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西佗的教诲》书评

我并不希望看到一个太政治的塔西佗

塔西佗的每一句……每一字……都不是单纯地记叙历史事件，而是隐含着政治目的——呼唤着真正的美德。这是我心知肚明的，也是我不愿意接受的。作者说，塔西佗的书是写给有理解能力的成人看的——换言之，看不到这些“政治暗号”的人，都是小孩子……我确实是小孩子，我曾经那么天真地去阅读着日尔曼尼库斯和杜路苏斯这对兄弟的命运，为他们的成就和友爱感到高兴，为他们死在阴谋之下感到悲伤；我曾经动情地仰望塞涅卡，希望他把SPQR带向一个更高的高度；我曾经激情澎湃地随着阿古利可拉畅游不列颠，用悲壮的语气吼出番王的讲词，用智慧的低吟道出阿古利可拉的演说；我曾经拿着德语教材上的德国地图，一五一十地对照Patavi和Suebi人的住处……作者将这一切否定为小孩子的胡思乱想，指引我去看到真正的塔西佗——一个真正sine ira et studio的智者，一个将真正意图隐藏在平淡的语词当中的史家，啊，不对，是政客。纵然再不情愿，我也不能不承认，作者的分析几乎没有瑕疵，切中要害，但是对我来说，又是痛彻心扉。如果塔西佗说的每一句话，纵然不是谎言，却带着隐含的无数暗号，表达着远比表面上“丰富”的“内涵”，那么，他还是我曾经认为的那个亲切可感、冷静得让我想见其人的普布里乌斯·科尔涅里乌斯吗？我怕也不能不承认，的确，里克笔下的塔西佗，就是我的普布里乌斯·科尔涅里乌斯。我很清楚……但是，这也是我的迷惘……我真的……喜欢的……是这个戴着假面具的思想家吗？我不愿意这样想。我只是，希望再一次拿起塔西佗时，我眼中，还是那个“黑暗显出了一些人的勇敢，正如凸显了另一些人的怯懦”的拉丁第一史家。但或许，他之所以能为第一史家，是不是正是因为他的政治假面呢……

道德精神的流变

列奥斯特劳斯的《政治学说史》中将人的道德亦归入政治哲学的范畴，将其作为考察人类社会生活的状态一条线索。作为作者James chart Leake的博士论文，《塔西佗的教诲》以塔西佗的五部现存作品（《阿古立可拉传》，《编年史》《历史》《日耳曼尼亚传》《关于演说家的对话》考察了道德精神与政治生活之间的关系。古典政治哲学关照人类内心变迁，塔西佗的历史作品犹如修昔底德的作品一样，通过历史的叙事关注其本后人的精神历程。某种程度上，这种写作可以被称之为“希腊罗马的春秋笔法”。作者提到特拉赛亚收到在尼禄的欲望统治下丧失独立精神的元老院判处其死刑之后他面对行刑官的一段描述：“当血流出来、洒到地上的时候，他就把行刑官唤到近前，对他说：‘我们在向解放者朱庇特行灌祭之礼呢,年轻人，看吧——让上天不要显示这样的征兆吧！——但是你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在这个时代里，坚定的范例对锻炼坚强性是具有好处的。’”特拉赛亚壮烈的行动与神圣的临终演说成为塔西佗传达其对罗马共和制度在奥古斯都以降沦落最深沉的悲鸣。尼采说塔西佗通过编年史浓缩了自己的思想而完成了不朽指的就是其写作的目的，通过叙事传达精神。“塔西佗从未被看做研究者，而被看做历史研究的阐释者。”古典作品的作者不是现代科研机构专业化训练的学者，他们不会有大学体制所带来的功利性写作的目的，而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自发的公民精神的驱使，在塔西佗写作的时代，茱莉亚克劳迪乌斯王朝的僭政威胁到每一个还留存自由精神的思想者的行动。西塞罗、赛涅卡、特拉塞亚的殒命是僭政之下最后的美德高地，“天才在遭受酷刑时，其权威正在上升。"(《编年史》)，对于这些既拥有维护罗马共和体制的政治道德与个人智慧与思辨追求之人的记述本身就是一种对沦丧的罗马古典自由精神的呼唤，“何种智慧最难？——行中道”(《编年史》)，罗马的政治实践与希腊哲学的思辨在塔西佗的笔下结合为中道的一种形式，即像上述三位伟大的罗马政治家一般，他们身上仿佛有着哲学王之光的照耀，但是不同于柏拉图自己亦不认同的理想国家范式，他们是真真切切在罗马史上留下自己荣誉的伟大的修辞术与演说术的集大成者。为在一个自由精神崩塌的罗马何以实现善治提供一种形式，这是塔西佗颂扬赛涅卡的初衷。斯多葛哲学使得赛涅卡对共同体永恒的理性产生了一种从一而终的追求，即使作为阿格里皮娜与尼禄母子之间丧失人道的政治迫害之中，追求中道的他并没有产生对现存帝国制度的全盘否定，即使他认为自提比略之下的罗马政治道德已经腐化，他试图在僭政之下重新树立道德。“塔西佗教导我们在接受这些局限同时在他内部灵活地作为，在认识到正义与高贵高于一切时保持批判和自由。”Leak书的最后一句话或许是中道精神最好的注脚。从现代的政治思维来体会其政治选择，往往会落入其因没有改变罗马政治的外在格局而无法根本改变罗马衰败的趋势，然而古典文本分析下理论的赛涅卡关心的应是其自身道德精神与罗马政治精神之间的统一。“他的行为出于仁爱之心，同时也致力于整个世界的共同福祉。”这里的古典与现代的政治哲学产生的鸿沟自理性时代来临之后就一直无法规避，在内而求诸己与外而求诸人的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哲学思辨的方法论之间，窃以为还是应在语境下去分析其文本，塔西佗之笔是古典政治哲学的写作工具，或许站在他的角度上，其笔下的赛涅卡才更切合其叙事之意吧。“只有极少的人才办得到那是公正的朱庇特宠爱他们或是因为燃烧的美德将他们带入高空“（《埃涅阿斯纪》）暴君摧毁了赛涅卡们的肉体，但那些伟大的道德灵魂在罗马走向对自由的背叛之路上奋起以自己作为擎起道德精神的柱石，在道德精神被偏废的寒冷年代，古典政治哲学之光虽然无力削弱现实的狂风的呼啸，然而他却是开启人类社会的一阳来复的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