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蹁跹》书评

折子戏=短篇小说？

黄裳的作品，围绕中国京剧讲故事，但这个故事不是随便讲的。写出来的东西形式上像一篇篇短篇小说，骨子里还保留着京剧的写意、简化留白和细节刻画等等特征。严格来说，这是围绕中国京剧折子戏讲故事。只有这样的折子戏才与文学的短篇小说相对应，如果是根据京剧的连本戏写故事，那可能就是长篇小说了。正因为是其中“一折”，而且是经长年舞台实践锤炼而成的那“一折”，虽然未必是完整的故事，但必定是其中最出彩的那个“瞬间”、那个“侧面”，是从一锅里舀出来的一勺。以这一“锅”做背景，用这一“勺”做文章，想想都令人兴奋。再加上黄裳那一杆妙笔，摊到你面前，不好看才怪！

黄裳的故事新编

早年间读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直觉丝毫不逊色于他的《阿Q正传》，且从其开创性而言，则似乎更胜一筹。所谓“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这点因由无不是广为人知的传说与历史故事，女娲补天，嫦娥奔月，从小听到大，或者也是读书人津津乐道的伯夷叔齐，庄周墨翟。说到底，无非也就是借古人酒杯浇自家块垒，诗词曲赋小说传奇，千百年书之不尽写之不厌，恐怕也就是这几字真言各自领悟各显神通罢了。鲁迅先生《故事新编》这条道，接踵者络绎，然眼前一亮走得漂亮的似乎也寥寥。要说起来，王小波算私淑弟子，得其神髓，乘着八零年代各种思想彼此冲撞激荡的狂恣肆意，由唐传奇铺展开来，颇有造一个中国式的拉美魔幻的架势，深可惜者，天不假年。而几乎同时，甚至更早，黄裳先生在短篇的创作中亦堪称此中翘楚，这就是他曾在1988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彩色的花雨》（更早的有1985年的英文版《Tales from Beijing Opera》）中那二十篇京剧故事，不妨也以“故事新编”视之，因为虽然这些故事都是取自京剧，然则跟戏的本身已经关系不大了。黄裳先生在这些故事里，着墨泼彩的是这些耳熟能详的戏文故事里常常为人忽略的那些人物，探究他们千回百转的心思，亦或者就是写作者乐此不疲孜孜以求的趣味所在吧。譬如，《长坂坡》这样一个从少年时代就令我们荡气回肠养无限英雄气的故事，在黄裳笔下主角却成了曹操， “在曹操心底，强烈地萌发了奇特的贪欲，抑制不住”，我可以肯定，这已经不仅仅是说曹操了，否则，那多无趣。《空城计》重点也全不在诸葛司马的斗法，想想也是，退一个弹指间可定的强敌与即将失去视之如亲子的心腹，何者更有锥心之痛啊！“死一样沉寂的大堂上，前后左右肃立着的全军将佐、士兵，全部的眼睛都盯着他看，一对对竖起的耳朵都在听，好一会，先是轻轻的，然后愈来愈高，一阵阵压低了但使人听了发颤的声音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于无声处有惊雷，能说出来的从来不是最深的痛。很多人都懂，懂时的代价也何其沉重，而黄裳写出来了，此时唯有赞叹而已。你若还不说佩服，那再请看《杨排风》，刀光剑影，巾帼不让须眉，阴盛阳衰似乎早有端倪，且慢，这些经久的陈芝麻烂谷子，怎么会是黄裳想要重写的理由呢，“排风心里说，‘难哪，出头难哪。打韩昌并不难，能上阵和韩昌交上手可真难哪！’”杨排风运气好，眼见辽兵要杀进关来，此时说不得什么不拘一格。而英雄更多的结局是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有国难投，红尘中，兀自误了那武陵年少，只因为，不肯与那窃国者沆瀣一气。故事的新与旧，着实不是无厘头的简单解构可以分别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恐怕才是此间的金科玉律。黄裳的深情巧思，自然我们可慢慢读，冬日暖阳下沏一壶茶，偶尔有一丝寒风掠耳则更佳，免了融融泄泄的睡意来袭，一篇短故事，亦可见人生的自春徂秋。值得一提的，还有黄裳写作的开头与结尾，堪称短篇范本。都说文章开头难，马尔克斯写出了“许多年后”，多少人效仿继踵，而对于短篇来说尤其如此，生命一半在开头应该是不过分的说法。黄裳在处理这些“京剧故事”的时候，开头无非两种，若为曹操、刘备、高力士这等著名人物，则劈头将人物直接置身场景中，譬如“曹操选了个小山坡纵马上去”、“刘皇叔坐在长江船上，心里只是闷闷的，也无心细看两岸风景”、“高力士在沉香亭畔看着宫女们在调排案几”，抛开一切枝节，让人顿生身临其境的现场感，而相信读者第一眼就自动为之补充了种种关于曹操、刘备、高力士的背景资料，这种参与感十足的阅读无疑又是极让人愉悦的罢。而若逢了《拾玉镯》的孙玉姣，《惊梦》的杜丽娘，不以那微风艳阳，柳丝杨花，又如何描摹小儿女的姿态呢？想来，黄裳先生是真懂得“妥帖”二字风流的。开头难，结尾更显功力，我向来以为画龙点睛与画蛇添足是讲怎么结束的两个代表性成语。至今都为老舍《断魂枪》的结尾赞叹不已：“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这才是武林。而黄裳此书各篇的结尾，亦都让人击节，《捉放曹》结尾“曹操打开信，慢慢地读，脸上漾出了恶意的笑。‘没用的东西！’曹操喊，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十三妹》的结尾“‘抓住它，爬起来。’她的声音柔和、婉转，她自己也奇怪，好像是完全换过一个人了”；《金殿》的结尾“她看见等在午门外面的哑奴飞也似的奔来，她张开双臂，蹒跚地向前迎去，一下子扑在哑奴怀里，放声地痛苦了，好像再也站不起来。她觉得已经筋疲力尽了”；《惊梦》的结尾“他们在树下坐了许久。风儿吹下了一阵红雨，花瓣儿洒得满头满脸，坐着的人兀自不动。这样下去，早晚她们会被落红埋起来的”。到结尾了，还在丰富人物的个性与情感，甚至，整篇都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句而在精心铺垫，这样的收束既圆满而又让人回味良久。以前读黄裳的散文，好是好，没觉得那么好，读完《纸上蹁跹》，只觉得真的很好，很好。斯人已逝，好文难再。于是，就想说一句，有空，读黄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