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书评

尉天骢

在读他的散文集《岁月》。我从来没想到他写故乡可以写到如此之好，居然，居然有萧红的笔法和神韵。对故乡的破败、连年不断的苦难，他笔端流露出深沉的悲悯，和萧红更是极其一致。就觉得这人元气足。不愧是乡村朴实农妇奶大的孩子，那份憨厚中的灵气，是接了地气的。你看他那些怀人和论文艺的文章，不过是一个中文系教授、文艺评论家最好状态时的最好作品。还有那么一点点匠气，但一写故乡，那迷惘、惆怅和真诚的情怀，描人状物之生动传神，都是真正的创造。每一篇我都很喜欢，最喜欢《巨柱》。灰暗苦难的黄河故道大地，活得勇敢粗豪的故乡人，还有“永恒之女性”，犹如大地之母的曾祖母、老母亲，为多难的故土留住最后一点活着的根基和勇气。在他笔下，充满了对这样坚忍宽厚的女性的深情赞美。她们让人想起斯坦贝克长篇《愤怒的葡萄》里，裘德的妈妈，这位妈妈说过一段很经典的话：Well, Pa, a woman can change better'n a man. A man lives sorta - well, in jerks. Baby's born or somebody dies, and that's a jerk. He gets a farm or loses it, and that's a jerk. With a woman, it's all in one flow, like a stream - little eddies and waterfalls - but the river, it goes right on. Woman looks at it thata way.老头子，女人比男人更能顺应变化。男人嘛，怎么说呢，总是那 么一楞子一楞子大起大落的。出生啊，死亡啊，这就是个大起大落。买田置地啊，或是土地没啦，那又是个大起大落。女人呢，就好比水流，就好比一条河，中间也 有个波折、瀑布啥的，可是河流总归还是河流，还是接着往前淌。女人就是这么看的。（南桥译） 然而最难忘的，是他笔下描写的地方一霸，邵莲花。近代黄淮农村常有天灾、兵祸，经济衰微，民生困苦，尉天骢的故乡古属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活不下去的人找不到出路了就会“仗着胆子闯出一条路子”。下马集这个小小的农村集镇，平时是四乡八里农民的信息、物资集散地，一旦动荡不安，就成了地方恶霸聚集的山寨。山寨，其实就是一群土匪的地盘。他们是农业社会失序后被抛出农村经济与人伦秩序的流民，李慎之先生曾对这样的流民有精准的描述——游民是在主流社会失去容身之地的人。他们所托命的空间称做江湖。不过这个“江湖”与文人学士“处江湖则忧其君”的“江湖”是完全不同的，那里风波险恶，一饱难求。他们朝不保夕，因此轻生忘死，所追求的只是“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有朝一日能“发迹变泰”。“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是他们的美好愿望；“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是他们的最高理想。他们没有原则，“有奶便是娘”就是原则。他们与法制完全是对立的，更不用说法治了。他们一方面显得很英雄豪迈，一方面也鱼肉良善，全不觉得有何矛盾而于心有愧。他们醉心的是无法无天的自由，是“哥不大，弟不小”的平等，然而一旦组织起来，忠义堂上交椅却不容有丝毫差池。其纪律不但严格而且残酷，所谓“欺师灭祖，三刀六洞”。入盟都要发重誓：“五雷轰顶”、“万刀砍杀”。他们的最高规则，也是最高的道德标准是“义气”，有时也叫“忠义”或“仁义”。既然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那么朋友靠得住靠不住，全要看够不够义气了。这段话用来形容邵莲花之类人物，可谓一字不差。他狠毒、粗野、无知，纠结起一支队伍，在自己的地盘横行霸道、呼风唤雨。纯朴的农村百姓只能在他肆意乱杀的恐怖中过日子，相信他是恶神转世，麻木地忍受欺凌。近代，时局动荡，农村生产力屡被破坏，无法维系小康局面和伦理教化，人情失范，社会失衡，便恶人迭出，利用人们的麻木、软弱、恐惧，大肆作恶。邵莲花便是近代农村动荡中生长出来的毒瘤。即使后来中央军来剿灭邵莲花，将他枭首示众。对他的恐惧仍在乡野流传。也正是看到了邵莲花这样的恶例，尉天骢在怀人文章中格外推崇教育家俞大纲先生的话：“小康是大同的基础。”他引述俞大纲的观点说——“中国是一个农业文明国家，农村的小康社会是中国文化的基础。（这小康既是物质的也是心灵层面的），那是中国人生命的根，也是中国文化的根；即使是城市中的中产阶级，也是以这种根为根的，破坏这一基础，就是中国灾难的开始。不管国家动乱到什么地步，能保留一些小康的地区，保持文化之不坠，对后代的复兴就有用处"这样的观点，已经在台湾变成了现实。想起李慎之先生，真的是有见地的人，所见略同。对黄淮土地的描述，要到王安忆，大陆才有文字接续上尉天骢的回忆，然后是毕飞宇的《平原》，真好极了。或许，我还该接着读一下朱西宁的小说。《华太平家传》，哪里可以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