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思中国游记》书评

《阿丽思中国游记》：粗朴时期的沈从文

《阿丽思中国游记》本来是由一本“无意思之意思”的童话衍生，但批评家提及此书，往往以“沈从文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样的名头代之。《阿丽思中国游记》是否是童话？这值得打个问号。沈从文的小说创作，并非以揭露丑恶，并对丑恶大加鞭挞为主，相反，沈从文追求美，向善，这一点，在他的以湘西边地为背景的各部小说中，尤其是《边城》这样的代表作中，有突出的表现。但是在《阿丽思中国游记》中，几乎全是讽刺，对古中国的各种陋习的直陈与披露。爱丽丝与兔子先生，只是这些陋习的见证人，是作者借以抒发自身困惑与痛心的独特视角，对于这两位主角，作者似乎并不打算寄托美和善的精神——爱丽丝和兔子，依旧带着疑惑不解离开了中国的土地，而未对这种状况的改变有所努力。甚至可以说，爱丽丝和兔子，已经不再可爱了。就此也可以说，《阿丽思中国游记》，也算不得一本童话，要讽刺的东西太多，早已是“有意思之意思”。如果说，诸如罗素用《爱丽丝漫游仙境》来解释哲学问题，或者有人解读爱丽丝敢于反抗红桃皇后的暴政，是一种民众放抗统治阶级的精神体现，是读者站在不同的出发点，对文本的一种阐释，充分，但不是必要的。那么《阿丽思中国游记》中的内容与政治、社会、时事相关联，则根本是必要的，丝毫不牵强。此外，要注意的是，《阿丽思中国游记》出版于1928年。而沈从文的创作高峰，则是在1930年代。而沈从文开始创作，又是在1922年。也就是说，这是沈从文早期作品中的“晚期作品”。与30年代之后沈从文渐入佳境的创作相比，此时的他还显得艰涩，生硬。对于现实不加修饰，不施技巧的直接披露与讽刺，与他早年学习文学创作的经历有关。众所周知，沈从文青少年时期并未受到良好教育，小学毕业就入伍当兵。二十岁弃武从文，毅然独上京城。这个大胆行为，得益于他在报馆做校对的时候，偶然间接触到了五四以来出版的新书新杂志。这让之前只读过中国古典文学，最多只接触过林纾译狄更斯小说这么一点二手的西方文学的他深深触动，据说冥思苦想四日之后，沈从文毅然踏上去北平的求学之路。五四时期已经名声大噪的诸位作家，无论是周氏兄弟、郁达夫、郭沫若，还是闻一多、徐志摩等人，无不是一面接受过良好的古典文学熏陶，一面或东渡扶桑，或沐浴欧风美雨，可谓贯通中外。而全无一点新文学根底的沈从文，仅凭一腔热情，开始了在北京的学习与创作生活。旅居生活虽不胜窘迫，但沈从文依旧如饥似渴地学习。这段时期，沈从文创作的早期代表作，多多少少都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月下小景》的内容是根据《法苑珠林》所引的经文，形式则是参考了薄伽丘的《十日谈》。至于《阿丽思中国游记》，则不用赘述。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创作，他尚且处于一个实验阶段。《月下小景》很明显如此，《阿丽思中国游记》更是如此。《阿丽思中国游记》不似纯真无邪的童话，自然是沈从文的现实情怀作祟。但从小说技巧层面看，《阿丽思中国游记》的“不似童话”，也是这种技巧探索留下的痕迹。但既然是探索之作，难免有明显的瑕疵。对这一时期的创作，苏雪林的批评不大客气：“他的文字不能像利剑一般刺进读者的心灵，他的故事写得如何悲惨可怕，也不能在读者脑筋里留下用就不能磨灭的印象” 。对照《阿丽思中国游记》，苏雪林的意见可谓切中要害。沈从文的探索，对《阿丽思中国游记》的完整性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在此书的第二卷里，除了爱丽丝和兔子，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仪彬二哥来，这俨然是作者的原型——“瘦个儿中等身材的人，大学生的样子，是一个正式入伍当过本地常备兵四年的退伍兵士”。接下来，跳过主角爱丽丝，这位彬二哥直接长篇大论了若干，其中饱含细说中国人各种陋习的一封长信。这种叙述手法，在五四新文学中屡见不鲜，沈从文受五四新文学触动甚深，也不免沾染一二。当小说技巧不够圆熟，视角又较为主观的时候，书信这种大可直抒胸臆的体裁就派上了用场。但这样的小说，很多在今天读来都难免生硬甚至矫情，《阿丽思中国游记》也不例外。而且，沈从文让这个莫名的“仪彬二哥”大发牢骚，还有一个独特的原因：仅靠爱丽丝这个懵懂的外国小女孩隔靴搔痒地讽刺一下他想要批判的事物，还不够深入，不够触目惊心，于是只好找个类似自己的传声筒。由此可见，《阿丽思中国游记》不似童话，有技巧探索留下的痕迹，而这种痕迹，又为沈从文的现实情怀做了一笔注脚。可惜这种生搬硬套的现实情怀在此处并不感人。化用得不够自然。事实上《阿丽思中国游记》几乎没有可能将他的这种情怀化用得自然而然。既然套上了一个充满了幻想的西方童话的外壳，又要融入现实情怀，已经是自相矛盾。更何况，此时的沈从文进行小说创作尚且处于起步阶段，新文学根底较浅，热情多于技巧。本是抱着临摹借鉴西方文学和五四新文学的初衷来进行实验性的创作，又抵挡不住内心“不写不成”的欲望，即使是明知探索也有失败，依然继续前行。所以他的这部长篇小说开山之作，艺术价值逊于《边城》、《长河》、《八骏图》等杰作，少有被论及，实在情理之中，而他这种始终如一的现实情怀，因为小说技巧的纯熟，却在日后，将越发的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