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的变迁（全三册）》书评

文学史外的体制内写作——从“个人的革命史“到“革命史中的个人”

《六十年的变迁》几乎是一部完全被人遗忘和忽略的小说。但在当时，也称得上是一部经典了。说一下作者李六如（1887-1973）。他的身份和经历比较特殊：李六如出生于湖南一个准地主家庭，少年时期获得良好的教育。后投笔从戎，离家参加新军。作为文学社骨干成员，对武昌起义的爆发起了比较重要的作用。起义前夜被黎元洪驱逐离开武汉，没有直接参加起义。袁世凯掌权后赴日研读政治经济学。归国后试图兴办实业与教育，失败。后结识老毛，加入共产Dang，开始了其”共产党员光辉的一生“。作为老毛的同乡，颇受器重。建国后任最高人民检察署副检察长、党组书记。文*革中遭迫害致死。这本自传式的小说共分三卷，是他退休后写的，分别于1957、1961、1982年出版。第一卷最先完成，写的是他赴日留学前的经历。二、三卷大概以30%的篇幅写他归国后的苦闷彷徨，努力和失败；以70%的篇幅写他结识老毛及入党后的经历。这本小说整体框架上的构思就是以个人经历为线索，勾勒出清末至上世纪中叶六十年来的社会大背景、中国大历史。手笔是大的，文采是平平的。但作为中国若干大事件的亲历者，这本小说的史料价值是无与伦比的！而且小说中，除了男猪脚本人从李六如变成了季交恕外，基本都没有使用化名。中国近代若干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在书中现身。以上是对这本书的客观介绍，以下将发表主观评论。不喜者可无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写作主体向来是曼海姆式的知识分子。这种写作（其实也是世界文学史上大多数的写作）的特点是五花八门：作者的经历不同、受教育不同于是世界观不同，那么作品就不同。这个说了：看呐！你们都是这样的阿Q啊！ 那个讲了：为人要有教养，要懂规矩，那世界就会美好。 另外一个又说：世界本就是悲苦，我以品此悲苦为乐吧。······ ······作者以其孕于偶然中的必然而产生的世界观，搭构出一整个世界。这就是小说。自清末以降，特别是五四以来，知识分子把更多的视野和精力投放到如何”救国救民“上，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关于如何”救“，自有不同的看法。所谓”国防文学“和”抗战时期的为人生的文学“之争，就是这个意思。但无论如何迫切地想要”救国救民“，终究是由个人出发的经历、见解、歌颂和抨击，总是逃不出一个”知识分子主体性“的。可以说是”个人的革命史“。我随手找一首四十年代诗歌看一下：《饥饿的中国》 穆旦１饥饿是这孩子们的灵魂。从他们迟钝的目光里，古老的土地向着年轻的远方搜寻，伸出无力的小手向现在求乞。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嫌弃，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来承继。历史不曾饶恕他们，推出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四方挣扎，是谁的债要他们偿付：他们于是履行它最终的错误。在街头的一隅，一个孩子勇敢的向路人求乞，而另一个倒下了，在他的弱小的，绝望的身上，缩短了你的，我的未来。再来看一首更”左“的名作：《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无论是一直呆在国统区的穆旦，还是后来去了晋察冀的田间，作为”爱国诗人“、”进步作家“，他们的作品均体现出”个人的革命史“的特点。对于为什么要革命，不同的作家完全可以给出不同的答案：为了孩子。为了不作亡国奴。为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为了中华之崛起。为了自由。为了平等······这就是五四后、建国前，中国文坛的一个现象。然而，建国后（就解放区而言，是1942延安文艺座谈会后），以上现象，将被消灭。老毛的观点是深刻的：你们这些作家，没有与国民党反动派沆瀣一气，这是你们在一定程度上进步的地方。但是，你们去缺乏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方法，所以不可能认清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这导致了你们总是瞎说瞎写。现在，Now，让我来告诉你们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吧。那就是：以中国共产Dang为领导，以工农为主体，反封建反殖民，然后建设共产主义社会。那么，So，你们再要写东西，就以此定义为模子，往里填充各种经历和见闻就够了、就对了，就不会再瞎说瞎写、不会错了。老毛对文学界的期望是”革命史中的个人“。坚决杜绝”个人的革命史“出现。因为”个人的革命史“可以有很多，哪个是真的？而”革命史“只可能有一个——而且已经规定好了——具体螺丝钉怎么拧，随意。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想见的一种现象是：文学作品受禁锢，水平下降。于是，作为国统区进步作家的领袖之一，胡风提出了他的”主观战斗精神“。大意是：毛*主*席，您教导我们的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非常正确、非常科学、非常深刻。我坚决拥护！但是，有些作家没能领会您的真正意思，反而把文学作品写成了枯燥的议论文。我对此感到焦虑。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学，除了遵循这个必然规律外，是不是应该发挥一下主观的东西，这样才能思考得更深刻、描写得更透彻。我想这样才能更快更高更强地来体现这个必然规律！请三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了，胡风以及与其交往比较密切的作家被定为”反革命集团“，挺惨的。胡风可能觉得很冤枉，”我是为了更好地···啊“，他可能觉得自己即使说的不对，最多也就是个”右派“，没想到成了”反革命“。这实在是他幼稚的地方。何谓”主观精神“，说白了就是：从个人出发。都说了是”革命史中的个人“，填充、填充。你还要”个人的革命史“，发挥、发挥。这不分明与老毛唱反调么？于是，此后中国的文学作品就整齐划一了。比如你写土改，那就是农民打倒地主，翻身做主人的过程。农民是多么悲惨，地主是多么凶残。如何如何半夜叫鸡，如何如何要强xxoo白毛女。当然，建国后，特别是几次运动之后，阶级敌人是木有了。于是阶级矛盾就没有了，怎么办呢？两个办法，一个是多做人民内部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还有一个是多想想旧社会，多忆苦思甜，多树树假想敌。与此同时，多赞扬、多歌颂、多幸福幸福、多越来越好。我随手找一首共和国诗歌：《祝酒歌》 郭小川三伏天下雨哟，雷对雷，朱仙镇交战哟，锤对锤；今儿晚上哟，咱们杯对杯！舒心的酒，千杯不醉；知心的话，万言不赘；今儿晚上啊，咱这是瑞雪丰年祝捷的会！酗酒作乐的是浪荡鬼；醉酒哭天的是窝囊废；饮酒赞前程的是咱们社会主义新人这一辈！财主醉了，因为心黑；衙役醉了，因为受贿；咱们就是醉了，也只因为生活的酒太浓太美！山中的老虎呀，美在背；树上的百灵呀，美在嘴；咱们林区的工人啊，美在内。斟满酒，高举杯！一杯酒，开心扉；豪情，美酒，自古长相随。祖国是一座花园，北方就是园中的腊梅；森林就是花中的蕊。花香呀，沁满咱们的肺。祖国情呀，春风一般往这儿吹；同志爱呀，河流一般往这儿汇。党是太阳，咱是向日葵。广厦亿万间，等这儿的木材做门楣；铁路千百条，等这儿的枕木铺钢轨。国家的任务是大旗，咱是旗下的突击队。骏马哟，不用鞭催；好鼓哟，不用重锤；咱们林区工人哟，知道怎样答对！且饮酒，莫停杯！三杯酒，三杯欢喜泪；五杯酒，豪情胜似长江水。雪片呀，恰似群群仙鹤天外归；松树林呀，犹如寿星老儿来赴会。老寿星啊，白须、白发、白眼眉。雪花呀，恰似繁星从天坠；桦树林呀，犹如古代兵将守边陲。好兵将啊，白旗、白甲、白头盔。草原上的骏马哟，最快的乌骓；深山里的好汉哟，最勇的是李逵；天上地下的英雄啊，最风流的是咱们这一辈！目标远，大步追。雪上走，就象云里飞；人在山，就象鱼在水。重活儿，甜滋味。锯大树，就象割麦穗；扛木头，就象举酒杯。一声呼，千声回；林荫道上。机器如乐队；森林铁路上，火车似滚雷。一声令下，万树来归；冰雪滑道上，木材如流水；贮木场上，枕木似山堆。且饮酒，莫停杯！七杯酒，豪情与大雪齐飞；十杯酒，红心和朝日同辉！小兴安岭的山哟，雷打不碎；汤旺河的水哟，百折不回。林区的工人啊，专爱在这儿跟困难作对！一天歇工，三天累；三天歇工，十天不能安生睡；十天歇工，简直觉得犯了罪。要出山，茶饭没有了味；快出山，一时三刻拉不动腿；出了山，夜夜梦中回。旧话说；当一天的乌龟，驮一天的石碑；咱们说：占三尺地位，放万丈光辉！旧话说：跑一天的腿，张一天的嘴；咱们说；喝三瓢雪水，放万朵花蕾！人在山里，木材走遍东西南北；身在林中，志在千山万水。祖国叫咱怎样答对，咱就怎样答对！想昨天；百炼千锤；看明朝：千娇百媚；谁不想干它百岁！活它百岁！舒心的酒，千杯不醉；知心的话，万言不赘；今儿晚上啊，咱这是瑞雪丰年宣誓的会。1962年12月记于伊春1963年2月1---28日写于北京有人会说了，不管如何，这首诗写得还算情真意切啊。是啊，谎言被重复多了，就会成为真理。真理下出来的蛋，个个脑袋溜圆。再让我们回到这本长篇小说《六十年的变迁》吧，我已经绕回来了。是的，和《暴风骤雨》一样，和《红旗谱》一样，这本小说同样不能免俗。但是，为什么那些小说成为共和国经典文学名著了，而《六十年的变迁》却渐渐被历史遗忘了呢？有人可能会说，是因为文采平平。我想说，《创业史》文采出众？《山乡巨变》文采出众？”填充填充“的作品文采能出众到哪去？所以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于：这本小说与以上作品相比，多多少少有”溢出“的地方！男猪脚在认识老毛之前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神马嫖妓啊、赌博啊、投机啊都是有的。这这这······而且由于作者是辛亥革命亲历者，老头子想起当年热血汹涌，当时复杂的时局和现象，多多少少也要描写描写。这就很难与教科书100%一致了。以上才是这本书为什么没有在共和国文学史上找到自己位置的根本原因。也是我没有给一星的原因。最后，说一说男猪脚的化名”季交恕“，我们与作者”李六如“比较一下，发现拆出来多的是：一乂心。乂：割（~草、~麦），可引申为：治理。所以”一乂心“可以翻译成：一颗割（治理）过的心。哦，MG。写到这里，情绪有些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