丝。杨万里《有叹》诗云：君道愁多头亦白，鹭鸶从小鬓成丝。历史上还有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的故事。稼轩没有愁过么？他早已被愁压得喘不过气来。北望竟无路，愁。忠心竟遭遇尴尬，愁。自我价值无以实现，愁。一再被遣，一再无奈而隐居，愁。稼轩不是老庄，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不是陶潜，可以时常有悠然见南山的闲情。情感的深重让他的目光始终渴盼着入世作为。我有多喜欢他呵！他愁，和所有词人一样愁，愁到刻骨，愁到无力舒缓。可是，他更多的时候，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而愁，不是为了把自己陷在缠绵悱恻的情感中迷醉。他愁，愁着天下百姓的心事，愁着国家的兴亡荣辱，愁着自己的治世武功没有用在为国的地方，甚至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这份愁有多高，有多远，有多深！没有欲语泪先流，没有魂断尽愁肠，没有小园独徘徊。他忽然大笑，拍手大笑。看，沙鸥浑身的毛发都是白色，难道它也是被愁白的吗？于是之前酝酿许久的沉重感一瞬间全被粉碎，我们不禁会跟着他一起笑了。就像一个哭得正带劲的孩子忽然被一个鬼脸逗得破涕为笑。稼轩就是这样，永远倔强并乐观的等待，永远倒不下的战斗精神。他丰富的何止是一个人的生命，还有灵魂与气节。通常孩子因为这样而破涕为笑，那之后呢?是更为凄厉的哭声吧。稼轩转身。我忽然觉得那样的背影已不再是单纯的背影。它堆积成了厚厚的愁，在这阴晴间歇中，独自苦笑，独自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