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书评

当时只道是寻常

<半生缘>不是张爱玲最出色的作品，却是最讨巧的。故事完成于1950年，因此有一个还算积极的结尾。在那样的年代里，文章不带有某种特定的倾向是要挨批评的。　　世钧和曼祯，男人和女人。男的不是白马王子：家境虽不窘迫，却也值得母亲一门心思巴结富贵，极力推销儿子。父亲纳妾之后成日里不归家，大年三十亦如此。女的也不是绝代佳人：象牙色的肌肤，鹅蛋脸，永远沉住一洼微笑的黑的眼。纯洁的姐姐为了维持全家生计背叛初恋情人出来做舞女，陪葬了自己的青春……　　舞女终于嫁了人，满以为自己有了归宿。谁知丈夫发了横财。有了钱壮胆，暴发户时常对包括她妹妹在内的年轻少女垂涎欲滴。人老珠黄的妻子为了守住自己得来不易的依靠，也为了抚平牺牲自己保全家庭的不甘，更缘于人性本能的私心，设计把妹妹骗到家中让丈夫奸污，然后与众人合谋拆散了一双恋人。待曼祯生下孩子逃出来，只听到世钧结婚的喜讯……　　故事平淡地继续着。曼祯后来为了孩子回到了禽兽姐夫身边。电视剧版本里说他们后来一直没有同房，真是篡改得好笑。姐姐的死并没有使一个猥琐的男人良心发现。电影版的很忠实原著。幸好。两个境界的人淡如水的交往都很勉强，何谈作夫妻。之后的离婚、争抚养权是冗长又没有意义的。作者安排这样的情节是要表现曼祯希望的幻灭。深爱的人另娶他人，自己身陷不堪。可以想象一个女人的“视死如归”。　　忍不住要说，世钧并不是一个值得的人。像典型的中国男人一样：一开始犹豫不决，怕拒绝，更怕轻视；热恋时猜疑多心、敏感怯懦；出现问题了便退避三舍，完全没有男人应有的坚定——或许也跟家庭背景有关。如果他对自己、对恋人有一丁点的信心，付出小小的行动，两个人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而如果不是曼祯最后的一通电话，很难相信她会在这个男人生命中留下更深的痕迹。　　女人的爱不如男人强烈，却更绵长、持久，即使在爱的希望破灭时亦如此。　　曼祯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世钧。话一定要说清楚。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十八年后再相逢，曼祯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也一点一滴地确定了很多事情；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让一切都变得循规蹈矩。那些荒唐的岁月、不合理的遭遇竟然都变得可以忍受或让人接受了。唯一的安慰是终于确定了彼此的心意：“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这种满足也太过于卑微了，卑微到了尘埃里，一如中年人的情感，隐忍而无处宣泄，让时间的灰尘掩埋了，难觅踪影。　　　又想：两个人要是真在一起了会怎么样呢？世钧的性格注定了他不通人情世故、难成大器；曼祯会从一名妙龄少女变成乏味的妇人。贫乏的生活使她只能满足于最基本的物质享受，何谈修身养性。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过是茫茫人海里的琐事。人生将像一杯温开水一样乏善可陈。故事也就不得成立。但也别说那不就是个故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年小说发表后，有一个与曼祯遭遇相似的女人向出版社寻得了地址，哭倒在作家门前，吓得张爱玲几天不好出门。又有“张迷”考据出故事取材自张的继母娘家的邻居（梁启超家）一对亲戚姐妹的真实故事。　　我倒觉得《半生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有相通之处：苔丝早年被一个纨绔子弟强奸。后来未婚夫知道真相并将其遗弃。想通了欲重归与好。可苔丝已在受尽磨难之后被坏人诱骗回身边，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最后在争执中误杀了毁了自己一生的男人。法律予以这个可怜的女人死刑：“正义的大斧落了下来。命运之神终于结束了对苔丝的戏弄。”小说里有很多优美的风景描写，隔着翻译也能体会那种文字功力。西方的观念强调的是大是大非、黑白分明：“自由和理想高于一切。”但是黑白之间有很多层深深浅浅的灰。少年不幸的东方女人将主人公十八年的遭际，历尽沧桑此情依稀的无奈，以沉郁灰冷的笔调娓娓道来，那份隐喻于文字间的绝望与嘲弄，看似波澜不惊却直抵人心。　　作者所描绘的，是些市井百姓的悲欢离合，再壮烈些，不过是时代画像上淡淡的一笔。在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她似乎想刻意揭示这样的主题：“坏的时代造就了个人的悲剧。然而好的时代到来了，也不能给这个苍凉的故事划上一个温暖的句号。”　　命运并不是个人甚至时代能左右的，它伴随人一生，让我们喜、怒、哀、乐。它可以为宗教信仰、个人奋斗……甚至妖魔鬼怪。命运之于各人有不同的面貌。作者心里明白不愿意说明白。即使她愿意说明白，我们也想不明白。所以聪明如她，选择躲在文字的背后，凝视读者困惑的眼睛，然后微笑着隐去。　　曼祯世钧的命运就叫“擦肩而过”。有句老话说：失去才懂珍惜。或许有的爱情正是因为无法企及而刻骨铭心——可以企及的时候，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