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寻旧梦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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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
出版日期:2006-8
ISBN:9787108025548
作者:夏衍
页数:450页

章节摘录

二  从“辛亥”到“五四”    也许是通了火车,乡下人的消息灵通些了;也许是我长了年岁,懂事了,这时我才知道了杭州这个地方也还有日本人、英国人。当时有不少日本人住在拱宸桥,开丝厂、卖西药,“仁丹”、“中将汤”的广告,一直贴到了严家衡。我不知道当时的拱宸桥是不是租界,反正乡下人把它看作一个又奇怪又可怕的地方。就在火车开通那一年,拱宸桥发生过一次日本人和丝厂工人的哄斗事件,严家衡的小伙子们也摩拳擦掌地说要去打“东洋人”。至于杭州还有英国人,那是有一次我生了伤寒病,李家二姑母来看我,说大方伯有个英国医生,叫梅滕根,会说中国话,不妨去看看。但是我害怕,母亲也说伤寒这种病只要小心养养就会好,不宜多吃药,这样,尽管没有看到,我才知道了杭州有个英国医院。我生伤寒是在夏天,母亲主张的“好好的养”,主要是只准我吃素菜,特别是禁吃鱼虾(在乡下,乡下人难得吃到肉,但是小鱼和虾,是可以很便宜地从乡下孩子手里买到的)。病后正值秋天,于是每天吃茄子、葫芦、冬瓜,连续吃了几个月,我就对瓜类发生了反感(也许医学上叫过敏吧),一吃瓜就呕吐、腹泻。这样,从幼年到六十几岁,我一直不吃瓜,包括宴席上的冬瓜盅,在朋友问传为笑谈。直到“文化大革命”,“监护”中天天给吃窝头和西葫芦,不吃也得吃,勉强一下,居然也不再“过敏”了。    1911年(辛亥),我十一岁,不上学,一直在家里读“闲书”,看《天雨花》、《再生缘》之类,母亲也不反对。这一年夏天,表兄李幼甫送给我几本油光纸印的《三国演义》,一下子入了迷,连每年夏天我最欢喜干的事:捉知了,捉纺织娘,养金铃子之类也忘记了。可是一到秋天,忽然间连严家衡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也紧张起来了。这一年的农历八月十九日(10月10日),武昌新军起义,赶走了总督瑞潋,武汉“光复”了!因为这正在中秋节之后,所以很快就传出了“八月十五杀鞑子”的反满口号。我记得那时流传得最广的一本书是《推背图》,老百姓说,那是“明朝的诸葛亮”刘伯温写的。我没有看到过这本书,但是我每次走过邬家店门前,都有许多人聚集在那里议论《推背图》上说的“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休”这两句话。他们说九十九就是一百缺一,百字去了一,就是白,因此革命军挂的是白旗。大概在旧历九月初,母亲接到我舅父的急信,意思是说杭州是省会,革命党可能会“起义”,有危险,要我们到德清去避一避。这样,母亲带着四姊和我坐“脚划船”去德清,住在我舅父家里。舅父徐士骏是一个曹禺的《北京人》里的曾老太爷式的人物,表面上治家极严,我的表兄嫂们见了他,真像老鼠见猫一样;可是在这一个大家庭中,各房之间勾心斗角,乃至偷鸡摸狗之事,在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眼中也看得出来。只是尽管有这种矛盾,舅父对我们一家却非常宽厚。我们到德清之后不久,旧历九月十四日,杭州新军起义,逮捕了巡抚增韫,推举了本省“耆绅”汤寿潜为都督。过了一天,江苏也挂起了白旗,宣布独立。这样,地处江浙之间的德清这个小县城里也热闹起来了,绅商头面人物在“明伦堂”开会,胆小的有钱人则把细软转移到乡下,谣言很多,青年人就跟着起哄,这时候,就发生了我的剪辫子事件。有一天,我表兄徐景韩逗我,说:“杭州开始剪辫子了,你敢不敢?”我负气地说:“敢。”于是他就拿出一把大剪刀,剪了我的辫子。可是当我高兴地拿了尺把长的辫子给母亲看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引起了她的暴怒。当时杭州虽已独立,但是连当了都督的汤寿潜也没有剪辫,因此抢先剪掉辫子,分明是很危险的事了。她拉着我向我舅父“告状”,舅父是“场面上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对他当然是不利的,于是,除了将景韩痛骂一顿,罚他下跪向我母亲请罪之外,还命令我从今以后不准出门;后来又找出一顶瓜皮帽来,把剪下来的辫子缝在帽子里面,逼我戴上,装作没有剪掉的样子。这一场风波一直到旧历十月底,清朝政府批准资政院请求,发布了“准许官民自由剪发”的命令之后,才算告一段落。我记得我们一家是旧历过年之前,也就是“宣统皇帝”下诏退位(旧历十二月二十五日)之后,回到杭州的。临行之前,舅父和我母亲谈好,过了新年,让我到德清来读书,这里有一所县立高小,舅父是校董之一,和校长曹绪康很熟,可以不必考试。    这一年春节我过得特别高兴,因为我是严家衡惟一剪了辫子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习惯势力、旧事物、旧观念,实在太顽固了,读过或者看过《桃花扇》的人都知道,在明末清初,蓄辫意味着向“异族”投降,而现在经过了三百年之后,要剪掉辫子,反而成了一场不小的思想斗争,老百姓是不敢——或者说是不愿剪辫子的。大概是民国元年(1912)的元宵节,听说城里在剪辫子,我就跑到庆春门去看热闹,果然,有四五个臂上挂着白布条的警察,有两个手里拿着大剪刀,堵在城门口(当时杭州还有很厚的城墙),农民出城,就被强迫剪掉辫子,那情景十分动人,路旁的一只大竹筐里,已放着十来条剪下的辫子。我赶到城墙边的时候,一个老年农民正跪在地上哀求,但是一个警察按住他的脖子,另一个警察很快地剪下了他花白的辫子,老农放声大哭,而一群小孩子则围在警察身边起哄。这次剪辫风潮闹了十来天,后来农民索性不进城了,市场上买不到蔬菜,于是强迫剪辫的办法才告停止。其实,这是庸人自扰,因为在这之前,“皇帝”已经下命令,准许“官民自由剪发”了。    过了年,母亲就送我到德清去读书,我进了德清县立高等小学,走读,住在舅父家里。这是一所比较正规的学校,有学生五六十人,校址是在孩儿桥北,明伦堂左侧。明伦堂是祭孔的地方,房子相当大,凡是本县出身的人考中了状元、探花、榜眼,这里都有一块匾,写着“状元及第”及某某人在某某年中式之类的字样。有清一代,德清出过几个状元,老师告诉我,最后一个状元是俞樾(曲园),——就是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我在这里念了三年半书,到民国三年(1914)夏季毕业。在学校里,我谨言慎行,算是一个好学生,毕业考试名列第二。还记得考第一名的叫邱志高,是我的对手也是好友,第三名是蔡经铭,是我嫂嫂的弟弟。德清离杭州不远,坐航船只要七八个小时,所以我每年寒暑假都可以回家。辛亥革命那一年,我大哥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参加了“革命党”,在陈其美部下当了一名“庶务”。可是二次革命失败,他就被遣散回乡,成了家,有了孩子,家境就更困难了,打算卖“坟头树”,和母亲吵架。就在这个时候,大哥经过了这次“革命”的冲洗,显得也关心时局了,他偶尔也从城里带回一份《申报》,告诉我一些时事,什么袁世凯派人暗杀宋教仁,以及奥国皇太子被刺引起了世界大战等等,都是从他口中知道的。    我高小毕业,回到杭州,正是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那一年。尽管那时还小,可是在乡下,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因为在小学的时候,就听老师和同学讲过日本明治维新和光绪变法的故事,记得我还从表兄徐景韩那里看到过一本叫《亡国恨》的唱本,讲的是印度、朝鲜亡国的故事。其中说,当了亡国奴之后,三人不得同行,三家合用一把菜刀之类,文字通俗,颇有煽动性。加上欧战开始之后,日本借口向德国宣战,很快就在山东登陆,占领了青岛。这样,连我也觉得亡国之痛就在目前了。也就是在这一年,东阳县农民为了反对耶稣教会的洋人占用民田,引起了官逼民反,“暴民”烧毁县署的事件。我实在憋不住了,趁一个进城的机会,到后市街李家找表兄李幼甫去打听消息。见面谈了几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许是他消息灵通,坏消息听多了,不以为意,也许是笑我这个毛孩子大惊小怪,他笑着说:“那么你说,怎么办?”我说:“你看会亡国吗?”他还是一本正经:“谁也说不定,康有为不行,孙中山又不行,老百姓有什么办法?”我有点火,顶了几句,他却邀我去游西湖,我拒绝了,他说“不去也好,我怕你学陈天华!陈天华你知道吗?他主张革命,可是,他后来感到失望,一气之下,跳海死了。你不会跳西湖吧!”说罢大声笑了。    这次谈话毫无所得,也许可以说,反而增加了我的迷惘。这次进城假如说有收获的话,那是从幼甫书房里借了几本一直想看的书,一本是《古文观止》,另一本是《鲁滨逊飘流记》,他还送给我一部《文选》,可惜我那时还读不懂它的好处。    1914年这一年,我想用“穷愁潦倒”这四个字来形容我的处境是恰当的。穷,已经到了几乎断炊的程度,连母亲的几件“出客”衣服和一床备用的丝棉被也当掉了。可愁的事,当然更多了,日本向袁世凯提出了二十一条,而袁世凯则一心想做皇帝,连外国客卿也向他递了劝进表。至于我自己,小学一起毕业的同学,大部分都进了中学,而我,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一直蹲在家里。晚上,我坐在床前,凭着豆油灯的微光看那本《鲁滨逊飘流记》,忘了时间,忽然听到母亲在被窝里饮泣的声音。我赶快吹灭了灯,偷偷地睡下,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这样下去怎么办?想了又想,什么主意也没有,想翻身,想哭,怕惊醒了母亲……。这是冬天,夜特别长,朦胧了一阵,天亮了,终于打定了主意:去做工。十五岁,是可以做工的年岁了。    P11-15

前言

上了年纪,常常会想起过去的往事,这也许是人之常情。    六十岁以前,偶然碰到中学或大学时期的同学,或者听到来自故乡的消息,也不免会回想起青少年时期的事情,但除了1939年写过一篇《旧家的火葬》之外,从来没有写过回忆往事的文章,这主要是我很同意乔冠华的意见:写文章尽可能“少谈自己”。    我认真地回忆过去,是在1966年冬被“监护”之后,我记得很清楚,1967年5月1日,“专案组”的头目责令我在一星期之内,写出一份从祖宗三代起到“文化大革命”止的“自传体的交代”,我如期写了三万多字,可是交出之后的第三天,就被叫去“问话”,那个穿军装的头目拍着桌子怒吼:“不行,得重新写过,要你写检讨,不准你替自己树碑立传。,”我记得这样的“交代”前后写过三四次,后来才懂得,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要从“交代”中找到“外调”的线索,其次是想从前后所写的“交代”中找出一些不一致的地方,作为继续逼供的突破口。这是一种恶作剧,但这也逼使我比较系统地回忆了过去走过来的足迹。    在这之前,我从来不失眠,也很少做梦;可是也就在这个时期,一入睡就会做梦,奇怪的是梦见的都是童午时期的旧事,梦见我的母亲,我的姊姊,梦见和我一起在后园捉金龟子的赤脚朋友。每次梦醒之后,总使我感到惊奇,事隔半个多世纪,为什么梦境中的人、事、细节,竟会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详细!我二十岁那一年离开杭州,久矣乎听不到故乡的乡音了,而梦境中听到的,却是纯粹的杭州上城口音。    当时写“交代”,目的是为了对付专案组的逼供,所以写的只是简单的梗概。那时批斗猛烈,审讯频繁,既不敢说真话,也不能说假话,因为说真话会触怒“革命派”,说假晤会株连亲友。全国解放后,我经历过许多次“运动”,可以说已经有了一点“斗争经验”,所以我力求保持清醒,我的对策是宁可写违心的检讨,不暴露真实的思想。    真正能静下心来追寻一下半个多世纪走过来的足迹,反思一下自己所作所为的是非功过,那是在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从1973年3月到1975年7月,我有了两年多的独房静思的机会,不是说“吃一堑,长一智”么,我就利用这一“安静”的时期,对我前半生的历史,进行了初步的回顾。这像是一团乱麻,要把它解开和理顺,是不容易的,要对做过的每一件事,写过的每一篇文章,分辨出是非曲直,那就更困难了。任何人都有主观,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替自己辩护,1966年夏天被关在文化部附近的大庙,“革命小将”用鞭子逼着我唱那首“我有罪、我有罪”的歌,我无论如何也唱不出口,可是经过了两年多的“游斗”、拳打脚踢、无休止的疲劳审讯,我倒真的觉得自己的过去百无一是,真的是应该“低头认罪”了,这不单是对淫威的屈服,也还有一种思想上的压力,这就是对无上权威的迷信。    从“交通干校”转移到“秦城监狱”之后,获得了很大的恩典,准许看书了,准许看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这时我的右艰已近失明,牢房里。光照时间很短,我就利用上午光线较好的时间,选读了马恩全集中的一些有关哲学和经济学的篇章。在秦城读书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受干扰,可以边读边想,边联系中国的实际。历史唯物主义、瓣证唯物主义的经典著作应该说过去已经读过不止一遍了,而这时候读,边读边联系过去几十年间的实际,才觉得“渐入佳境”,别有一番滋味了。    可惜这一段“独房静思”的时间太短了,1975年7月12日清晨,专案组和监狱负责人突然宣布:“周扬一案可从宽处理”,即日解除“监护”。我感到意外,怛我还是冷静地对那个专案组的小头目说:“关了八年半,批斗了几年,要解除监护,得给我一令审查的结论。”对方蛮横地回答说:结论还没有,但可以告诉你,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这时,和专案组一起来的对外文委的项明同志对我说,已经通知了你的家属,都在等着你,先回去吧,于是我就拄着双拐离开了秦城。    和阔别了多年的家人团聚,当然是高兴的,但在当时,大地上的黑云还没有消散,审查还没有结论,“敌我矛盾作内部矛盾处理”,这表明我当时的身份依旧是“从宽处理”的“敌人”。监护是解除了,但“监视”则一直没有解除,我家门口经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影在巡视,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一个40年代和我一起工作过的人,还向专案组和于会泳的文化部打过关于我的“小报告”。但我还是在压城的夜气中望到了光明,在炎凉的世态中感到了友情的温暖,在我回家的几天之后,首先来看望我的是廖承志和李一氓同志,承志的乐观,一氓的安详,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寥用两手按住我的肩膀,笺着说:居然还活着,这就好!人间不会永远是冬天。    春天来得很迟,严冬过去之后叉碰上了春寒,1976年1月,直接领导过我几十年的周恩来同志去世了,得到了邓颖超同志的关照,我得到了向恩来同志遗体告别的机会,我这个人是铁石心肠,很少流泪,这一天,我不仅流了泪,而且放芦大哭了一场。这叉使我回想起过去。说实话,要是没有恩来和陈毅同志,我是逃下过1957、1959、1964年这些关卡的,我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我静下心来读书,读的主要是中国历史和党史。务件比以前好多了,齐燕铭给我弄来了一张内部书刊的购书证,于是我买了不少有关中国革命历史的书,有中国人写的,有外国人写的,有同情中国革命的,也有敌视中国革命的,当然也买了一些过去不想看、不敢看的书,如变节者写的回忆录之类。我没有浪费时间,从“天安门事件”之后到1976年秋,我一直闭户读书,从实出发,又回到虚,从看史书出发,又回到了哲学。为了解决一些长期以来想不通的问题,我又读了一遍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这本书我20年代就读过,后来又不止读过一次,可是现在再读,感受就很不一样了,这本书开始照亮了我的心,从辩证的认识论来回忆自己走过来的道路,才惊觉到我们这些一直以唯物主义者自居的人,原来已经走到了唯物主义的对立面!这就是公式主义、本本主义、教条主义,也就是唯心主义。    恩格斯说过:“如果不把唯物主义方法当作研究历史的指南,而把它当作现成的公式,按照它来剪裁各种历史事实,那么它就会转变为自己的对立物。”这里所说的对立物,不就是形而上学和唯心主义么。    恩格斯不止一次严厉地批评过教条主义者,他说:“对德国的许多青年作家来说,唯物主义这个词只是一个套语,他们把这个套语当作标签贴到各种事物上去,不再作进一步的研究,就是说,他们把这一标签贴上去,以为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他们只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套语,来把自己相当贫乏的历史知识尽快地构成体系,于是,就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了。”——这是何等辛辣的批判啊!从这些名言回想起我们30年代的那一段历史,这些话不也正是对着我们的挑评吗?就在《自然辩证法》这本书中恩格斯还说过:“的确,蔑视辩证法,是不能不受到惩罚的。”我们这些人受到了惩罚,我想,我们民族、党也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惩罚。    1977年秋,我鼓起勇气给邓小平同志写了一封信(记得是请万里同志转送的),这样,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恢复了组织关系,也真巧,这正好是我的党龄满五十年的时刻。    在“文革”中批判我最厉害的是两件事,一件是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战”,另一件是1935年至抗战前夕的“两个口号的论争”。因此,我又认真地回忆和思索了“左翼十年”的往事。对前一个问题,我的立场是站在“创造社”和“太阳社”这一边的,但当时我还不是“文艺工作者”,我没有参加这一场论战,这只要翻阅一下李何林编辑的《中国文艺论战》这一本书就可以查清楚的。而第二个问题,则我是主要的当事人之一。事实上,这个问题在抗战初期已经有了结论,毛泽东同志也曾说过这是革命文艺界的内部论争,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本来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受过惩罚的当事人出来饶舌了,可是一方面“四人帮”遗毒还没有肃清,“文革”之前、之中和之后的许许多多不确切的、乃至有明显倾向性的记述和评论“左翼十年”的文章还在流传,甚至还写进了现代中国文学史教材,那么,为了让青年一代了解30年代革命文艺运动的真实情况,我们这些来日无多的当事人似乎就有把当时的历史背景、党领导文艺工作的具体情况、党内外文艺工作者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等等,尽可能如实地记录下来,供后人研究和评说的责任。“左翼十年”,指的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起至1937年抗战为止的十年,也就是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到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的十年,现在,对于这个时期的国际风云,国内的政治、军事、经济斗争的消长起伏,身历其境的人已经不多了。至于在这种复杂情况下领导和参加过“左翼”文化运动的人,潘汉年、钱杏屯-j、茅盾、冯乃超、成仿吾相继逝世之后,幸存者已屈指可数,因此,在1980年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前后,朋友们怂恿我写一点回忆文章,我才动了写一本自传体回忆录的念头。    有人说我是世纪同龄人,其实,我出生于19世纪最后的一年,可以说已经是跨世纪了,从1900年到现在,八十多年过去了,我这个人很平凡,但我经过的这个时代,实在是太伟大了。我看到过亚洲第一顶王冠的落地,我卷进过五四运动的狂澜,我经历了八年抗日战争,我亲眼看到了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冉冉·升起,我在这个大时代的洪流中蹒跚学步,迷失过方向,摔过跤,也受到过不尊重辩证法而招致的惩罚。经过回忆和反思,特别是处身在今天这样一个伟大的改革时期,觉得我们这些人有把自己走过来的道路,经受过的经验教训,实事求是地记录下来,供后人参考的必要。亲身经历过的,耳闻目睹过的记述,应该比辗转传闻和在历次运动中留传下来的“材料”真实一些,但我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力求”做到而已。上了年纪的人写回忆录,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主客观各方面的制约,一是记忆力远远不如往年,对几十年前的往事,大事情大概不会记错,具体的细节(时日、地点等等)就难免会有差错;二是“交游零落,只今余几”,过去一起工作过的战友,健在的已经不多,要核实或查对往事,只能从他们遗留下来的为数不多遗著中去寻觅了;三是记事离不开论人,这就还有一个该不该“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问题。这本书是从1982年暮春开始动笔的,断断续续地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中间动笔写的时间比较少,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于搜集和查核各种各样的资料,对此,唐搜、丁景唐、方行、常君实、李子云、黄会林等同志帮了我很大的忙,出了不少的力,有一些我自己已经记不清楚的事,还承内山嘉吉、阿部幸夫两位日本朋友给我提供了线索和资料,在这里我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写这本书难度最大的是第四章“左翼十年”,除了前面提到过的两次文艺论争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之外,的确也还有一个哪些该“讳”、哪些不该“讳”的问题。这一章写完之后,曾请几位“左联”战友和现代文学史家提过意见,作过几次修改,但就在这个“讳”的问题上,意见很不一致。有的同志说: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了,不说也罢,说了会使当事人(或他们的子女)感到不快;也有人说:你不是在一篇文章中写过,“我们歌,我们哭,我们春秋逝去了的贤者”么,明知其有,而加以隐讳,也就是失真。惊涛骇浪的“左翼十年”中,这一类事是不少的,我们对穆木天的误会,就是一个例子。1936年9月,郑伯奇和穆木天去看望过鲁迅先生,这件事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了吧,但这是查核无误的事实,不仅郑伯奇和当时在场的鹿地亘和我谈过,穆木天自己也在1946年出版的《诗的旅途》中写过,因此,我认为讳言这一类事,对含冤去世的故人是不公道的。那么是不是已经把我知道的“内情”完全记下来了呢?那也不是,举凡涉及个人私德和政治品质的事,我还是尽可能避开了的。清人章学诚说:“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我以为这是一条应该自律的原则。    也正是写完了“左翼十年”这一章的时候,李一氓同志送给我一副他写的集宋人词的对联:“从前心事都休,懒寻旧梦;肯把壮怀消了,作个闲人。”我非常喜欢,就把上联的后句作为这部回忆录的书名。    1984年冬

内容概要

夏衍(1900-1995),浙江杭州人。作为现代著名作家和革命文艺活动的领导人,作者在84岁高龄开始撰写的这部自传体回忆录,以自己的亲历亲见,为世人揭示了近半个世纪间许多重要的历史侧面,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丰赡的史料。其中,关于“左联十年”的记述,尤为文坛关注。

书籍目录

自序
一 家世·童年
二 从“辛亥”到“五四”
三 心随东棹忆华年
四 左翼十年(上)
1.“四一二”之后的上海
2.革命文学论战
3.筹备组织“左联”
4.“社联”、“剧联”等的成立
5.五烈士事件
6.《文艺新闻》及其他
7.歌特的文章
五 左翼十年(下)
1.“一二八”之后
2.进入电影界
3.阵线的扩大
4.“左联”的后期
5.三次大破坏
6.“怪西人”事件
7.重建“文委”
8.萧三的来信
9.两个口号的论争
10.在大的悲哀里
11.西安事变
12.从“七七”到“八一三”
13.郭沫若回国
六 记者生涯
1.上海《救亡日报》
2.广州十月
3.广州最后之日
4.从广州到桂林
5.香港《华商报》、《大众生活》
6.《新华日报》及其他
7.《建国日报》和《消息》半周刊
8.香港《华商报》、《群众》
七 迎接新中国的诞生
附录 新的跋涉
《武训传》事件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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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世纪同龄人”的夏衍和茅盾一样是中国现当代文坛的大作家。夏公的生命档案里装着半部中国现代史、半部当代史,历经磨难,久经考验,堪称阅尽人间沧桑。这部《懒寻旧梦录(增补本)》是在他八十五虚岁的迟暮之年撰写的自传体回忆录,用十个字概括“赤心写赤史,青松挺且直。”这就是夏公一生的写照。作为二十世纪中国诸多文化、政治事件的亲身经历者、参与者,夏公的一生既是一个文化人的不平凡的一生,又是一个老共产党人传奇式的一生。

作者简介

被称为“世纪同龄人”的夏衍,是中国现代文坛的一位重要作家。作为20世纪中国诸多文化、政治事件的亲身参与者,夏衍在八十四岁高龄开始撰写的《懒寻旧梦录(增补本)》这部自传体回忆录,为世人提示了半个世纪间许多重要历史事件的真实面目,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电影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而丰赡的史料,其中关于“左联十年”的记述,尤为文坛所关注。名场历尽的老人,心史纵横,懒寻旧梦,刻意反思,显得劲节清操,老而弥坚,令人悠然神往。
《懒寻旧梦录(增补本)》写的都是三十年代左联时期文艺界及在上海的一些零碎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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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书评 (总计3条)

  •     《懒寻旧梦录》。吴稚晖到旅馆访无业青年夏衍这段,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挥着一把蒲扇,随便地在我床上坐下来”,还请他“一起去散散步,看看上海这个花花世界”,“从四马路到爱多亚路,一直走到大世界”,大笑。另一个吃惊的史料,“民国初年中日之间往来不需要护照”,难道是中华帝国余威尚存吗。1966年,造反派审夏衍就多出了一条这样的“汉奸”罪状。由吴稚晖看来,当时的名人还真有闲心。胡适借红楼梦珍本给周汝昌,又更上一层楼了。风气之开,才有源源活水。百年过去,一叹。 “当时,国内正是军阀混战时期,留学生的官费,不是中央政府而是由省政府负担的,所以一旦哪个省发生战争,这个省的留学生可能就得不到官费。”夏这种老息光,老来写回忆录目前来看还算诚实,有秉直不作的风范。夏衍经李烈钧介绍,在孙中山面前入国民党,以及给来日休养的戴季陶做临时秘书两段,第一次听说。1927年风云变幻之年。 夏和冯乃超拿着起草好的左联纲领去给鲁迅看,”鲁迅很仔细也很吃力地阅读了那份文字简直像从外文翻译过来的纲领”,慢慢地说:我没意见,同意。又说:反正这种性质的文章我是不会做的。最后他又问,为什么没有我的老哥们郁达夫参加发起? 鲁迅的态度说明一件事,即使你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也最好不要抱团。可以出借自己的名,也不借出自己的人。这点上,为一个”宗旨”所驱使的”青年”还是太多了。 ”不怕死”事件。洪深用流利的英语傲然对巡捕们说,我是复旦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博士……果然让一般的巡捕吃惊,不得不在律师到来前将之释放。换做今日,哪个傻瓜冲着警察这么喊…… 失踪者朱穰丞,洋行职员,话剧爱好者,后自费赴苏联学习,以一个德国马戏团小丑的身份进入苏联,1936年在大清洗运动中失踪。夏衍在记录中不忘提及一些无从考的失踪人士。 2014
  •     如果不落在肥土而是瓦砾中,有生命的种子绝不会感到悲观叹气,它相信有了阻力才有磨练。在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着斗志而来的草才是坚韧的草,也只有这种草才可以对那些玻璃棚中的盆花嗤笑。这是夏衍的《种子的力》的最后一段,可是现在这篇文章小学生们已经读不到了,可能教育部认为小康社会不需要再无限缅怀革命时期的硬骨头品格了吧。夏衍是电影理论学中不可逾越的一座大山,众多剧本都是他创作和改编的。这本自传的后半部拴着革命历史,众多人名纷纷登场,叙事感不强,不那么容易带入。前半部是沈乃熙回忆了自己的童年时光,细细一品,还有思考的价值。沈家也算书香世家,父亲与母亲都有培养读书人的意识,虽然落寞,可是各自都有大户亲戚帮衬着,于是沈家二少爷进了学堂有书读。《三国演义》是表兄李幼甫送给破败沈公子的第一本小说,沈公子读了一遍又一遍,而且因为这本演义四书五经已经全部看不进去了。先是姑母送去小学堂,进而舅父送去读中学,遇到不接受腐败只看学习成绩的校长推荐,公费去了日本。我认为,正是这一步彻底改变了沈公子的命运。这段夏衍在回忆录里没提这些,可是我想,他是天生的文艺料子,又碰到了《三国演义》这本画面感极强带着个人英雄主义的色彩的小说,不思进取不再背书才是人之常情。可是他没有。他继续在工科学校里仔仔细细读书,算术外语一门不落,这是多么强的意志力,才能扭转自己的志趣,去学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成功的人可以宣扬他们的故事,所以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努力,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折在路上,或者因为没有坚持住的缘由,或者因为管不住自己的缘由,只不过没人写他们的故事,所以我们也无从对比罢了。到了日本后的沈公子,除了文艺,持续对政治感兴趣,他有很强的行动力与胆量,说拜访就拜访了孙中山、郭沫若,从日本到朝鲜、沈阳、哈尔滨、北京、上海、杭州老家游历了一遭,这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做到的,但意志力不差的沈公子做到了。他依靠他的品质性格,改变了小县城落败子弟的生命轨迹。性格决定命运,watch your characters, it becomes your destiny.
  •     看到一篇采访,说及1950年代初,张爱玲出席上海作家协会代表会议,在满眼列宁装中出现一旗袍者本身就相当刺眼,是谁这么大胆让她出现在这种场合?是夏衍,他当时是上海文管会副主任。据说,他在报上看到有张爱玲化名文章,便问有关人员,说此文很有张爱玲风格,是否是她所写。得到证实后,夏衍不仅为张爱玲工作说了话,还让她参加了新召开的上海作协会议。不久张爱玲离开内地也有夏衍的帮助。这段往事让我沉思。近年来,张爱玲在大陆读书界红的发紫,生前出版过的作品改头换面在多家出版社轮番出版,生前未出版的作品也像出土文物一样整理出版并受粉丝的热捧,以她作品改编的电影《色戒》更是轰动一时。说起这股张热的始作蛹者,人们的记忆都会指向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因为这本书,在大陆上对张爱玲、钱钟书和沈从文这三人的评价发生了很大变化。特别是对张爱玲,有些论者把她捧上了天成为神化了的偶像,当然这种吹捧完全违背了文学本来的意义。除却意识形态方面原因,张爱玲的作品作为一定时代环境下的产物,当符合这个阅读环境并有适合阅读的土壤,张爱玲作品应该会得到应有的回应。但认为她的作品因此就好的不得了其实未必,就在她那个时代她的作品也不是翘楚,只是有人喜欢就是了。当时柯灵先生就对她作品很欣赏,并积极推介。可是我想不到夏衍也会这么欣赏,否则哪里就能一眼认出她化名作品,这是极不容易的事。我想,夏衍之所以对张爱玲的作品风格非常熟悉,也是缘于夏衍对张爱玲作品产生环境和时代的了解,所以对那个时代环境里出现的文字才会有特殊的敏感。夏衍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过去我真没有认真思索过。最早的印象无疑来自当年对鲁迅的宣传,于是知道了“四条汉子”这个专有名词。“四条汉子”因为极左的理念除了对鲁迅的打压外,其他方面还做了些什么就没印象了。好像出头人主要是周扬,也没提到夏衍的什么,而鲁迅对夏衍编创的电影却有颇高评价。接下来就是那篇著名的报告文学《包身工》了,我应该是读了几遍吧,可是除了记住“拿摩温”这个名词外,好像里面的细节都已经不记得了。再接下来就是电影《祝福》了,当时看后就没感觉,里面白杨的表演并没有特别印象,要知道当时参加演出的都是上海滩有名的大腕,要不是对鲁迅小说的熟悉,很可能这部电影就白看了。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说我知道夏衍,但不了解夏衍,我也没买过他的专著。直至有一天,我阅读了他写的《懒寻旧梦录》,从此对夏衍的认识发生根本变化,开始关注夏衍的有关信息。引起我兴趣主要是他叙述的那段历史,还有他叙述文章的那种气势,正如他过去的秘书,文学评论家李子云所说的,是一种澎湃汹涌一泻千里的磅礴之势。那是一段刻划文化如何投入政治怀抱,如何影响政治到政治如何影响文化乃至控制文化的历史,表现了文化人从自觉自愿到被迫无奈的过程。文化和政治的关系历来有多种表现形式,一种是互不相交,老死不相往来,也可包括那些逃脱政治后归隐山林的类型。一种是政治对文化的影响,文化人逃无可逃,这里又可分为强制和风化两类,亦即是被迫和不知不觉的接受。一种是文化对政治的影响,以达到改革政治改变天下的目的,这里有文化人和政治人合为一体或者文化人努力去影响政治人几种模式。而夏衍先生应该属于最后一种类型,只是他的文化是在政治过程中积累完成,而这些文化又影响了他的那些政治观点和为人方式。夏衍先生原名沈端先,在二十世纪前一年出生。作为一个工科学生,受“五四”影响,他的政治激情被激发出来,在日本留学期间,被孙中山介绍加入了国民党,并积极参加政治活动。1927年回国后加入了共产党,从文学翻译入手进入了文化领域,接着涉足电影创作,一生主要剧本创作有《狂流》、《秋瑾传》、《上海屋檐下》、《法西斯细菌》、《赛金花》、《脂粉市场》、《风云儿女》、《压岁钱》、《自由神》、《白云故乡》,改编了电影文学剧本《春蚕》、《祝福》、《林家铺子》、《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其中1933年问世的《狂流》被誉为“中国电影新路线的开始”。还有几部话剧和电影也在当时轰动一时,有些故事流传至今,并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当然夏衍不仅有实践还有理论,他自己就撰写过《写电影剧本的几个问题》、《电影论文集》等,还与人合作翻译了苏联导演的著作《电影导演论》和《电影脚本论》。看了这些罗列,你也就很自然地理解夏衍为何在中国电影界有如此高的地位。在这过程中,他还写小说和报告文学,后成为经典的《包身工》就诞生在那个时候,据认为《包身工》是中国报告文学的开山鼻祖、奠基之作。抗战开始后,夏衍成为了媒体人士。在上海、广州、重庆、香港等地主编《救亡日报》、《新华日报》、《华商报》等进步报纸。还在重庆《新华日报》工作,曾任代总编辑。在此期间他写了大量的社论,时评,随笔和专栏文章,虽然他自己认为,这些文章中“有些时过境迁,没有多大意思。有些出于当时政治需要,对人对事的批评有失公正”。他自己比较偏爱科技、体育方面的随笔。虽然新闻作品作为易碎品往往时过境迁,但夏衍对媒体工作还是非常喜爱,他曾说过他一生的正业、最感兴趣的工作是报人。文艺工作不过是业余为之的。在回忆录中他说:“从抗日战争开始到全国解放,我由于偶然的机缘,当了十二年记者。……这十二年记者生涯,说来是十分坎坷的,……但我觉得这十二年是我毕生最难忘的十二年,甚至可以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十二年。”媒体工作对夏衍影响无疑是很大的。所以他对解放后的新闻工作有不少意见,也可以说是不习惯,如出版迟、新闻单调、社论短评很少、没有一条广告,等等。解放后,夏衍基本是个行政官员了,从上海方面的文化官直到文化部副部长,分管电影和外事。可是无论在上海还是在北京,他这个行政官一直和文化关系相当密切,这种密切并不是仅仅表现在按照政治框框管理方面,至少他自己参与进去,像本文开头提到的他会让张爱玲出来工作并出席作协大会,还有当年一些好看的电影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在里面。改编鲁迅的小说《祝福》,这是他上任部长后的第一部作品,接着他又改编了矛盾的小说《林家铺子》,陶承的回忆录《我的一家》。小说《红岩》开始改编时创作人员面对丰富的材料感到很难下手,夏衍以他对地下斗争经验和对电影艺术敏感,花了不到一个礼拜时间基本上写完了剧本。当时于蓝看了剧本后发现,一个以江姐为主线的感人故事跃然纸上,导演水华看过剧本兴奋的说,马上就可以拍了。从1956年到1962年是夏衍电影写作的第二个高峰。这一切都出自他的自觉自愿,也许在他的心中,拍出这些电影比他做官更有乐趣,更有成功感。按理,夏衍的文化积累不是原来形成的,而是在革命过程中完成的,应该有助于他的政治生涯,可是不,在十年“文革”中他的文化和政治的梦想中断了。他进了秦城监狱。夏衍的《懒寻旧梦录》其实也在探寻这方面的原因。虽然最早的念头来自“文革”个人交代,那些自传体的交代是为了对付专案组的逼供,接着是为了反思自己的是非功过。在被关押时他重读了马恩著作,这种联系实际带着问题的学习让他别有一番滋味,他感到过去做的许多事已经偏离了马恩的教导,甚至走向了反面。“我想,我们民族、党也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惩罚。”所以他在写作回忆时,并不是简单记录过去的一切,而是不断思索为什么会这么做及对后来的影响。特别是左翼十年,他认为是自己被批判罪名的主要来源时期。他认为“有把当时的历史背景、党领导文艺工作的具体情况、党内外文艺工作者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等等,尽可能如实地记录下来,供后人研究和评说的责任。”在这痛苦的探寻过程中,他发现了政治与文化复杂纠结的关系。在《懒寻旧梦录》中,左翼十年是此书的核心,这十年时间的论述占了全书三分之一还强,因为这段时间涉及到鲁迅,从而也造成了他在“文革”十年的折磨,所以他对这段时间的叙述特别详细。从书中看到,其实他和鲁迅的关系不差,而他和周扬的关系也并没有比和其他人特别铁。不过夏衍一再检查了当时“左”的做法,那些“左”的影响又促进了中国文人相轻,拉帮结派的传统在青年当中畸形发展。从中可以看到他在做左翼工作中也存在排他性,只是他不明说而已,因为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立场。(阅读过程中我有一点不是很明白,因为现在已经清楚当时三十年代上海文艺界人士受到迫害的主要原因来自江青,包括夏衍自己提到,当时他写作的《赛金花》要上演,蓝萍还和王莹抢角色闹得不可开交。这些事都应该是促成夏衍“文革”被批斗的主要因素,可是夏衍在书中却没有特别去写,而是更多的检讨左的影响)。不过从中也看到左翼十年中一些明智的党人,包括周恩来、瞿秋白、张闻天等及具体经办的潘汉年、冯雪峰等努力,使文学艺术界的文化人基本能团结一起,也使文化和政治能相互依靠。夏衍对政治竭力控制文化并以此划线排队的做法有所反思,十年的左翼文化工作给了他太多的教训,这期间他作为行政人员和不同的文化人打交道,有过成就有过委屈,这也为他后来统战工作积累了不少经验。这期间他为了不当一个“空头文学家”,积极创作,写了不少剧本,成了他创作的丰收期。尽管如此,夏衍借李一氓的说法,对年轻时期那些偏激而稚嫩的做法并不后悔。确实,年轻人在复杂的时代要做到清醒的认识不容易,包括今后还会有一代代价值观不同的愤青存在,这是成熟的必然代价,问题是我们要对影响青年的环境和土壤进行反思。我联想到最近看到的一些辛亥革命材料,当时天下大乱,不同的帮会在推翻满清王朝上面达成了脆弱的同盟,一旦大功告成,党争亦即开始。先是同盟内部争斗,曾出过秋谨、徐锡麟等英烈的光复会,随着陶成章被蒋介石刺杀,光复会从此式微消亡。而被孙中山称为开车元勋的蒋翊武在武昌首义后即遭排挤,在他牺牲后,他领导的文学社更是被同盟会共济会的打压被埋没。从此悲剧一再上演,在袁世凯与国民党明争暗斗中,宋教仁被刺杀。接下去是国民党内部左派与右派的斗争,廖仲恺被刺杀。一直到国共两党大战决胜负,非我派系从来没有好下场。这种现象在夏衍的经历中再次得到确认。一般来说,不一定是意识形态的问题,只要是政治无论什么形式出现都有其固有规律,有它的运行惯性。文化在与政治的任何一点交集上都可能碰出火花,像夏衍在政治行政上他还能按照习惯做事,如果一旦要有点文化味道就处处不舒坦。他在随笔《从点戏谈起》中就影射了政治和文化应该相处的关系。在写完《懒寻旧梦录》后,他开始准备写建国后的回忆,在已完成的几章中他对这个关系有了更深入的探寻,他在写武训传事件始末这篇文章结尾时,提出了令人深思的问题,“中国知识分子这样真心拥护和支持中国共产党,而四十多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遭遇又如何呢?众所周知,1957年的反右派,1959年的反右倾、拔白旗,1964年的文化部整风,以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首当其冲的恰恰是知识分子。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找不到顺理成章的回答,只能说这是民族的悲剧吧。”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能和知识分子有如此共鸣,是非常不容易的。从这里可以看出,政治是很难真正控制文化人的,哪怕是在政治框架下培养的文化人,可能在一个阶段里,文化和政治有共同的目标,可以成为同盟,但真正的文人要在政治(无论哪种政治)框架下舒畅地创作几乎不可能,即使是唱同一首歌,不说是违心私底下也可能充满痛苦,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夏衍在革命过程中,从一个空头文学家(其实当时在翻译中已有相当成就了)成为一个现代文学史上大家,非常不容易。要知道他在电影界的成就完全是在实践中边学边干出来的。同时,他又是一个真诚重友情的人,当年田汉被捕,他就把田汉未完成的文章改编成《风云儿女》,拿到束修后全部交给了田汉等家属。他指导《十二朵金花》作者改编了《五朵金花》,指导改编《早春二月》剧本,他都分文不取。这就应了一句老话,有了才学和人品才会赢得人们的信任和尊重。当年夏衍在后方,一些才子佳人对他的信任,如二流堂的一些人,当他在1970年代末重新出山后,那些电影艺术家们对他的尊重,都是充满了真情实意。我在刚接触这段历史时对政治和文化的关系认识并没有这么清晰,读了夏衍《懒寻旧梦录》明白了一些,其实也没有细细去梳理。迷惑我的是那些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人物如何在政治领域中保持自身的味道。我总感到,夏衍能在政治场域保持自我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还有如他的朋友阿英,李一氓等等。在政治这个场域中,他们和努力让自身文化特性融入政治的周扬,丁玲,郭小川,刘白羽,包括后来的韦君宜等是不同的。可以相信,在文化和政治的博弈中,两者都会产生痛苦,但痛苦的表现形式和程度肯定不同。这也是我更爱看夏衍他们一些人的书的主要原因。不可否认,夏衍他们和那些真正以文化安身立命的人不一样,做为职业政治人物,他们的文化才气毕竟受到影响和制约太多,无论时间上以及文化积累上。如阿英当年为了弄到盘缠胡乱点校古籍曾受人诟病。比如李一氓的文章,有些硬伤来不及纠正。我在他的《一氓书缘》扉页中记下了自己的读后感想:“曾对这位老革命学者深有敬意,尤其是他对古籍整理工作的推动,家中已有其所著一册,今且看到此书毫不犹豫购入,不过在翻读之中亦有不满意,书中不少篇章不可谓没有见地,没有学识,亦不无道理。只是著者之态度有先入为主的主观意识在做崇,缺乏一种客观的理性的态度,也就是科学的态度,如此文之力度便大损之,文字再好其观点也难服人,殊为抱憾,特别是自己尊重的作者。”夏衍的书我读的不多,除了一些经典外,主要读了《懒寻旧梦录》和《夏衍七十年文选》。应该说夏衍在回忆录的写作中还是有所保留,对自己作品的评述也相当低调,包括和对别人的看法并未畅所欲言。通过阅读他的书以及别人对他的回忆,我看到了辛亥革命后一个文化人是怎样走到现在的,朦胧地感到社会政治与文化关系的轮廓,可能也能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历史上有关的材料。因为写作夏衍,最近看了不少现代左翼作家的著作,他们曾经是我们阅读的主体,但是时间很短,至少在近六十年中,你能阅读到的只是他们群体中的一部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群体人数越来越少,最后也就剩下了鲁迅。是的,我们承认鲁迅的伟大,但是他的伟大是建立在一个时代一个群体之中的,没有比较也就显不出这个伟大,没有那个时代也就不会产生这个伟大。如今,鲁迅也因为矫枉过正被不断解构和遗忘,于是对那个群体的关注便愈发零落了,我们渐渐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无疑在这个群体中,除了从意识形态角度对五六十年代受到政治迫害的那些文化人还有所关注外,其他那些在行政岗位上的人,也就是那些走入政治的人更不为人关注。在读了那些人的著作后,我感到,这是一个时代,这也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群体,问题是人们怎么去看待,而不是像有些观点那样全部抹杀。读夏衍让我读出了一个时代的各种类型,也让我想的更远。

精彩短评 (总计29条)

  •     非常喜欢这本书,家里人让买的
  •     作为干部领导,观察角度和接人待物与纯知识分子有较大不同
  •     对了解那段历史有帮助,打折期间也实惠,收了!
  •     淳子的书中提到的,想看!所以就买了
  •     好文章,好内容。对中国文学史有兴趣的要好好看看。夏衍除了是个大作家,自己本身也是许多历史大事件的参与者,所以对许多事了解的自然比外人多,而且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
  •     少年部分一边看一边忍住不落泪。少年求学这段,会想起吴念真。三十年代往后越看越有些郁闷,就事论事的辩解并不很高明,年龄上去了记忆不能要求有多可靠,好多东西都是参照着找来的资料写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避过了许多东西。
  •     寫的都是三十年代左聯時期文藝界及在上海的一些零碎事情,比較啰嗦,可讀性一般看過而已.
  •     一个人就是看历史的一个角度
  •     德清旧事。
  •     懒寻旧梦录(增补本)(第2版)
  •     挺厚一本,断断续续也读完了。84岁高龄写出的回忆录,许多问题也无需掺假,但老人家对自己是非常谦虚的。痛苦的回忆不愿再想起,虽没专门写一章给文革十年,但与其说回忆,许多部分倒更像是反思和忏悔的意思… 读到最后,一想起为党为国呕心沥血出生入死奉献的一生,最后却是那样的下场,真是心酸。
  •     懒寻旧梦录
  •     对周恩来的信任提高五个百分点。若说毛泽东专制是没出国接受过西方民主思想,陈云又怎么说?归根结底,还是个人意志和素养。文化大革命你们是受害者,可没曾想过你们让别人批判自己的思想?改正?进而一个思想在说话。一切都是因果。
  •     很传统的板式,字稍小
  •     帮朋友买的很不错哦
  •     那一代的精英都是深深卷入政治生活的政治人,职业外衣只是一种偶然的特长和功能。就像现在这一代精英都是深深卷入经济生活的经济人。
  •     夏衍先生,他不仅是一位著名作家,还是一位文化战线上的领导者。这本回忆录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看起来会乏味,不一定看得懂。可对六十岁以上的读者来说,他们会看得津津有味。这部书适合老人看。
  •     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老来却也“惑”。
  •     大家写的回忆录
  •     信息量很丰富,很重要的史料
  •     做TA的课上翻了一遍w
  •     左翼十年部分…难以下咽
  •     本书是好书。作者是著名作家,内容好,印刷也好。
  •     也许我的理解能力不够,对内容不是很喜欢。
  •     生活.读书.三联的书文人气息浓郁,低调的奢华,本书内容全面,绝无拼凑痕迹,很难得的回忆录,买回来以后,很喜欢。
  •     突然想起开头写灯下读白天从表兄处借来的《鲁滨逊漂流记》,母亲在床上自言自语地哀叹,唉……书香门第……到我这一代便绝了……如何是好……(大意,书已经还了),要是自己的可以留着慢慢看。最好看的是写童年到留学和抗日救亡办报到解放,左联十年史料价值上虽然重要,对那段历史没那么有兴趣,各种委,党团书记,集会,论战什么的,但也有不少有意思的部分。
  •     2007年第三次印刷的书,不旧的,感觉不错。
    内容不用我说太多,就是夏老回忆录差不多。
  •     就是有点弄脏
  •     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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