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疾病史》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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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0-11
ISBN:9787510413117
作者:张绍民
页数:305页

《村庄疾病史》的笔记-第1页


试读
忧 郁 病

  忧郁为一种病,一种心态上的病。志玉在村子里小住一个月的时候,他觉知了小丽有着沉重的忧郁。小丽愿意与在村子里小住的志玉谈心聊天。志玉在村庄的墓地里散步,他听着风吹墓地树叶草叶的声音,心情很宁静。他抬起头看看树叶,树叶以舞蹈的形式翻着一副牌。一副牌在跳舞呢。世界只有一副牌,只不过在不断地跳舞洗牌而已。小丽知道能在墓地找到他。真的在那里找到了他。一开始,她对志玉说:你在这里玩。志玉“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小丽然后说:我想与你说说话。志玉对她说:小丽,在村庄里,你家是有钱人家,何况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与父亲齐天师公吵过架,你愿意与我说话?小丽说:你与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了,你的身上有许多别人没有的聪明,你可以做到把一条弯路修直,我为什么不愿意与你说话呢?你现在比其他人都好,讲究做人,追求一种光,我觉得很好。志玉说:小丽,你是一个好女人,可你有巨大的忧郁。志玉看她的目光就知道了。
  小丽是刘驰的老婆,可刘驰嫌她土气,她没有达标,标到如花似玉那个地步,年纪已到了大龄女人的行列。她被自己的男人认为没有兴奋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黄脸婆。黄脸婆在刘驰心中就等于一个次品,甚至次品在朝危险品的方向发展,问题嘛,有点严重,老公在外面发财,从不带小丽走,而是在外头拈花惹草,包一个二奶,或者带一个鸡满城快乐地乱跑。他只对野老婆感兴趣,喜欢与鸡比翼双飞,与鸡比翼双飞时,高兴得全身发抖,他两腿之间的第三条道路就处于疯狂状态,越疯狂越得意,越得意越自我感觉良好,像骑白云为马,快乐如仙,因此坚定不移地喜欢与别人的女人做露水夫妻。露水夫妻的生命力反而比结发夫妻的生命力更强。露水夫妻像闪电干活一样大喊大叫充满了短暂性的快乐。
  小丽并不因为这个伤心忧郁,她在为村庄忧郁着,她向志玉倾吐——村子里越来越不像话了,好多女孩子都到外面混世界(做鸡)去了,村子里好多田地人们都不愿种了,人们嫌弃土地而宁愿到外头吃苦流浪。那种积极主动去做鸡而没有受刘伍草一类的可恶鸡头逼着去做鸡的女孩子越来越多,好像去做鸡是她们成长中的觉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以为自己做鸡属于一件时尚的事情。
  她还为自己的孩子忧郁,自己的孩子还只有三岁,她想到的是孩子慢慢长大,其实又是长大得很快,孩子在不健康的心灵环境里长大,那将是什么样子?
  一个村妇有这些高尚的担忧,不是不合情理,而是合情理。
  志玉与她聊了好多次天,每次聊天都那么安静。聊天可以治病,使人心灵轻松,语言是一种药。
  她脸上的忧郁渐渐地浅了,浅成一条小溪。而笑深了,深成满脸大海。微笑的大海铺在她脸上。这笑由志玉送给她。小丽对他说:你把好东西送给了我,你可以称得上一个心灵上的雷锋。志玉对她说:你对着我笑,就把你的好东西送给我了。
  在与小丽打交道时,志玉时刻惦记着自己的音乐。小丽对他说过一句有触动力的话——那是小丽见到夏医生在村子里行走的背影时脱口而出的,她说——村子里有许多人生过病,没有生过病的人只占极少数。志玉说:是啊,疾病把人当猴耍,人还要对它点头哈腰,客气得不得了,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没有离开过夏医生,夏医生多年以来都在与疾病打交道呢,好医生都与医病心心相印,差医生与疾病苦大仇深,一副要干掉疾病的样子,充满了战斗精神。小丽说:可他不一定对所有的疾病都了解。志玉听了她的话在心中自言自语:医生所认识的疾病都有限,正如一个人在一生中所认识的人有限一样。志玉被她的话触动着,心中突现一个灵感,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收集村里几代人所得过的种种疾病,组成一部《村庄疾病史》的材料,然后以音乐的形式来描述“村庄疾病史”,描述村庄疾病的方方面面,每一种疾病都在人体上,疾病的故事能讲出村庄里人的故事,种种疾病就构成了村庄。以音乐来表达疾病,表现种种疾病,音乐界还从没有搞过呢,搞出来肯定能出好作品。如果音乐对疾病的理解够深,连医生听了都可以更好地明白疾病,那该多好。志玉明白音乐有诗性,音乐只能充当诗的一个细胞而已。一部庞大的音乐作品《村庄疾病史》,就意味着一部庞大的用音乐建筑出来的小说。耳朵把这小说读进去就读出了许多内容。想到这些,志玉心中豁然开朗,为自己的悟性感到高兴,在心中连声赞美自己:好,好,好……
  于是他去找夏医生,夏医生对他说:志玉,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你是村里我认定的秀才,我想请你帮我整理一些疾病临床经验,我说,你帮我记录下来,我想把我治病的技术传给儿子、孙子,我有一个儿子不愿意学医,那就等孙子大一点再学。志玉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夏医生。夏医生说:那好呀,真是一举两得。他们两个人真是不谋而合,一拍即合。这对于志玉来说有一个优秀的开头。
  在一段时间里,志玉只要回到村庄,从外面漂泊归来,他必到夏医生那里。通过两个人的交流,夏医生明白了志玉,他是一个想擦干净一块心理玻璃的孩子,并想在玻璃上用思维画出世界的图像,他边打扫玻璃上的灰尘,边画图呢。而志玉,则对一个村庄的医生充满了敬意。
  冬天的村庄,村里人烤火赶走身上的寒气,真所谓天冷火不冷。回到故乡过年的志玉(候鸟一样回来,村里其他外出谋生的人也一样,回来过年),到夏医生家里去坐坐——离过年的日子还有许多天,两个人聊了与过年无关的话题。他们说话的中心自然离不开疾病。
  疾病一定发生在身体上。志玉以他音乐的思维想到——一种疾病仿佛一架飞机离开机场一样离开人体,向外面的世界去飞。两种疾病可以来自不同的身体,离开身体后彼此握手(飞机可以变为变形金刚)。疾病有变形的能力。
  疾病把人的身体变形。夏医生常常讲:古代从医拜师者,师傅要送弟子两件礼物,一把伞,一个灯笼,表示郎中的职责为不管刮风下雨晴天雨天(伞),白天黑夜(灯笼)都要为求医者解决疾病。
  志玉再一次外出谋生,他与小丽、夏医生告了别。小丽对他说:真的感谢你,你与我交谈多次,我的心情好得很快。志玉在心中对自己说: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药啊——
  志玉无论在哪里生活,他的心中都在琢磨村子里的疾病。
  志玉在与刘驰的老婆小丽成为一种心灵上的至交以前,小丽有她自己的许多人生活动。小丽,还只是刘驰的准老婆,还没有正式过门之前,刘驰豪情万丈兴致勃勃主动地让她过上了性生活,她有了身孕,刘驰没有让她身上第一个为自己怀的骨肉生下来,而是让她去了卫生院堕胎。他一声令下,堕胎改变了一个可能有人世一生的胎儿,让它过早地结束了行程奔上另一条路。它在没有被拿掉之前,在小丽的身上,有许多奇异的生活(不同于我们平常所说的生活意义),它在小丽的身上,听到了小丽在生活中所说出的文字——说话的声音,在它“听”来,有一种不同于我们听的味道,它听到了小丽在村庄里走动时所听到的牛的叫声。它的听觉也不同于我们所采用的听觉,它甚至在动用它的舌头去倾听。它的舌头上便有整整一个宇宙的家园。啊,它的哭声,曾经从小丽的身上溢出来,仿佛一只要学会走路的陶罐摇摇摆摆,摆动着小小的地震。陶罐里溢出的清水,多么甜蜜。它所进行的内容有比我们所认为的人生内容更多的世界。小丽只知道自己有怀孕的体验,有怀孕的滋味,根本不可能去想更多的它所进行的旋律。小丽当初从自己的身上把它拿掉时,拿掉自己的一部分而怀有忧愁,她有着女人的伤痛啊!她本来可以把它生下来,让它成为自己的儿女,而她行走的人生使她不得不毁掉它,毁掉自己深处一个未曾打开的包裹。她有着双重伤痛——也就像我们日常所说的精神与肉体的痛都有。
  小丽后来把自己第一次打胎的事讲给志玉听,讲述之时,她仿佛在回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把过去的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自己只曾与过去的那个自己打打招呼。她的讲述灌进志玉的耳朵,从此志玉的身体里又多了一个虚无的婴儿的生活。他被迫接受了她的讲述中的婴儿,也必须完全接受。
  志玉还了解到,多年以来,村子里的女人,她们中有一些曾堕过胎,堕胎意味着一些本来可以成为村庄里的人,却成为了一种虚构,成为了空气中的行走者。一个好端端活着的人,假设他是被堕胎掉的那个它,那情形又是怎样的呢?可惜我们的世界上没有假设的情景——假设就相当于一种梦的境界,或许我们所进行的人生,所进行的世界,本身就相当于一个假设。
  听一个女人讲述她的怀孕堕胎史,就在听她讲述一种庄重的旋律。在墓地的野草丛里,在墓地树下,志玉听她谈话,陶醉着。他不禁说道:哎,我要是有个女人,让她生儿育女,也真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小丽很善解人意,她说:会有的,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女人。志玉的脸上掠过一丝小得看不到的忧郁,他说:是吗?对的,世上又有几个人没有忧郁呢?只不过多少罢了。忧郁它不想闲下来,一闲下来就会没命。疾病如人如动物如植物,要有地盘,才能活下来。它也在艰难谋生,找到人时,那种兴奋,精神抖擞,好比大丰收。医生要毁灭它的丰收,它就没饭吃,活不下去。
硬皮

  小丽的母亲住在另外一个村子里,自从女儿嫁进村子里做了刘驰的老婆后,她也常来村子里。可刘驰不大喜欢她这个岳母,渐渐地,她来的次数直线下降。小丽嫁给刘驰时,刘家还没有完全暴富。刘驰不喜欢岳母的一个原因是岳母身上有硬皮病,村里把硬皮病叫蛇皮,症状为一个人的身上的皮肤如同牛皮纸的档案袋(麻布袋)一样。岳母静静地坐着时,她身上的皮肤使得她的形象仿佛是寺院里一个泥塑的佛像,很慈善的那种。母爱如佛。可刘驰偏偏不喜欢她,说岳母是活着的女兵马俑,特别强调说她不吉祥。即使岳母来到自己家中很勤快地干家务活,可他依旧把自己的脸色像丢垃圾一样丢给岳母。一天晚上,雨助波浪兴风作浪。岳母实在忍受不了女婿的脸色,流下泪水,两行波浪冲出眼睛,对女儿说:小丽,我回去了,妈妈有家能回。小丽劝阻:娘,外头下雨,天又黑,雨都成为了墨水,你怎么回家?小丽眼睛里下雨,心里的雨瘫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地上的泪就算爬得起来,也还叫做泪。母亲就在她的泪水中冲到了夜色里(同时冲到了泪水中)。小丽的哭喊像根一样扎进了夜色。雨下在母亲的身体上,尤其下在皮肤上,下在(皮肤的)疾病上,面条一样的雨下在娘的痛苦中。雨用面条的鞭子抽打着人。因为此事小丽的愤怒特别多,她与丈夫打了架,刘驰打了她,她打了刘驰。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了伤痛。打架首先要对付一个人的皮肤,打在一个人身上,皮肤应战,皮肤纸张一样破了,皮肤有了破绽,血肉雀跃欢呼出来。自此,她母亲好几年没有来女婿家走动。小丽回娘家,也只带着孩子回去,丈夫老是孤单单地不与她们母子一同行动。
  小丽不会感到娘身上皮肤病的恐怖——因为母女的感情太深。她经常买一些皮肤软膏给母亲涂涂抹抹,像在皮肤上作画,像那些画家搞体绘一样。很长时间过去,也没有什么效果,母亲的心却很晴朗——有女儿的关心嘛。小丽的儿子也经常关心外婆的疾病,用三岁的良心关爱外婆,小外孙用泥浆涂在外婆的身上,祈愿外婆的皮肤脱下疾病的衣裳,换上正常人的皮肤。外婆被他感动得要用泪水作墨汁,说:外孙子一点也不像他爸爸没心没肺。外孙子不在外婆家时,外婆时常思念小外孙。外婆忍不住把家中的鸡蛋鸭蛋提在篮子里,送到小外孙家里,她见了女婿,很少说话,但与小外孙有许多话要说。外婆嘴巴里冒出的话好比泉眼里冒出的一股股清泉,灌溉小外孙成长的耳朵。在村庄,一个孩子的心灵有一个重要的支流存入了外婆心灵的大海。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外婆的皮肤天生出一幅画卷,孩子的手触摸到外婆的皮肤,感觉到了画面上无形音乐的升起。
  皮肤以巨大的画面禁止身体里不少画面外出,也说出了不少画面。皮肤一生病,也就说画面的一些内容病了,皮肤有自己的脸,其脸上江山沧桑。
  志玉与小丽、夏医生都说起过小丽母亲的病。志玉对小丽说:你要夏医生治好你娘的病吧。小丽告诉他:夏医生早就说过,他治不好我娘的皮肤病。夏医生有一次这么对他讲述——人有的病有些肯定治不好,从身上赶都赶不走,我只能治好那些能够赶走的病。医生就像牧羊人,把人身上的疾病赶羊一样赶走。

空 调 病

  父亲发财后,刘驰用父亲刘再男给他的一笔钱到城里闯荡。天生不爱读书,读书就脑壳痛成一团糟的刘驰扔掉书本就迈进了做生意的门,做了几笔生意,都赚了钱。钱居然帮助一个不道德的人。经过对自己的审察,他自认为自己是天生做生意的,不是读书的。他在村小学读书的时候,小小年纪就专门和老师作对,还动手打过校长刘木福,他让村小学感到头痛,让校长的头有一股不小的压力。他把自己从书本的纸张上搬到钱的纸张上去,转移了一生的战场,以钞票为根据地。他洋洋得意说过他自己的名言:书的纸怎么能和钱的纸相比呢。赚了钱,他在城里住进了空调房。那些窗式空调仿佛蝉趴在窗口,在夏天,天热它不热,它一个劲地冷,专门唱反调。长时间住在空调房里的刘驰身上有了空调病,他不得不重视自己的身体,他重视只有一个目的,为了让肉体舒服一些。他听从医生的劝告,敞开了房子里的窗口,以便通风,有新鲜空气进来,每天有那么几个小时不用空调,甚至还到热烈的阳光下走一走,把自己的身体插墓碑一样插在阳光中,装绅士的模样都装不好。其人生恰如穿西装的墓碑。人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身体发愁。其实疾病并不把人体当作很理想的家园,它迫不得已在这个家园现身,它有自己的苦衷。可刘驰并不明白这些,他只觉得疾病很讨厌,下定决心迫不及待欲把病从身上赶走,就像赶他岳母娘一样。空调病好了以后,他决定做书生意,在省城,他成为了一个书商,专门印那些案例、情爱方面的大众书——有的是非法出版物,有的盗版,他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成了警察的眼中钉,肉中刺。为此,他又说出了自己的一句很丑的名言:我是警察的眼中钉,肉中刺,而钱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村庄的冷热有一部温度的历史。好多好多年前,村里人都只摇着扇子,扇子把自己比喻成夏天一种跳舞的月亮(刀)。扇子扇了那么多年,人们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电风扇来到了村庄,人们觉得手摇扇不好了毫不客气扔掉它风中单薄的身子骨。手摇扇要手进行具体劳动,手都成了扇子的仆人,而电风扇可以使人不劳而获地获得凉风。当年,村里并没有许多人家有电风扇,电风扇称得上稀奇物,有电风扇的人家并不多。有电风扇的人有一种所谓高于别的人家的身份。在夏日,邻居们到有电风扇的人家去爽一下,电风扇的主人一下子觉得脸上有了光,摆出优越感,那样子都神采奕奕。脸面很凉快。脸面似乎有了风一样大的地盘,有了面子。有的电风扇主人趾高气扬,摆脸色给邻居们看,邻居们在来了一次两次后,经不起电风扇主人的脸门板一样扑过来,就不再来吹免费凉风,有的小孩不懂,在家中哭闹着要去吹电风扇,对电风扇充满了强烈的渴望。无奈中,他的父母就打他的耳光,耳光太重,哪里有风?耳光不能作扇子用,不要他去吹电风扇,意思是要争气,有志气,不要去讨人厌。那样电风扇也就被冷落,孤独地摇晃着如同吃了毒品摇头丸一样把自己摇成地震。汤理的儿子汤雅致因为跑到刘驰家里去吹电风扇,就挨过父亲的耳光。汤雅致,一个小孩,只图凉快,他哪里明白大人的事呢。他在刘驰家的电风扇下正吹着梦一样的风,享受着吃肉味道一样的风时,进来了一个女邻居。女邻居笑嘻嘻地申请:刘驰,我来歇歇凉。很明显,她想用微笑打开局面,微笑如味精,放进了他心里,心里有了味精,就有了味道,味道让他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刘驰很热情,他求之不得:来吧。女邻居说:我已经来了。说话声刚落,她一下子就坐到了刘驰旁边——中间隔着汤雅致。小孩不解男女风情,不晓得刘驰风的动向。电风扇拼命摇出的风把女邻居薄薄的衣衫鼓吹得膨胀起来。由于运用了夸张手法,她那本来胖乎乎的奶子更显得放大镜放大了一样。这样,刘驰就有点按捺不住心中的火苗,火苗从儿童一下子长成一个大人,快速成长,速成啊。他心里就怪夹在中间的汤雅致不懂事。他还对汤雅致明明白白地暗示说:小孩子,电风扇吹久了会感冒。汤雅致根本就蒙在鼓里,不明白大人语气里的暗示,不知道那暗示要赶他走。他还振振有词气昂昂地说:我不怕着凉,要是我着凉了,我就更凉快了,凉快升级多好啊。这小子说话还有声有色声情并茂,可把刘驰气得不行……他气得啪地一声把电风扇关掉。汤雅致闷闷不乐回到家中,欢迎他的只有父亲的耳光,再一次复习父亲的耳光,受到了教育。孩子的脸成了耳光的打击乐器。汤雅致挨了父亲的耳光后,那响亮的耳光声让他小小的脸一下子胖了许多。汤理对他训话:你要争气,好好读书,自己考大学,将来发了工资,就买电风扇,可以天天吹……待人好,热情的电风扇,它把凉爽吹进了别人的心里。多年以后成为一种记忆。后来电风扇在村子里普及了它那单调的身体。
  村子里有了空调——刘再男家里就有了空调,用空调的人家还是少数,但没有出现一群人跑到有空调的人家去享受的情景,村子里的人始终认为空调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从此可以看出,村里人的空调人际关系比起电风扇的人际关系,淡了,陌生了。空调人家意味着私人生活的进行,有的事情在村子里不再群体化。刘家几个人在宏大的空调冷气里显得形影孤单。那生空调病的人喜欢怀念扇子原生态古老的风味,那风的味道真有神的滋味。
糖 尿 病

  糖尿病被称之为富贵病,刘再男为自己的富贵病伤透了脑筋。自从确定自己得了这病后,他吃东西就感到胆战心惊了——他必须进行终生(已活过的日子不算)的食物搭配疗法。一个人的身体因为疾病必须对一些食物产生敬畏、拒绝,接受要拒绝的食物更为自食其果,自食一些后果。人体的进食有如填空,往仓库里塞东西,而排泄则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与进食恰好相反地离开故乡。人总会有许多烦恼。他在为疾病烦恼之前,为贫穷烦恼,他很穷,为穷发愁,就实行穷则思变,跑到城里捡破烂,他什么都捡过:月经带,大便纸,破铜烂铁,把城市的好端端的下水道铁盖宣布为废品,把别人好端端的锅碗瓢盆砸锅卖铁,变废为宝,他疯狂地认为世界就叫做一个废品市场,没有一样好东西。多年以后,他回到村里时已摇身一变为暴发户,其生活大鱼大肉,鱼肉使自己身上营养多成山,突然冒出了一个糖尿病。
  作为糖尿病人的可用食品——面:米类;蔬菜类;瘦肉类;植物油。
  少用食品——水果。
  禁用食品——纯糖类及其制品;动物油。
  糖尿病人不应抽烟饮酒,并要限制食盐摄入量。一个人第一次吃糖,糖就控制了舌头上的甜味——人的感觉即事物的仆人,仅仅只能传递一些小小的信息,而不能传递巨大的内容,感觉永远处于卑微但又微妙的位置。
  刘再男担心自己由于病痛时刻会丢掉自己的身体——像睡眠丢掉自己的身体一样,丢掉以后的生活。现在有了钱,可病痛并不买钱的账,一点也不给钱面子。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开始在他的疾病外部开会,热情似火,积极商讨他的死。遗产分配,儿女都成了优秀的会计,算得斤斤计较,为了父亲的几个钱,恨不得父亲马上死掉,一场钱战在儿女们之间开展得如火如荼,你抓我的耳朵,我扯你的头发,扯皮忙得要命,打架打得兄弟姐妹很漆草,身体漆草得脸上有血的红墨水,衣服扯掉扣子的标点,头发散得溃不成军,一团乱麻,他们的心里比头发还要乱。刘驰在与自己的大姐大打出手之际,惊动了他的老婆小丽。小丽见到丈夫打了大姐一个耳光,手指印盖章一样盖在了大姐脸上。小丽说了一句良心话:你不要为了钱打自己的亲姐姐,何况爹现在还没有死呢。她的话音未落,刘驰的手指印盖章一样又盖到了她的脸上。出手速度之快,证明了他无师自通炼成了九阴白骨爪,武林高手看来可以无师自通。手指印打在脸上,格外新鲜活泼。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婆娘,不但不帮我,反而坏我的事,我不搞点钱到手,看你日子好不好过?小丽的脸上受到了耻辱,还要接受丈夫的反面教育,她用手摸着脸,如果能够把脸撕下,她一定要把脸撕下的。丈夫的手是断掌,断掌打人比一般手掌要厉害。他的一巴掌就像药一样,好比一个药膏贴在脸上,让她脸上的忧郁加深,忧郁在加深时,忧郁也在她的脸上、在她的心里又醒来一次。刘驰并不理会老婆脸上的痛,继续加大马力,上足火药,坚持与大姐争吵抢财产,在他眼里,那才算得上第一重要的事情。第一重要的事情,即首先要办的事,他已在自己的心里摆正了他的重要性。他们姐弟为了争夺财产的战斗进行得如火如荼——紧张、激烈、生动、刺激……丑态百出。大姐心中冒出一个主意,她为自己的策划而暗自高兴,想到做到,提着一面锣上演村庄版行为艺术,又敲又哭又喊:我这个嫁出去的女,今天有冤喊冤,无冤就说出道理,虽为嫁女,但我不是泼出去的水,父亲生病,就我这个女儿把他照顾得最好,我回到娘家,娘家兄弟不把我当人看。锣的宣言响彻云霄,一个人就唱成了一台戏,而且唱得很热闹。村庄里人们喜欢看热闹,她一闹,整个村庄就活跃起来,一改死气沉沉般安静的气氛。村民们像过正月一样,心情好得很。不料——她这么一张扬,刘驰、刘锋就呆若木鸡,没有了主张。大姐心中就暗暗得意……刘再男在病床上,对儿女的丑态只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也只好往心里放。
  这使他很伤心,常常流泪表白:他们把钱看得比父母重要。能够使他心安的是与自己的肉体紧密相连的老婆黑胭脂倒是一心一意服侍他,他感慨——也只有一生一世的老婆好!他的身体在雕刻人生,疾病雕刻他的身体。
  糖在人间举行它的盛宴,得到它邀请的人成为它的儿女。它似声音融化在人体中,它能够以人体为大地建设自己的家园,它是一种宗教。宗教有另一种称呼:一种巨大的“疾病”!
咳嗽

  咳嗽为肺部疾病的主要症状之一。古有“咳是有声无痰,嗽是有痰无声”的说法,其实二者在临床时往往互见,所以通称咳嗽。根据发病的原因不同,故分为外感咳嗽和内伤咳嗽两大类。
[病因病理]
  外感咳嗽因风寒、风热、燥热等从口鼻而入,或从皮毛而侵入人体,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于肺部,邪束肌表,肺气失宣,故出现咳嗽,咳痰,恶寒发热等症状。
  内伤咳嗽原因在于肺气不足,或由他脏先病,继而累及于肺,如脾虚不能运化水湿,湿聚生痰而犯肺;肝郁化水,上逆犯肺;肾阳不足,水泛为痰,上凌于肺;肾阴亏损,虚水上痰,灼伤肺阴,皆能引起咳嗽。
[辨证施治]
  这里仅仅以燥热咳嗽为例来说明。
  主症:干咳无痰,或咳少量黄稠痰,口渴咽干,鼻燥喉痛,或有发热,微恶。
  风寒,苔薄黄,舌红少津……
  治法:清肺润燥。
  方例:桑杏汤(桑叶、杏仁、沙参、贝母、桅梨皮、淡豆豉)加麦冬、枇杷叶、甘草。
  加减:不恶寒,去淡豆豉。咳嗽痰带血丝,加白茅根玄参。
  上面这个单方名为“桑杏汤”,真正的一个很美的名字。中药里面有许多漂亮的药名,菊花,杏仁,紫苏,母本等这些美丽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就形成一首巨大的诗歌。虽然名字在本质意义上与事物不一一对应,但事实上我们把它一一对应了,有名字的,我们就有所指,例如一种植物名为甘草,甘草这个名字就强指一种植物。许多事物都可以作为药,具体用来作为人体的药,这就说明了一个情况,这些作为药的事物,在人体上构成了疾病的答案——至少构成疾病的一种答案。疾病展示出一种在人体上踩下的一个又一个行动的“脚印”,这种脚印类似于心理活动。
[咳嗽案件]
  人民公社年代,生产队长很吃香,社员们都敬畏这样一个权力的称呼。刘再王队长的咳嗽声像一小颗一小颗炸弹炸响在一个生产队老幼男女的身体里。他的咳嗽声一再抒情强调一种权力的存在。生产队开夜工,他在各家各户的门口用他的咳嗽呼喊人们出工。他喜欢抽烟,火光一闪一闪,恰如他的咳嗽一闪一闪。他的咳嗽声响彻人民公社年代。啊,人民群众在夜色里饿着肚皮劳动,他们劳动的声音像一种绝对的咳嗽。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人民群众听不见星星的咳嗽声。他们饿疯了,如果星星能够摘下来吃,他们会把星星吃光的。深夜时分,生产队的田地里传出几声咳嗽,这咳嗽声被刘再王队长的咳嗽声抓现场,逮了一个准,捉住。前几声咳嗽由一名社员发出疾病的朗读声。他家中无一颗米而撑不下去了,自己又生病咳嗽,饭都没有吃还有什么钱吃药呢?为了家人不挨饿,这名叫刘来福的社员铤而走险,在深夜来偷生产队的紫云英(一种冬天撒种在稻田里,春天生长的鲜嫩植物,植物在春耕时犁翻在泥土中腐烂以做田地肥料),把紫云英偷回去当成粮食吃。刘来福在偷紫云英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咳嗽,声音如剥花生剥出雷的声音来。他的咳嗽被队长的咳嗽听到后队长采取了果断的革命行动,说时迟那时快,扑上去,嘿嘿,这使咳嗽队长咳嗽得兴奋,他一连打了几个咳嗽,好像几个爆竹连着炸响,好比关不住的饱嗝愉快地从他肉体里出来散步。他试图用他的说话来压住咳嗽,表达出比咳嗽更好更猛烈的快乐。他说的话有农药般的杀伤力,他说的话有些恶狠狠:你饿绿了眼睛,饿空了嘴,饿出了胆子,竟敢吃人民公社人民群众的肥料,那么,我代表人民群众,代表生产队还要代表咳嗽,要对你采取措施,让你认识到你的行为不对!那革命年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蛋,偷革命果实,生产队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在批斗会上,以刘再王队长为首的积极分子用荆棘狠命抽打他,打得他皮开肉绽,荆棘上的许多根刺都进入了他的皮肉,疼痛在他的肉体上跳舞。队长打人用力过大,就出了一身热汗。他发扬出汗的精神,询问被打的感觉。他问被打成五花肉模样的刘来福:痛吗?刘来福实事求是地回答:痛。间隔了一小会儿,也就停顿了那么一下——刘来福果然没有把话说完。他继续说:我在饿着肚子痛。队长对他说:你能找到真实的感觉就好了,证明你的感觉还好使唤,还没有出问题。……从此他们两家在血的岁月中结下了仇恨。刘来福家里人肯定痛恨刘再王队长,对刘再王队长的咳嗽咬牙切齿。咬牙切齿有什么用呢?牙齿再硬,又不能当作打击敌人的武器,以牙还牙都做不到,只能用磨刀石磨掉牙齿或把牙齿打落往肚子里咽,把牙齿当糖吃,当饭吃,充饥,就这样解决饥饿吧。几十年后,刘来福被人生磨损的身体仍然在回忆他的挨打,回忆中的疼痛像一座空荡荡的村庄一样空荡荡。痛没有了而恨还有不少气息。刘来福在挨饿中活下来的三个儿女都很有出息,这使他很自豪,他用胜利者的口吻说话:我很知足,现在队长(老称呼)晚年混得不好,这有力证明他得到了报应。他永远不能忘记那在饥饿年代中自己饿死的两个孩子。队长与刘来福两个人的晚年摆出了一种对比,队长的咳嗽从人民公社年代延续到改革年代,咳嗽有几十年的长度,他晚年的咳嗽声具有岁月的重量,晚年的咳嗽每一声都挖开一个漏洞,空气中有无形的捡垃圾者,把他的一声声咳嗽捡入了一个袋子中。他们两个越来越老,岁月抹掉了所有人生(包括他们的内容),他们的一生很快就要被抹掉。孤独的刘再王队长在他的晚年中坚持咳嗽,一场大病使他得了健忘症,忘了以前自己痛打刘来福的事情,他连刘来福也不认识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真正的自我,但他的咳嗽声依然生命力强,顽强地吐出声音,一连串的咳嗽嘴里打扫出机枪声一连串。回忆使人生的道路变得比日常生活的人生道路长度要长。晚年总会有回忆,刘来福也在他的晚年中陷入回忆中,在回忆中陷入青年时代,在晚年时用回忆把年轻重过一遍。他在年轻时跟着队长大炼钢铁的潮流,用斧头砍走树林,斧头每一声蓝色的吼叫,树木就溅出一声湿涩的咳嗽,咳嗽的歌把树木咬倒。刘来福有过一次奇怪的倾听,他在一瞬间听到过石头的咳嗽,风的咳嗽,波涛的咳嗽,野狗的咳嗽。而他的大儿子刘方喜欢读书,在一次阅读中,目光发现了一个生病的词,那个词多么酷似苏东坡,发出了苏东坡的咳嗽。啊,词的咳嗽发出子弹的咳嗽,特别发出种子的咳嗽声。一本书上的一个又一个词组成了村庄。陌生过客经过村庄,听见词的咳嗽就像是听见一种心跳。

糖尿病(二)

  当年的生产队长刘再王威风凛凛,干过不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他的权力把他推到一个生产队的王位上,穿一件著名的卡叽布中山装,喜欢把每一粒扣子——胸前大大的五粒黑扣子,还有口袋上的小黑扣子都扣得紧紧的,犹如军人把风纪扣都扣得紧紧的一般。中山装扣子多,标点符号多,扣子用权力把人体扣欠账的货物一样扣在手上不放。生产队的队员们看见他的中山装就看见了他的身体。他的中山装表达出一种权力的身体,在生产队很活跃。他的身体不简单,并非一般的身体。他的身体埋在中山装里埋得很深,又把许多东西都暴露在外面。
  他与吴天云在文化大革命吃食堂年代都是村庄里有名的挖祖坟的猛将。他像吴天云一样,毁掉过许多坟墓。他把别人的墓碑扛回家中,当作水边的石头,用于洗脚,当作猪圈的石头槽,用于喂猪。许多年过去后,他的家里还有这种石头。
  糖尿病患者刘再男似乎很快就要死掉。
  他在世上的日子,在村庄的日子已所剩无几。一个人的一生好比一瓶喝掉的酒,喝完了,就只会剩下一个空瓶子。他很快就处于一种空瓶子状态。
  他的两个儿子除了争吵分财产的事情外,还统一了一个意见。
  刘锋开了一个头,把话题打开:刘再王当年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欺负我们家没有钱,骑在我们父母的头上作威作福,现在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
  刘驰立即回应:对,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兄弟的意见要统一,在我们的父亲死掉时,我们要花大把大把的钱,一定要让父亲的葬礼搞得风风光光的,要让他死得风光。
  刘锋表示:你说得对,我们要让我们的父亲在死了以后风风光光的。父亲死得风光,他有面子,我们做儿女的,更有面子,现在进入面子年代,不讲面子不行啊!
  刘驰也强调:我们的父亲在死的问题,可不能输给别人,输给别人,我不服气。
  刘锋一拍大腿:对,别人死一个富贵的爹死不起,刘再王就死不起,但我们家有经济势力,我们家死得起。
  刘驰具体说明:那就是说,我们父亲的葬礼要大规模地进行,刘再王家里没有钱,他现在没有死,他死了,要他的丧事比不上我们父亲的丧事风光。
  刘锋拍着胸脯抒情:这是一件令我们兄弟自豪而又风光的事。
  刘驰稍微把话题转了一下弯:不过父亲办丧事花的钱我们要一分为二,亲兄弟,明算账。
  刘锋似乎很大方:这个可以,我没意见。
  刘驰说:现在我们在父亲死之前就大张旗鼓,摆出我们在葬礼上花大钱的姿势。
  刘锋总结:好。我们把宣传造势的工作做在前面,工作最好要做得扎实一些。
穷酸酸的刘再王,这个当年的队长,病成了一个痴呆,但他在刘再男快要死去之时,竟又奇迹般地变成了正常人。他已经知道刘再男马上就要死去,死去时会把葬礼办得很富贵,他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了。他哭丧着脸,自己对自己说:我怎么办哟,我现在失败到如此地步,我也是快要死掉的人了,但我的死肯定比不上刘再男的死那么风光,唉,要是我和刘再男都长生不老,那就好啦,我们之间就不会有死亡的比较了,可现在,我们两个,正在比较死亡啊!
  刘再王找到刘再男的老婆黑胭脂,对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低调请求:本家妹子,现在我们都已老得废品一样,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把你的身体搞了,我还对不起刘来福,对不起其他人呢,我不该使用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我没有使用权。现在,我在你的面前向你忏悔,你打我吧,骂我吧,朝我的脸上吐口水吧,那样我好受一些,那样你也好受一些。我有一个请求啊,求求你们家不要把刘再男的葬礼搞得太富贵,太富贵搞得那么腐败。那样我会受不了打击。
  黑胭脂冷冷地回复:啊,你也知道受不了,刘再王,我男人还没死呢,别人的死你害怕成这样,葬礼花钱是我两个儿子的事,我管不了做不了主。你一生没有做过好事,所以菩萨让你在痴呆后又清醒过来,经受精神的打击,其实你一直痴呆的话,就不知世上的事了,菩萨让你从痴呆中醒过来,这就叫做上天报应啊……
  村长刘土甲是刘再男用钱捧出来的村长。
  在刘再男死亡之前,刘土甲多次高度关注他的死亡进展情况。在村长刘土甲的指导下,刘锋刘驰兄弟花大钱用村庄里最好的石头最好的石匠为父亲打制了墓地名片墓碑。
  死亡等于一种庆典。
  刘家正在为刘再男的死去举行庆典的筹备,已经家喻户晓。他们要把刘再男的死亡庆典办得非常精彩。
  志玉在村子里的墓地听小丽谈到过村长对刘再男死亡的参与——村长在自己的后盾(强力部门)首脑刘再男快要死亡时,显示出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干什么呢?他找来了一本《笑话王中王》。他手里拿着笑话书,对刘锋刘驰兄弟说:你们兄弟让你们父亲听听笑话吧,让他笑着上路。兄弟俩认为他的主意很好,让父亲开开心心,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何乐而不为呢?父亲快乐去死,也算尽了一份孝心嘛。听说西方不仅推广安乐死还推行快乐死呢。这最后的快乐就像一笔存款,最好取出来消费掉,过期作废。不在快乐中活着就在快乐中死去总可以吧。何况只要父亲一笑,就可忘记他们兄弟姐妹争夺财产的事——高兴得把自己都忘记!那该多好!那该多美!村长就拿着笑话书在刘再男的面前读,他认真读了几十个短小的笑话,没有一丝效果——刘再男一点都没笑,要是换了其他任何人,听其中一个笑话,就会笑掉牙或者会笑出眼泪,屁滚尿流。可刘再男就像石头一样,听了村长读的笑话,一点动静也没有。更为可怕之处在于——村长读了一个小时的笑话,他越读越严肃,越读越认真,丝毫也没有笑,要是换了另外的人,早就笑得乐哈哈!志玉听了村长读笑话的细节后,心中掠过一丝害怕,他对小丽说:村长太可怕了,他读那么好笑的笑话读了一小时,竟石头一样不笑,难怪他当村长当得那么厉害!
  村长没有弄得刘再男高兴,他对刘锋刘驰声明:我尽了力。他一脸歉意。刘驰对他进行安慰:我理解你。村长欢呼:理解万岁!
  刘再男在死亡之前,他想回忆一些美好的东西。
  正因他回忆到了美好的东西,才使他感到自己对死亡的恐怖。
  他想啊想,想到了当初自己富了以后的那种大红大紫。
  可一旦自己死掉,连身体这座江山也保不住。
  他在死亡前,被自己的回忆弄笑了,笑得像向日葵见了阳光一样高兴。
  他的两个儿子见父亲死亡前,还能美好地笑一笑,真是太好了,情景非常美妙。
  刘锋对此有感而发进行评点:太精彩啦,父亲在死亡之前还能自娱自乐,这有力地证明了他的心理素质很强,换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佩服,佩服!
  刘驰也高度评价:父亲不愧为大器之人啊……
  他对两个儿子进行提醒: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件让我很快乐的事情?
  刘锋反应敏捷,立即搭话:是不是给钱给别人让他们互相打耳光的事?
  父亲点了点头。
  父子三人共同进入了回忆之中。
  他们集体回忆同一件事情。其实只有集体记忆才有力量。过去的事情,一旦集体忘记消失,历史就毫无意义。
  那是刘再男暴富之后,他把家里的物质建设搞得很豪华,提前进入了小康。
  这样,他的心情自然很舒畅,心情舒畅得像崭新的钞票。
  但他还是觉得少了一点激情。
  就像少了一份灵魂。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村里人对他总是刮目相看,投以羡慕的目光。人们的目光让他感到舒服,人们的目光好比春天。
  村子里许多人都求他,向他借助,请他帮助,求助让他很满足感。一次次的求助把气加进车胎,车胎内心充实。
  在村子里,他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尊严,地位,什么都有了。
  就像作文里写的一样,艳阳高照的上午。
  一连来了两个人到他家里,都是低声下气地要跟他借钱。两个人成了一对同义词。
  一个是单身汉2,一个是老实人汤理。
  他知道单身汉2一旦身上没有了钱,就搞不到村里那些要钱不要脸的女人了。
  而汤理,则有正经事:老婆病了,要医药费。
  他对两个人说:我想做一做好事,满足你们的要求。我的钱可以给你们,不要还,但你们必须为我带来快乐——
  单身汉2好奇地甩出问号:有这样的好事?
  他点点头,十分肯定:是。
  汤理小声地问:那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他不怀好意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要你们两个面对面,你打我一个耳光,我打你一个耳光,直到太阳下山,我就每人给你们三百元钱。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为了钱,迟疑了一下后,他们答应了,答应得斩钉截铁。
  两个人异口同声:行!刘再男同志心中得意: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有钱可以把人做猴耍,耍得团团转。
  两人开始了互相打耳光。
  刘再男躺在椅子上,喝着上好的茶。
  他感到极大的满足,心中踏实得很,感到自己有皇帝的味道。也有了皇帝的形象。
  他把儿子刘锋刘驰也叫过来看了一阵。
  两个儿子也很兴奋地看着,但他们只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溜走。
  他知道两个儿子在玩各自的女人。那味道强得多,美女是吸铁石,能把男人吸进去,拔都拔不出来。
  看来,因女人的吸引力更大,才把儿子弄得魂不守舍。
  他非常理解儿子,自个儿看着他们两个人打耳光。
  看着看着,他睡在了椅子上。想睡就睡,很自由。
  见他睡得死猪一样,发出的鼾声如狼似虎,他睡觉就能养活一群山猛动物。
  单身汉2对汤理试探着问: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他睡成了死猪一样。
  汤理断然拒绝,一票否决:不行,我们要拿他的钱,就要认真地按照他的要求办事,要不然问心有愧。
  单身汉2听了一肚子火,他打在汤理脸上的耳光更响亮更彻底。
  汤理见他的耳光响亮,他的耳光也响亮地给了单身汉2。
  两个人就这样打着,打得全身流汗,脸上用血作画,以脸为画布,画得山河一片红。
  黄昏,太阳下了山。
  刘再男从椅子上醒来,回到自己身上,回到现实中。
  刚醒来时,他忘记了要单身汉2和汤理互相打耳光的事。
  他恍恍惚惚,问道:你们两个在我家里干什么呢?
  单身汉2回答: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在做事。
  刘再男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他看到他们互相打得脸肿出血,很满意。
  他慰问似地讲:你们辛苦了,看样子,你们没有偷懒,没有偷工减料,打得太好了,我履行我的诺言,每人二百五,再加五十奖金,共付三百元报酬。
  二人拿到钱后,互相看着对方,笑了笑,分头回了家。
  单身汉2在回家的途中,碰到了给人看病归来的夏医生。
  夏医生看到了他的脸,十分纳闷:天啊,这是怎么啦?我给你看看吧。
  单身汉2告诉他:不让你看,你一看就要我吃药,一吃药就要把钱掏给你,我想不通,我的钱付出了血的代价,来之不易。
  夏医生还要说什么,单身汉2果断地放弃了他,转身就走。
  ……
  刘再男在临死之前反复回忆这个事情,回忆使他在死亡前,笑了一次又一次。

月经不调

  黑胭脂到了晚年时,皮肤依旧如青春年少时黑乎乎的——她的皮肤可以看成用黑夜裁成的衣裳——黑夜的皮肤下面有一个巨大的包裹(身体),里面有许多内容。早年时(搞食堂的年代里),黑胭脂黑得很美,但却是一种饥饿的美——饥饿年代,美并不能当饭吃,妇女们由于连续的饥饿出现了月经不调。人们想到的只有饿,只有如何活下去,把肚子填饱。而很少想到做爱——试想一想,人们连做爱的力气都没有,还能够做爱吗?饥饿者不断地吸气,试图用空气充饥,像气球那样吃饱,比画饼充饥更惨。黑胭脂在家中无米时见到全家人饿得哇哇叫——紧接着连饿得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时,她决定去用身体换米。生产队的刘再王队长是同一族谱上的本家兄弟,有一点亲缘关系。他对嫁到刘家的黑胭脂早就有点想法,他因为掌管生产队队屋的粮食而能够吃饱,吃饱了,就想象占领黑胭脂身体的情景。他想得多了,就自言自语:想一万次还比不上干一次来得实在。他的身体就有能量有力气干女人。看到送上门的黑胭脂,他欢迎春天的到来,欢迎硕果累累找上门,就感到自己应该好好表现,他热情地打招呼:来啦。黑胭脂低声地应答:来啦。他又关心,问寒问暖:听你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先让你吃饱,说话就有力气了,干其他事也就有力气了。饭的香气把黑胭脂的目光抹得油亮油亮,把她的身体充满了安慰。她吃饭的碗里在吃完饭后找不到一粒饭,有一粒饭用筷子夹不住了,她就伸出舌头舔到肚子里去,舌头起到了抹布的作用——最后一粒饭在碗里消失——还有一粒饭掉到了地上,被她在吃完碗里的饭后发现了,她弯腰捡起来,红红的嘴唇吹了吹,仿佛要把饭粒上的灰尘吹掉,其实一点都没有吹掉,就扔进了嘴里。队长一直盯着她吃饭的神态,她红红的舌头枫叶一样,她红红的嘴唇括号一样,让他心里的火苗红红地窜了出来。他心中的火能煮熟一个月的饭。他耐心地等着她吃完饭,又把一碗水递给她喝下,然后进入中心思想:我们干点正经事吧。把嘴用水干净一下,等一下我要使用你的嘴。黑胭脂当然知道要干正经事了。天下没有白吃的饭。要用身体买单才能活下去。队长又强调:我保证你满意,我天天有饭吃,有的是劲。他边说边开始动手了。行动才能自己受益。他要让她获得性的快乐(她的丈夫因为没有饭吃而不能用充足的体力保证她的性快乐)和生活的快乐——做爱以后,队长用他的权力给她粮食。刘再王激情之后,回味着:就像做猛烈的广播操,真猛,有益身体。还对她留下希望的话语:以后你就是我的肉,我有你这样的好菜吃饭都来劲,我就是你的饭,有多多的饭,让心里踏实的饭,我会让你吃饱的。就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人因为她的奉献而有了难能可贵的饭吃。每一粒饭都来之不易啊,真可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刘再男的父母作为老一辈,有的时候,知道这些饭怎么来的——首先把吃的摔到地上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嘛,何况饭来得不干不净——刘再男的儿女就忙着把地上的饭一粒粒捏到嘴里——老人此后也吃饭了——敌不过饥饿。所以说,人吃的食物来自于身体,身体再到身体的大地上把食物找出来。人没有尊严时,只剩下活着的身体,便表现出巨大真理的存在。一家大小,每一个人的肉体在时代的铸造里成形——饥饿把人铸形。
  月亮给予女人的要比给予男人的多,女人的身体有许多部分叫做月光的故园。女人的身体天生为储放月亮密码的水缸。
  月亮从女人身上拿走了不少。
  女人是一些月光的一把锁。
  黑胭脂从来没有认识到什么月亮与自己身体的关系,她只看到了月光伴随着村庄,伴随了她一生。日月如双眼,看尽天下苍生。
多年以后,刘再男一家的经济状况好起来,而当年的刘再王队长家境却不好。真算得上风水轮流转。黑胭脂看到当年趾高气扬的男人——有权力的男人,一个当队长的男人,现在变得如此的萎琐,当年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如同梦一样飘远而去。



  村庄由许多村民小组组成,村以前叫大队,大队由许多生产队组成。集体年代,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就很有权力。那时不少人的终生奋斗目标就是当一个生产队长。王队长(刘再王)在搞集体时曾辉煌一时,但进入改革开放年代,他家就不行了,彻底垮了下去。他家的人(包括他自己生病)接连生病的状况使家境陷入窘状。在队长生病的同时,他的老婆、儿子时有小病缠身。王队长的仇人刘来福,见到他家的可怜情形,表示了自己的态度,逢人便亮出心中的话:我与刘再王的仇就算啦,看到他现在的情况,我还可怜他呢,要是他的情况好,我真的会要报仇。
  晚年的刘再王简直就成了痴呆。他的手臂上长了一个疔,疔在他手上自生自灭,好像与他无关,他没有痛觉似的,感觉不到疔给他的疼痛。他的家里人给他找来一些草药,把草药嚼烂,满嘴植物的气味,植物的内容分裂一部分到气味中去了,散失到空气中,植物身上另外的内容(并非全部的内容)才用作药的内容。药只对付他的疾病,并不对付他的身体。没有他的痛感,疔在他身上的表演多么寂寞,而孤独没有什么快乐。疾病只有在人痛苦可怜兮兮时才感到自己有过年般的快乐。他可以对他身上的疔置之不理,但疔的确发生在他的身上,已成为了他一个地地道道的朋友。
  疔长在别人身上时会表现出一种怎样的情况呢?它就像人身上长出一颗钉子来,发热,令人难受,到达高潮时,疔火辣辣的,疼痛难受,叫人难以干活,无法劳动。无独有偶,在知青下放的年代里,住在王队长家里的知青张一乐在手上没有长疔的时候,不断地渴望长一个疔,他对其他知青开玩笑似地说:要是我长了一个疔,就可以借口不出工,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那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懒,请假。王队长知道他的想法就对他劝导:一乐,你生了疔时,就会情愿干活而不愿意生疔。说曹操,曹操就到。队长的思想工作过后不久,果然,张一乐生了疔后,哭丧着脸对队长掏心窝子:我真的情愿一天干两天的活,而不愿意生疔痛苦受罪。一个痛苦的疔就霸占了他所有的心情。他有痛呻吟,找到夏医生,夏医生问他:疔比疖子痛多了,生疔的有死人的。张一乐一听很紧张:夏医生,你为什么不讲究一下心理学呢,我本来就怕痛,何况现在正在痛,你为什么不说一点好听的假话安慰我呢?夏医生抓起一把草药放在嘴里嚼碎,然后敷在了他的疔上,再对他讲话:我实事求是对你说,现实一点还是好些,人不要生活在虚幻和假话中……一个知青生活在特定的环境里,对生活有一小点简单的幻想,幻想实现后,竟有那么苦。
  疔在疼痛时,它的里面有液体的火山在腐烂,才造成了它的痛。同时,疔的梦,思维也在腐烂,腐烂造成了它的境界。

胎位异常

  村庄里的刘姓,吴姓,汤姓等几大姓,和几个小姓忽然刮起了一股修族谱的风。每一个姓氏,为了修族谱,成立了工作机构,只要作为村庄里这个姓氏的人,都要按人头交钱,用作修族谱。
  刘姓的族谱在刘土甲、刘锋刘驰兄弟的主持下进行修撰。族谱这样的作品全是名字,一本族谱简直就构成一个监狱,关押着那么多名字,那些名字可以离开那些人体,单独呆在书本上。写作品难,写出一本族谱更难。族谱就叫食物链,就叫历史的阶梯。
  刘驰在村庄里扬言:我们的族谱是村庄里最好的谱。吴姓族谱的修撰,自然不示弱于刘姓。吴国正在父亲的授意下主持族谱修撰工作,他考虑问题,在父亲的影响下,也变得深刻起来,他想:我们的族谱,要加强知识的含金量,要有书生来编,质量就有保证。不由自主,他想到了志玉,他对回到村庄里的志玉放出话来:你是知识分子,要帮我的忙。志玉对他非常肯定的口气不满意,对他回复:你也知道,我呆在村子里的时间少,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他回答得十分圆滑而又不亢不卑,使吴国正无话可说,但他心里有点想参与,为什么呢?因为志玉想通过族谱来了解一些他骨子里想关心的事。族谱意味着人名的盛宴——多好!志玉就与吴国正周旋应付,因而更深地了解到一些内容——族谱上许多人大都生过病,他想:他们也就像一种疾病的存在。人名就如疾病的名字。
  每一本族谱——其本质为由许多名字组成的一首诗。
  志玉没更深地加入吴氏的族谱工作,他只以游离的状态,以局外人的身份了解——那些修族谱的老头子还是对他有看法的,认为他不务正业,实实在在一个流浪汉,太年轻,没有五十岁以上,怎么能修谱呢?可老头子们又不敢小视他,他语出惊人,说出的话能压住他们,虽然如此,老头子们也不买他的账。这样正好符合他的心意——他若即若离地周旋在几个族谱的周围,达到了想了解的目的,却又没有与老头子们构成很大的分歧——井水不犯河水。志玉像桶井水,拿老子的话说,半桶水溅到天上去了,去浇星星,给月亮解渴。
  刘姓、吴姓两大姓在修族谱的过程中,较上了劲,他们用各自族谱上的名字相比——看哪一个姓氏在历史上出过的厉害人物多。他们还比唱戏,比财大气粗,比谁唱大戏的天数多。他们真正脚踏实地做到了唱对台戏,对台戏唱得五颜六色轰轰烈烈,双方比哑了嗓子,比出了一身汗。志玉自小就喜欢村庄里的皮影戏,草台子戏,影子戏用牛皮纸做成的影子,木乃伊般活跃着,复活了历史上的故事。戏台戏由影子戏和草台子戏构成。草台子戏为露天搭台唱大戏,唱历史上的一些事。刘姓唱刘邦,吴姓唱三国吴国的故事,还有吴姓历史上的故事。他看到对台戏真的唱疯了唱成了一种病,其实是族谱让那些修谱的老头子比赛比得疯疯癫癫。
  族谱上的名字,一串鞭炮一样,在时间里开花死去,名字有幸留下人体的纪念。
  族谱写出了人体的历史。
  刘姓与吴姓在修谱的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村庄历史上一个叫苦妙的男人,首先两姓的族谱上都不肯将他收入。为什么呢?苦妙既可以姓刘,也可以姓吴,因为他是一个姓刘的男人的女人与一个姓吴的男人偷情的果实,按血统来说,他应该属于吴姓人氏,按名义上来说,他应该姓刘。据村里的老人讲,他们两个因私通都被当时的族刑逼死,而苦妙则当了和尚。苦妙在寺院里修行,他的身体就变成一个寺院。
  志玉翻阅村子里出现的族谱,族谱的人大多数,绝大多数与自己无关。也有族谱上漏掉的人,生活在族谱之外。他想到苦妙的一生,他想——如果苦妙的父母偷情而未被发现,那么,一个姓氏被外来姓氏的血统就默默地更改了江山。他还想到——苦妙的一生啊,总不会比一生更长,现在他的一生呈现多么地空白。
  死在族谱上的人,死在一本书里。
  从族谱上可以刮下一层历史岁月的霜来,这霜里有旱灾、洪水、地震等内容。
  那么,修族谱与胎位异常有什么联系呢?志玉一个人这么思想着——族谱作为一曲史诗般的旋律,人名的音符纷飞如叶,虽然它都是娘胎里生出来的,但它却有胎位异常,像苦妙一样,会很尴尬进入族谱的。志玉也知道两姓为了苦妙的事,出现过异常的沉默——刘土甲与吴世财进行过有关苦妙的专题对话。刘村长对吴支书说:你准备把苦妙怎样?一句话让吴世财哑了半天。他当然不想贸然表态,表态要负责,表态不好,惹怒族人,麻烦就会变大。然后吴支书反问刘村长一句:你准备把苦妙怎样?一句话也把刘土甲哑巴在那里。看来人变成哑巴很简单。通过这个案例,志玉想到了族谱文上的胎位异常是——胎里面的内容完全是一个样,而这个胎表面的内容又是另一个样。他发现的此种意义当然不同于医学上的胎位异常。
  族谱如基因排列,体现人体的密码。
  志玉从刘氏的族谱里隐隐约约地查到了一些历史的灰尘。
  被父亲认为是有辱家门的少年无颜终于在家中立不住脚了。父亲怒发冲冠地对他进行最后通谍:“你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再做我的儿子。”实际上父亲对儿子进行驱逐,把他赶出了家门,让他去闯。无颜在父亲的冷酷中离开了家,浮萍一路飘零,来到了异乡。在居无定所的流浪中,严重的饥饿使长相平平的无颜更没有了长相,他面黄饥瘦甚至有些难看,变成了一个形容憔悴的初级钟馗。在异乡,在快要又进入一个村庄的时候,他饿晕昏倒在一排大树下。这是秋天的大树,落叶像黄金似的把土地覆盖,仿佛把他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黄土新坟。一只狗把他从落叶堆中翻出来,狗发现了他,兴奋地把真相告知了自己的主人刘西布。西布,一个少女,村庄染坊主西风子(刘西风)的掌上明珠,西风子有巨大的财富,却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他只好把女儿西布当成儿子来看。西风子在村庄里创造了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村里人一直认为他的女儿西布是个男孩,是个儿子——因为村里人见到的西布一直是男孩的形象,这与西风子超天才的画技有极大的关系。西风子的画技太优秀了,他随便在女儿身上画一画,在女儿脸上画一画,一个女孩就成了一个男孩,把一个人画成另外一个人,比聊斋里的画皮还要高明一些。多年来,女儿就被他画成了一个儿子。而西布一直听从父亲,被父亲画成了一个男儿形象,同时她也学到了父亲的画技。现在她遇到了无颜,她画兴大发,随即用随身携带的画笔把无颜画成了一个少女,少女画成后,不漂亮,但相当美,有气韵。画完之后,她才发现无颜处于饿晕状态,自言自语:他可能没吃饭,那就请他吃饭。她恍然大悟似地把无颜用自己的马车立即运回家中,把他救醒,让他吃好喝好。西布的行动得到了父亲西风子的认可——西风子把无颜收留在家中。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即儿子)生活得充实些,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无颜以一个女孩子的面目生活在西风子家中。每天,西布都要在他的脸上作画,把他画成女性面孔。他感到被画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他与以前判若两人了,他想:原来自己想脱胎换骨做人,现在有了机会,我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何况我以女人的面孔出现,一个人同时做男人女人,多么奇特,也很有趣,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他变得勤劳、勇敢,学会了忏悔、善良、认真。他忙碌起来,根本没有时间去照镜子,但他以自己在西布的眼睛里的形象,感到自己漂亮了,有如美女。他对西布说——我真的变了样,连长相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他与西布一样,久而久之,忘了自己原来的性别,而以新的性别面目在生活。这也是人们目光中的两个人。人们常夸无颜,说他是一个好女孩,嫁给西布属于势在必然的事情。啊,爱情,在人们的谈说中随着他们两个成为青年,如期来到了。有一种水到渠成的爱情。无颜人生的收获不仅有爱情,更有他心灵的变迁。他成了一个心灵干净的人,他把从染坊得到的工钱一次又一次地寄回家中,或是帮助别人。他的父亲在家里开始思念起他来了。父亲在遥远的故乡思念:这孩子一赶出家门,就长大了,成了才,他好,我就放心,能够寄钱回来,就有孝心,真正地长成了人。
  在一个雨夜,无颜与西布的身体交融在一起,他们两个人以本来的性别融化在一起,融化成一泓美丽清澈的水,穿上衣裳,他们又恢复成了错位的性别,恢复为人们眼中的性别。在爱情的进行过程中,西布要教给无颜画技,可无颜总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他对西布说——惭愧,我真的画不好。西布不急也不恼,她鼓励——你总会画好的。一直以来,无颜听到西布的声音,总有高山流水的味道,冰里的水那样清纯。听了西布许多的话语,无颜的丑陋耳朵已阔而深刻。
  他们的爱情随着西布的怀孕而进入了一个旱季,村庄里不再下雨,人们开始储存有限的水源,村庄里的水越喝越少。
  大地皲裂出许多裂缝。裂逢掰开大地,干旱的波浪织成一张网,把大地网在中间。人们落入干旱之网中。村庄里的不少人因为没有水而死去。家家户户储存的水都几乎用光了。人们眼睛里的水都快要干旱。想喝泪水都喝不到,人因身上缺水而无泪可流。有一个母亲终于哭出几滴红泪,实际上以血为泪,她赶紧对自己的孩子讲:快来,快来,喝了这几滴水……干旱的严重程度到了以血为水的地步。西布家里因为富甲一方储存的水多些,但因大发善心,也把自己家中的水给了不少给别人喝。渐渐地,西布家里也没有了水,情形变得越来越残酷。
  作为长辈,西风子宁肯自己不喝水,也要把水节约下来给西布和无颜喝。西风子因为缺水也走向了死亡。他在临终时对西布与无颜说出遗言——我只能为你们祝福了——他去世了,称得上世上的好父亲。无颜的耳朵里响起了泉水的声音,他拿起笔对西风子的脸进行绘画,不一会儿,西风子就被画成了自己故乡老家中的父亲。他静静地对西布说——这就是我本来的父亲——西布说——你已经画得很好了,无论哪一个父亲都爱你,其实我们都是被画出来的呢……
  西布把无颜画成本来的男孩子面目,无颜把西布画成本来的女孩子面目,世界变得很正常了,回到它本来的归宿。西布的肚子越来越大。无水的日子使孕妇很难受。但她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她说——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要坚强地活着!她的胎位异常,在没有充足的水分吸入体内的情况下,身体更不好受,她对丈夫说:无颜,我感到了自己的胎位异常,我自己苦一点无所谓,我担心的是孩子。无颜十分关心妻子肚子里的一切情况,他心急如焚地把村子里的郎中找来。郎中给她开了药。西布善解人意地把家里仅存的一点水给了一些给郎中作为诊费报酬。郎中多么高兴啊——水比银子贵啊,水比银子好。郎中千恩万谢:多谢,多谢……剩下的水煎药。药熬出来后,西布把药水当茶。她身上出汗,无颜对她提醒一句:现在我们连汗水也不要浪费了。于是,西布非常愿意地让丈夫把她身上的汗水舔干净,以此解渴……汗水为世上人体最原生态的洗澡水,以洗澡水汗水为水,尘世的水资源可见紧张。
  因为缺水,无颜苦恼着,他想——我一定要为大家找到水。于是他开始用染坊的青染料绿染料把西布家里周围的枯树枯草画成青天水淋淋的绿色,啊,真有春天的感觉了。怀孕的西布看到一大片草木的绿色,心里宁静无比。春天给人以水灵灵的感觉。村庄里许多干渴的人也来到西布家里,看着春天般的草木望梅止渴!
  我应该制造更有水的景象来,我应该画一口井——无颜这样想着,就用青染料泼在一块他看中的地上,这块地的泥土,土质很好,可以把它当成很好的粮食。染料把泥土染成了水。顿时,一口饱含清泉的泉水画了出来,它真像真实的一井泉水!他激动得把西布喊来看:好水好水,我们有了希望,有救了。西布狂喜万分——我们终于有水喝了,我先喝水,然后叫村庄里的人都来喝水,要让全村的人都有希望。西布因水而疯狂,不顾一切地拿起一个水瓢就到井里舀水喝。她喝下去很解渴。见状,无颜也说——我也要喝,我也要喝。他也喝了几瓢。他们喝了水,感觉很舒服。接着,村庄里的人得到水的消息,奔走相告,人群如疯狂的野兽,丧失了一切理智,都来喝水,一眼幻觉的井,来自于一种绘画的作品,大家都觉得很解渴。其实所有的人喝的都是泥土,染色的泥土如水。那么软,被染料软化,因为感觉它为水,有点硬,但是大家还是不顾一切地喝这水!井里的泥土越舀越深,眼看“水”快要喝光了,无颜立即趁无人在井边时又把青染料倒入井中,于是井里面又充满了清清的井水。井水(泥土)又被舀走了许多……井越舀越深,传奇已经越来越有了深度。
  泥土舀走得太多,泥土被舀走的地方冒出了清亮的泉水。由于吃“泥土”幻觉水太多了,众人都肚子痛,有的人在幻觉的解渴中死去,带着微笑幸福地死去。无颜突然清醒了过来,脑中有一个神一样的声音在告诉他:叫大家赶快喝水,把肚子里的泥土洗掉,救人要紧。他就大喊:大家喝真正的水,喝了水,才有得救!不少人喝到真正的水得救了,可惜喝泥土幻觉水的人也死了不少——西布也肚子痛,与众人的痛还有一层不同的是,她在疼痛中生了孩子!孩子的命真好啊,可大难中活下来的都有富贵命。他的出生有一个奇特的水的故事。
  孩子喝着清澈的水长大……
  后续——
  那个出生的孩子名字就叫做刘鹏翔,刘家的一条家谱线有这样的脉络:刘西风→刘西布→刘鹏翔→刘见形→刘土甲……

村庄疾病史
张绍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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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疾病史》的笔记-第1页

张绍民的长篇小说《村庄疾病史》提供了一个如何讲故事的实证。
  志玉是一个在农村长大,又离开村庄到城市谋求发展的青年,他设想用音乐的形式来讲述村庄的疾病史。他返乡搜集素材,从日常生活中发现了一个村庄潜藏在表象后面的秘密,他发现村庄的疾病史就是一个村庄的欲望史,村支书吴世财、村长刘土甲,村里形形色色的父老乡亲——这些生活在中国普通农村的普通村民,他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某种疾病,这种种疾病折射出当代农村生活千奇百怪的现状。在看似日常平庸的生活中却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却暗流潜涌、波澜起伏。张绍民通过对疾病的命名与解析,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村庄众多鲜活的人物和鲜为人知的故事,展现了村庄最隐秘的欲望和最深切的渴望,让我们在惊诧之余产生深深的刺痛。
--张云良《厦门晚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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