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外史》书评

推翻旧史撰新篇

推翻旧史撰新篇——正统文士心中的历史（评吕熊《女仙外史》）世之小说多如牛毛，仅明清之白话小说，亦数不胜数。然以类分之，大致皆可分入历史，神魔、侠义、公案、世情等类之中。当然也有不好分者，譬如这部《女仙外史》，若归于神魔类，其中神怪处并不甚多，且多以战场斗法之情节出现；而此类情节在历史小说中也多有，似不足为据。且作者一本正经地叙以年月，以演述正史之面目出现，内中多为历史人物，故难以定其为神魔。若以历史小说目之，则又不可：内中事显然为编造，绝不可信。历史小说讲究的是“羽翼信史”，岂能容此等“外史”混杂其中耶？故此书似有些不伦不类。其实作者吕熊不过是推翻旧史，另撰新篇，演绎的是他心中的那段历史。有明一代，最讳谈者莫过于“靖难之役”。想太祖传位于长孙（长子已殁），合情合礼；且立有遗诏，藩王无事不得擅自入京。何物燕王，自负雄才大略，久怀异志；至太祖崩，竟以汉七国之“清君侧”为名，举兵造反，号曰“靖难”，以抗王师。初以为其不过是飞蛾扑火，螳臂挡车，自取灭亡耳，岂料竟由北至南，打破京师，窃取帝位！王师百万、忠臣义士，尽遭屠戮，死于“靖难”者不计其数。使得甫自休养生息，恢复生机之北方百姓，重遭战火、又历兵厄。若世无朱棣，岂有此等事哉！可恨燕贼，竟以数百万生灵之性命换取帝位，仅为一已之私欲，便大开杀戒，荼毒人间，使得民生凋蔽，生灵涂炭，岂不可杀！即至今日，亦颇使人不平，况明清之正统人士乎？正统观念：“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朱棣乃太祖之第四子，且系庶出，自不当立。人心向背，即此可见。且燕贼系造反，又违太祖遗命，处处于礼不合，与正统观念相悖。故当时即有正统人士怨愤难平，私作野史，以抒胸臆。被贼侦之，便遭杀戮，书亦焚毁。除殉国者外，诸正统人士迫于燕贼淫威，敢怒而不敢言耳。然公道自在人心，是非曲直，自有后人定论。燕贼堵得时人之口，却堵不得天下万世人之口也。且时人口虽不言，然心中之历史，岂是他朱棣可一笔抹杀的？故至后文网较宽时，便有人出来大作文章了。《续英烈传》，明末秦淮墨客所作。《英烈传》叙的是大明开国历史，意在表彰郭英鄱阳湖射贼（陈友谅）之功；而秦淮墨客所作之续书，实与原书无干，写的是“靖难”事。虽称朱棣亦曰“天命”，但显然情系建文，于其逊国后仍据传闻颇多落墨。其叙事口吻与正统文士无二。故可推知，在明末，此事已非绝口不谈，一谈便召致杀身之祸的了。当然也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于是又有人作《承运传》，站在朱棣一方来批驳前者。用小说来驳小说，亦为我国一大特色，然与本文无关，便不再提。至清初，这种正统观念，又与反清的情绪合二为一，故有鸿篇巨制《女仙外史》横空出世。《女仙外史》一百回，叙朱棣造反、赛儿勤王之事。唐赛儿乃嫦娥降世，“掌人间劫教”；朱棣乃天狼星临凡，谋求帝位。至建文四年，燕贼窃位登基，年号“永乐”；允炆逊国出亡，云游天下。唐塞儿乃举起义旗，号召勤王。赛儿本为女仙，又受九天玄女七卷天书及诸多本领，神通广大；更兼有诸剑仙相助，吕军师等出谋画策，局势渐大。诸忠臣义士及其后裔皆纷纷来投，威震山东。赛儿乃号为“帝师”，仍奉建文年号，讨伐燕贼；至二十余年，乃终于兵临北平城下，燕逆求和，不许，眼见得便要一战成功了。恰在此时，鬼母天尊临凡，剑斩燕逆，并召嫦娥回天复命。赛儿无奈，归天去也。燕世子即位，召抚诸忠臣义士；允炆亦在外云游，不愿归来。众人星散，将成之大业，竟功亏一篑！全书结束。据《明史》载，山东“蒲台县妖妇唐赛儿反”，发生在永乐十八年（公元１４２０年），唐赛儿一度攻城掠地，威震山东，但不久即被震压下去。而作者竟将此事提前了十几年，与本毫不相干的“靖难之役”硬扯在一起，说唐赛儿起义是为了“勤王”，这显然是违背了最基本的史实的。但作者竟据此敷演出了六七十万字的长篇小说，这在中国小说史上也是极少见的。（民国时，有人作《反三国演义》，说蜀汉刘氏一统天下，与此书相近。）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呢？这就是一个正统文士的心理了。原先（在明朝时）不敢说、不能说，而现在（清朝）终于能说了，便将心中压抑已久的激情发泄出来（这其中还应包含着一些反清情绪，但作者写得很隐晦，不易看出来）。试看，在此书之前，谁敢将朱棣称作“燕贼”、“燕逆”呢？此书便大斥其为妖邪，并把被永乐称作“妖妇”的唐赛儿视为“女仙”。让她率领一干忠臣义士，把朱棣打得抱头鼠窜。最后燕贼恶贯满盈，被鬼母天尊一剑取了性命，真乃大快人心也！然大违史实，但此等结局乃人们心中所愿，这或许也是此书问世之初颇为畅销的原因吧。（像这样“光明结局”的写法在小说中倒十分常见，如《北宋志传》、《杨家府演义》中写杨家将灭辽平西夏；《说岳全传》中写岳家军灭金等，皆大违史实，只为快人心而作此光明结局。但此类书也只在结尾的少数几回书里大违史实地安个“光明的尾巴”，而在大部份的篇章里还是有所依据的。不像这部《女仙外史》，整个故事框架都是虚构的，写的是“一场从未发生过的”“历史上的战争”。）此书也可被称作“架空历史小说”。那么，像这样一部“编造历史”的小说，文字也并不是太出色，按说应得不到什么好评才是。可事实却是，此书一问世，便好评如潮。不但成为当时的“畅销小说”，而且当时的诸此书一时间名声大噪，洛阳纸贵。相比之下，此书今日之光景，便要“惨淡”得多了：不但读者少得可怜，恐怕连知道它的人也不会很多。且专为此书作论文、评介的专家学者更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一学者称此书或研究此书纯是浪费时间、虚度生命（那么国家大规模地多次印刷古典小说名著（其中当然包括此书），自然也是白白浪费纸墨了，读者买便是浪费时间金钱）。说实话，这位学者（杜贵晨）的文章（论《女仙外史》的显与晦）对我是有些影响的，曾一度打消了我看此书的积极性。不过还好，我买的这部《女仙外史》才花了三块钱（绝对正版，只不过旧些），算不上浪费钱吧。看过之后，感觉还可以，虽不是太优秀，但行文布局等方面还是很有特色的，杜教授末免言过其实、有失偏颇。由此我想，凡事需要自己拿定主意，绝不可人云亦云。在杜文之后，我又看过一篇评介《女仙外史》的长文《对“正统”与“天命”的荒唐阐释》，论述较为精确、公允，且资料也较为丰富，我还作了一点摘抄。正是此文使我对这部书又产生了浓厚兴趣。现在我看完此书后，去网上一查，查到的只有评介《女仙外史》的只言片语，并无专门的文章论述。大多数情况是因谈别的事而偶有几句话涉及此书。如，有的谈“九天玄女”而提到此书；有的谈民间宗教与小说之关系；有的谈“大同婆娘”（“扬州瘦马，大同婆娘”乃两地名妓的代称。《女仙外史》中的柳非烟乃大同名妓）；有的谈唐赛儿起义；有的谈神魔、剑仙类小说等等。由此我想看过此书的人或许还不少，只是无人踏踏实实地花些时间来研究它。（是不值得吗？末必。） 再回来说，此书为什么在康熙年间初问世时能得到众多名士乃至大官的青睐呢？要知小说一道，历来被视为是“稗官野史”，上不得台面的。正宗的历史小说如《三国演义》者尚如此，何况这部向壁虚空“八十回，全是空中楼阁”（刘廷玑《在园品题》）的《女仙外史》呢？不但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们放下架子来写序、跋，连那写出《长生殿》传奇的大名士洪昇也为此书写回评，大肆吹捧（有人据《红楼梦》脂批提到“《女仙外史》写的回评作对比认为洪升即是《红楼梦》的作者，而脂砚斋即洪之妻。其论惊世骇俗，“红”书居然与曹雪芹毫无干系了，不知有人赞同否。）更有那位道貌岸然、以封建士大夫自居，恨不能将“稗官野史”“淫词艳曲”等“坏人心术”的小说尽数把来烧了方快意的刘廷玑，居然也为此书写品题，不温不火地赞了好几句。他刘廷玑不是最恨“怪诞”、“虚妄”的么？怎么会倒来赞成此书？他姓刘的不是最恨“淫词艳曲”么？有一字涉于“非礼”，刘廷玑不也是要厉声痛骂的么？怎么此书有多处涉及到床第之私，他姓刘的反来赞它？诸多怪现像。这不能不说是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了。其实，余以为，这还是正统文士的心态问题。当日的文士还是肯定传统的宗法制度，心系建文；且时值清初，众文士即便没有对清的抵触情绪，但总还会有些对故明的怀念之感的。（这点从孔尚任作《桃花扇》便可证明。孔尚任生于顺治年间，并非前明遗民，但看他的《桃花扇》传奇之中，蕴含着多么深厚的故国之感！）此书又没有什么明显的触犯时忌之处，且写出了众人心中久欲说而末曾说出的话，众文士当然乐于为此书作点宣传、写些评语了。这是在下的拙见，浅显得很。估计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可惜在下不知，只得作罢。说几句这个唐赛儿吧。历史上的唐赛儿是农民起义军的领袖。据说她很有些法术（左不过是些哄弄愚民的玩意儿）,百姓乐从，尊其为“佛母”。其实还是靠宗教力量来团结民众（这种利用宗教秘密结社的形式来发展力量，搞起义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且历史久远。远至东汉末年的黄巾大起义，，近则可至几年前的邪教“法轮功”），但她倒底是什么教，说法竟不统一：我从网上查的，竟有八卦教、明教、白莲教等多种说法。经在下再三推敲，觉得还是“白莲教”之说最为可靠。白莲教大概是元、明、清之季发动起义最多的一个教派，且历史悠久，门徒众多，势力甚大，乃至官府屡禁不绝，直至清末还在活动。唐赛儿起义虽声势浩大，攻城夺县，但仅一个来月便被平定，赛儿亦不知去向，成为一个谜。永乐为抓她，竟把山东、京城的出家妇女抓了好几万（燕贼可恶！），仍不可获。但据野史，赛儿为救众妇女，竟来自首；放了众妇女，杀她，却发现刃不能伤（刀枪不入！），随即神秘消失。在野史中及民间，有关她的神异故事尚有许多，作者或许从中有所取材。但作者称其为“女仙”而不认同政府所说的什么“妖妇”，这也应算是一个进步（其实并非是作者“阶级觉悟”高，赞同所有农民起义者。他只是针对赛儿而言，因为她起兵反抗朱棣。）。只可惜这个观点的影响太小，除本书外，在明清各种书籍之中，仍多称其为“妖妇”（《明史纪事本末》中有《平山东盗》条，可参看。其它，如小说《三言二拍》中便有写唐赛儿的，仍称为“妖妇”，且淫荡无比。最后中了“美男计”，被同床男子所杀。这种说法的影响似乎比本书还大，多有信以为真的，由此也可见《三言二拍》的一个坏处。）。作者吕熊，在当时应是一个大名士，只可惜留到现在的资料确实很少。他写这部书，其实也是很矛盾的。他同情建文，认为建文是正统，那理当是“天命所归”了；可为什么“正不胜邪”，让燕贼窃取了帝位呢？他只好托诸神话，把这一切归为“天命”。故“天狼星”是奉命下凡去夺皇帝做；而嫦娥也是奉命下凡去保建文。（老天爷大概也是糊涂了吧，怎么下这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天命”呢？无奈只得将这一切归之为“劫数”，“遭劫的在数，在数的难逃”嘛，说到底是凡间的几百万百姓应劫该杀，连那洪涝、旱灾、蝗灾也是玉帝为应劫数而降下界去大肆杀百姓的，这岂不是荒唐透顶！）让玉帝派下两股敌对势力到凡间去大肆拼杀，他老人家好坐在天宫把这热闹看（瞧戏逗闷子呢），这可算是他吕熊的一大“发明”了，从无人敢这么写。《说岳全传》第一回《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大鹏鸟临凡》，虽然也是天上下凡的两股神仙去拼杀，但只好算作是玉帝与如来暗中较劲、斗法，与此书的玉帝派两股人去自家打自家毫不相同。他写的这个两边都是“天命”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故吕熊一路写下去也是矛盾重重。一边说燕王该享二十多年的天子之位，故他打仗“神风三阵助燕王，王师百万顷刻亡”；一边又说建文是真命天子，唐赛儿是顺应天意举兵勤王。可偏偏又是赛儿所占的州府之地年年歉收，旱灾、蝗灾不断（玉帝降下来惩罚百姓的），而燕王所占之地则物阜民丰，无灾无难。作者可能越编越觉得困难重重，到后来兵临北平城下，实在无法再编了，便又让鬼母天尊奉命（这老天爷怎么老是乱下命令）去剑斩朱棣，并召嫦娥白日飞升。而眼看就要破城，成功在即的军师、大将、兵士们便都不打了，那些忠臣义士们也都不想为先辈报仇了，走的走、散的散，受召抚的受招抚，真乃咄咄怪事！怕是鬼也不信。吕熊这样编，末免太牵强了。上面说了此书的许多“坏话”，抱歉抱歉。下边来说一下它的特色吧，首先便说这“《女仙外史》论魔道”（脂批认为此类话语“甚奇”，余亦有同感）。传统观念，总认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可此书却不然，称现今乃是“魔道世界”，不但月君的一位仙师便是由魔道皈依观音的，而且月君竟还和“魔教教主”刹魔圣手拜了把子，结为异姓姐妹，连那屡次下凡帮助月君的鬼母天尊（刹魔主之姑母）也是由魔道归入天庭的。其中“刹魔主讲三千鬼话”等诸处议论新奇，而魔主也自称“现今本教与三清、如来鼎足而三”。好嘛，释、道、魔竟成了三教，不知将儒置于何地？此等“魔论”尚有许多，在下皆不可解，还望明者指示。书中斗法的描写并不甚多，主要还是靠人力行军、定计斗将。书中有关炼剑、吞吐七窍、白光斩人等剑仙的描写，对后来清末乃至民初的《七剑十三侠》、《江湖奇侠传》、《蜀山剑侠传》等“神侠小说”应有一定影响。书中斗法的内容也并非全抄自《封神演义》，其中有些很有特色，譬如“刹魔圣主略揭翠霞裙，火首毗耶永堕红玉袋”，其斗法场景便十分滑稽可笑。书中月君反复说“法术不可轻用”，但她却命几位剑仙用飞剑将十万倭夷尽皆杀戮，看来作者对日本人也是深恶痛绝的，便索性将他们杀个干净。此书虽是“瞎编”，但很讲结构，是作者整体规划、精心布局才完成的，倒叙、插叙、伏笔，设悬念，前后照应等手法运用自如，语言也经过锤炼，很见功力。而且描叙战争也不像《封神演义》、《说唐全传》等书那样死板，不是战场上斗法斗将，便是夜间偷营劫寨，顶多再加上断他粮道，再没别的了。此书作者却肯很费心力的用计，几乎每场战斗中都要用些计谋（双方都用，并没有简单地把敌人当作傻子），而且思虑周全。但每次都要出现一批新人物，当然还要死掉一批。有好多都是在本回一出即死。我认为这样会破坏故事的整体性，减弱读者对它的兴趣。此书的艺术特色大致也就是这么多，除情节、语言出众一点外，也别无长处。塑造人物也不是特突出，看过之后留有印象的也没几个。其他读者自能意会，无需在下饶舌。现在要说的是，此书虽为虚构，但作者创作态度颇为严瑾，每战必标明具体年月，且为替建文报仇，让那一帮“永乐功臣”，包括下西洋的郑和，出谋画策的道衍，大将朱能等，包括历史上平定唐赛儿起义的柳升、卫青等，尽皆丧命。只没杀燕贼的那几个儿子，算是便宜他了。作者还详细为月君制订了各种朝廷仪制，如官职、礼仪、科举、赋税等，皆细细列明。在这纸墨之上，一展作者的胸襟抱负及所负之才，仿佛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一般。难怪有学者说此书一开后世“逞才小说”之先例。后来的《野叟曝言》、《镜花缘》等，或许也受了点影响。这种在纸墨之间挥洒意气，借故事一展自己生平之才，仿佛谈笑间便可平定天下的写法，左不过是书生“纸上谈兵”罢了。这在众多小说中多可见到书生领兵破强敌的情节，不过是文人欲“平天下”的宿愿，几乎所有文人皆有此等想法，故不必管它。（即便在下这等资质愚钝之人，亦曾写过战场冲杀、斗智设计、平定天下之类的文字，何况真有才者乎？）在下花费了数日时光来看完此书，又耗去了几多心血方完成此文，虽写得有些杂乱无章，但毕竟为自己尽心力所作，也算对得起此书了。从此将把这部《女仙外史》束之高阁矣，告辞告辞。　　　　　　　　　　　————邯郸古道作于２００５年８月８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