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典藏合集》书评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4-1
ISBN:9787544270472
作者:(日)梦枕貘
页数:1440页

有一个传说,在日本之外

一般提到关于日本的书,经意不经意总会提到《菊与刀》。这书其实并不是关于日本最好的书,但它有名,它提出的“菊”与“刀”比较贴切地指出了日本及其文化的两面性。但这个两面,其实没个民族都有,未必日本人就比中国人更明显。中国人温和腼腆,但残忍起来杀起人来也是昏天黑地。妖怪文化,是日本文化中很独特的一脉,甚至是独有的。如果你不能明白日本的妖怪文化,可能真能说你没懂日本人的一半。妖怪中又尤其是器物妖一支,更是要懂。在天朝,妖和神常常混为一谈,例如西游记里那些天上地下同时乱蹿的怪物,分得就并不清晰。但在日本,妖和神有如泾渭。妖(尤其是器物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日本阴柔文化的核心。不妨看看现在的日本作家,看看他们的写作脉络更会明白。日本作家如果没写过江户故事,几乎算不得作家;日本的女作家如果没写过妖怪小说,便算不得日本女作家。村上不写,所以村上算不得日本作家,村上是世界作家。(关于神,本想刀刀两句,又恐惹得众怒,只简单一言:日本的神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在于祖先。)阴阳师可谓妖怪小说里的极品,那些小鬼,那些小妖小怪,那些每一桩古早故事背后的点点滴滴,让人或笑或哀,但均温润婉转,余音绕梁,其味无穷。翻译尤其有味道。

这温柔的执念

喜欢日漫《夏目友人帐》的朋友,应该也对《阴阳师》中如云般飘渺的安倍晴明心有戚戚。夏目贵志身上的温柔与恬淡也可以从安倍晴明的身上轻易地捕捉到。温柔是一种咒语,长期与妖物相处之人也许更深谙此道。《阴阳师》是作者梦枕貘的代表作,小说截取了日本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的除妖故事,从情节到人物上都做了非常艺术的形象处理。不仅是故事背景的描绘,更在从字里行间加以考量,使得《阴阳师》成为了一部非常具有大和之风的文学作品。梦枕貘的名字源于“吞噬噩梦的貘”,他曾总结过大众小说的五大要素——所谓感动最重,冲动与幽默次之,惊险在后,而恐怖则排名最后。因此《阴阳师》尽管妖物横生,文章却脱离了令人背脊发凉的寒意,在温吞的感动与感悟间得到了某种平衡。梦枕貘的作品深谙日本文学“幽玄”之道,将妖物的戾气与阴阳师至尊的法力包裹在缠绵幽怨的情怀之下。甚至除妖的片段,梦枕貘都只提供寥寥数语,点到为止。这对于习惯了长篇大论来烘托气氛的读者来说着实是一种考验。例如《铁圈》中的德子小姐,满腹的怨气在源博雅的笛声中得到了释放;又如《汉神道士》的酒鬼,因为品得美酒而感叹“前世修来的福气”。以传统妖怪小说的逻辑来看,这种收尾难免仓促,但对于《阴阳师》的故事来说,当妖物的执念得到释放,他们与世间的缘就也已悄然终结了。《阴阳师》中的安倍晴明无疑是一个充满了雾气,让人捉摸不透的男子,据说他的母亲是狐狸,也因此在他身上几乎天生就拥有着魅惑之气。他为达官贵人处理诡异之事,本人又与这些权贵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他的存在好像庭院中疯长的青草,看似无序实则自有一套法则。小说中与晴明交好的朝臣源博雅则是一名武士,拥有着习武之人的阳刚之气,却同时也兼具着细腻之情,会伤春悲秋,吹笛吟诗,他补充的恰好就是安倍晴明缺失的那一点“人气”。这两个人的组合,颇有些福尔摩斯与华生的味道。在描写二人关系时,梦枕貘的笔触总是慎之又慎,悄无声息地塑造着两个人的牵绊。值得一提的是,梦枕貘同时也是电影版《阴阳师》的编剧,电影中的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保持的更像是一种超越友谊的“众道”之情,两位主角总是相对而坐,谈笑风生,这与小说中两人的关系不谋而合,也是作者对于小说人物的又一层别样的注解。而《阴阳师》中最被人心心念的还是故事里存在的各种妖物。无论妖物还是鬼魅,存在于世的必然是怨念。因为爱人心不得而生成的怨恨、因为期待情郎不来而涌起的痛苦不舍、因为比试和歌失利而难以平复的痛苦……原本生于天然的气,乘风而来,纵情而去,却被执念的咒所捕获,从此受到了束缚。安倍晴明的除妖与其说是一种法力,不如说他存在一种可以与妖物沟通,使之怨念释放的能力。所以在这些鬼魅离开之时,他们的脸上总是带有一丝笑容。偏执已去,释然重生,循环往复,空空无名,消解无形。这样的故事,每每阅读便都会给人以窝心之感。而这种感觉,如今竟也成为了关注妖怪作品不可多得的人生体悟。究其根本我们也许可以从擅长妖物推理小说的作者京极夏彦口中找到答案。京极夏彦曾说,“只要人活着,就一定会有很多悲痛的事情。我们既不能老是想起,也不愿将其全部忘记——所以就创造了“妖怪”,我们也由此记住了那些伤痛,从而更正面地继续生活。”这样的理念使得妖物拥有了最温柔的执念,而人则在这样的执念中探寻到了继续生活的路。

《阴阳师》:在阴阳之间守护光明

在日本,“妖怪”题材的文艺作品不胜枚举。或许是由于偏居岛上的缘故,日本社会历来都有神秘主义的倾向,这似乎也可以作为这个民族“钟爱”妖怪传说的理由。太多妖怪的存在使民众感到不安,于是以驱魔为业的“阴阳师”便出现了。他们的地位在平安时代达到了巅峰,甚至可以干涉天皇的生活。而梦枕貘创作的《阴阳师》,便是以平安中期的传奇阴阳师安倍晴明为主角的系列奇幻作品。作为主角的安倍晴明,据说是历代阴阳师中最优秀,最杰出,最伟大的一个。按野史《今昔物语》所载,晴明出生时便曾经看见凭依在其家女佣身上的灵体。而《宇治拾遗物语》和《古事谈》则对晴明的“幻视力”做出了解释,“晴明的正体是位有很高道行的高僧的转世,在修业中又获得了操控鬼神和精灵的能力。”这里其实表现出日本人国民性中很有趣的一个侧面:对待宗教日本人信仰的是实用主义。按照日本学者橘玲的说法,“日本人只会信仰对自己有用的神,而倘若偶像在参拜后毫无效用,他们便会把其丢到一旁。”而阴阳师这一职业的产生其实也是如此,它糅合了许多对自身有利的因素,从而成为一种符合世俗观念的信仰,并不考虑这些因素中无法相容的部分。所以在《阴阳师》系列中,我们才会看到安倍晴明一边如道士般作法驱妖,另一面也会如佛一般强调静心冥想,驱除杂念让鬼魅之物无处藏身。日本民俗学者柳田国男认为,日本妖怪最大特征就在于它具有两面性,善恶之间并非不可向荣,而是可以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换。比如怨魂,如好好供奉,也可以成为保护神。这同样是上文中日本人“实用主义”的佐证。西方人会让妖魔作为天使的对立面出现,但在日本,妖怪其实不具善恶之分,操纵它们的力量来源于人心。于是这也成为梦枕貘的《阴阳师》中探讨的核心了。整部作品以多个“事件”组成,基本的流程是某地发生“妖怪”事件,要由晴明和他的“助手”源博雅出马解决——这样的设定颇有侦探小说的风情。在小说的设定里,“妖怪”往往是与人“杂然而居,互不相侵”的。倘若出现异常,往往是由于人心作祟。比如有人欲用蛊毒加害他人却将妖怪招至己身;有人心怀嫉恨而使妖怪趁虚附身……故事中的动机大抵如此,但每个故事在梦枕貘的用心经营下,总会引人入胜,又让人唏嘘不已。《阴阳师》系列是一部风味极佳的奇幻小说集。它既以故事见长,又将平安时期日本的风貌加以展示,更重要的是它塑造了晴明这样一个“守护者”,他执意在阴阳之间游走,守望着光明,令黑暗与恐惧无处遁形。

基情四射好嘛

和聊斋类似的年代与故事,但是截然不同的表述方法,男主之间的暧昧也太明显了好嘛,这么明显明显是给腐女妹子找乐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 啊 啊啊啊啊啊啊。再说说同名改编的电影吧,呵呵呵,只想呵呵呵,特别是安倍那句:你觉得我长得像狐狸么,配上他的脸,对不起,我接受不了。。。。。

一只可以做梦的游仙枕

安倍晴明,平安朝阴阳师中的翘楚,世传为狐女产下之子。 平安时代,一个有六朝风韵的神秘时代。生于斯逝于斯,不辨莫名。 阴阳师行走于阴阳之间。 有人迷乱,有人看破。 但超脱如晴明,看透了两界沧桑,又有何求。 那时的樱花,落在酒里;那时的紫藤,拈在唇边;那时的桔梗,开在雪中。只求一点温柔,就一口酒咽下大半日子。 梦枕貘的文是神奇的,如他的名字,他给了读者一只可以做梦的游仙枕,用不疾不徐的语调勾勒出一个鬼魅与人并存的时代,浮凸出一位清丽绝伦的阴阳师的侧影,举手投足有诡秘绮丽的风华。 那样简单、清晰、徐缓的文字,却营造出如此宁静惬意的氛围,传递来如此激烈的悲喜。 我想,我是有多爱这故事。

驰骋六合不易,体察人情更难

对于《阴阳师》这种类型小说,差不多总有一个套路,“历史+鬼怪+推理”,外加主角的搭配式设定,2005年中国也曾经有过“历史奇幻小说”的井喷式繁荣,但在各种对此现象进行考察的论文中,都显示出对此类型小说缺乏内涵、一味迎合读者等问题的质疑。尽管类型小说中大多数仍然被定位为“通俗文学”,但《阴阳师》却在众多奇幻文学中独放异彩,不仅在日本受到高度关注,也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大受欢迎,《阴阳师》系列大有成为中国读者心目中继京极夏彦《巷说百物语》系列之后的日本神鬼文化的代表的趋势。《阴阳师》具有广阔的可阐释空间,这一点就不同于一般的市场化的奇幻文学作品。尽管它有阴阳道的宗教背景,它也没有把整个叙事圈定在阴阳道的观念之中,而有一种宗教下移的倾向,即对宗教进行了一种泛文化性的普及。阴阳有道,阴阳无道。这是《阴阳师》中安倍晴明的阴阳道给我们的印象,很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矛盾统一的关系。阴阳有道,即安倍晴明所施的各种术,还有沟通阴阳的各种法则。而阴阳无道,就是顺应,顺应宇宙,顺应自然,顺应轮回,也正是在“阴阳无道”这一点上,《阴阳师》有着可以媲美纯文学作品的内在精神核心。在白比丘尼卷中,白比丘因为吃了人鱼肉而得以长生不老,但是岁月流逝并不会因为这种偶然而停止,岁月会积存在她的体内,长成一条祸蛇,放任不管最终她自己将化为妖怪。这样的结果就是违背生命规律的下场,可见《阴阳师》对现实生命有限性的承认。白比丘对安倍晴明说“三十年后再见”时,晴明答“毕竟是三十年啊,谁知道那时会怎么样呢”,书中源博雅疑惑过安倍晴明的年龄,但作者始终让晴明的年龄保持神秘,由此看来,晴明对自己的生命无法掌握,同样是是“生死由命”的人类。另一个提倡“顺应”的例子,是鬼小町的故事。鬼小町就是著名的女歌人小野小町,年轻时拥有绝美的容貌,并且有一个痴狂的追求者深草少将,她不愿意接受自己生老病死的事实,贪恋尘世情色,死后无法成佛,而深草少将也因对小町相思成疾而亡,小町和深草的两种执念结合,变成了拥有两个灵魂的凄厉孤鬼,嘴里交替着吐出小町和深草的声音。面对这种悲惨可怖的情状,京城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坦然说“我也救不了他们”。阴阳师并不是执掌阴阳的人,而是使阴阳顺应生命的人,对于这种强烈地无法摆脱相互加强的执念结合,是无法获得根本的解脱的,阴阳师也束手无策。《阴阳师》中的鬼怪故事总是“执念”与“顺应”相随,祸患因执念而起,以顺应得终。这里面其实有深层的文化渊源。自从中华文明传入东瀛,就开始了它独立的生长,与唐文学不同,日本文学中仕途经济、劝善惩恶的传统非常薄弱,而对肉体与精神生命的欲望、情感采取审美化观照始终是一种集体意识,日本文学有“摆弄情绪”的特点,喜欢感情流露时的美感,使其上升为一种审美习惯。与之相偕,日本的“诚”文化(中国自古更多是“敬”文化)也影响了文学艺术的面貌,但这个“诚”,不是中国文化中的“忠诚”或者“守信”,而是人们从内心涌出的不可抑制的感情,不可抑制的情感发展的结果就是“执念”。日本文化的另一个要素,是对自然的崇尚,敏锐的季节感,也就是“顺应”,但日本文化仍然是以“情”为重,“顺应”只能说是作者对“执念”的一种拯救,主要在安倍晴明的身上体现出来,而源博雅常常怀有的“物哀”才是真正的日本思维。安倍晴明是一个优越于日本民族性格的更加完美的人,他身上甚至有一种中国式的“圆滑”,外圆内方。书中人物的生活方式容易让人想起魏晋风尚,晴明和博雅对酒当歌、横槊赋诗,品茗赏月、丝竹管弦的生活方式,与中国魏晋名士流觞曲水、手挥五弦的逍遥雅逸之风神形相合。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分道扬镳也是从这里开始,日本更多的发展了魏晋与唐的“诚”和“哀”的部分,而其中“旷达”与“圆通”的因素在中国得到更深刻的传承。除了独立的生命观念之外,安倍晴明的形象塑造是《阴阳师》最成功的一笔。作者其实是对安倍晴明的形象做了模糊化和神秘化处理,因为情节集中(主要围绕鬼神展开),作者采取把景色与晴明的形象融为一体和与博雅相对照的摹人手法,写晴明前必有景色描写,与博雅的对话是表达晴明他阴阳道思想的主要方式,对话也是极为简洁,只有寥寥几笔的动作描写。极简主义的速写没有给人以单薄苍白的感觉,反而让小说的叙事空间显得清澈单纯。对于类型小说,叙事上的极简主义是很有潜力的一种,读者对大多数类型小说本身就带有固定的形象期待,所以过多的描写反而累赘。清淡的笔墨下晴明洒脱不羁的形象如月在天,但这是此类型小说的主人公共有的特征。殊不知,安倍晴明却有着出人意料的入世情怀,望月品茗,吟风啜酒再加上一串烤鱼是他主要的生活方式,如果这只是表象,再看他的人生观。当博雅问他“如果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晴明的回答是“人,是成不了佛的”、“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晴明虽为阴阳师,却并不追求升仙永生,相反,他为人亲和,尽自己全力成全他人的尘世幸福,即便对厉鬼,他也绝不赶尽杀绝而是成全生命。他对人情世故极为通晓,男女之事、政治明暗他都了然于胸,毫不张扬,明辨黑白,尽管他认为人成不了佛,这样看来,最接近佛的,却是晴明自己。驰骋六合不易,体察人情更难。这句话既可以概括晴明的智慧,又是这本小说的难得之处,神鬼世界中想象力可以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然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对入世与出世关系的适度调和,是神鬼小说的至境,也是梦枕貘在安倍晴明身上许下的理想人格的真实追求。

鬼魅人间的洞察者

小说的结构简洁却不单调。通常,一本书由两三卷构成,每一卷又有若干篇故事。每个故事独立成篇,但时间上有承继关系,出场人物有所关联,时间靠后的故事对前情也常有回顾。每一篇故事,都有类似的结构:第一节是晴明与博雅在土御门宅邸相见,喝酒聊天,交换见闻,博雅发出一些四季变化、人生无常的感慨,晴明用咒的理论来解释;第二节是两人外出解决事件,然后依据故事的进展或者再发展出第三节;结尾往往是戛然而止,以两人携酒而归告终。故事的主题当然是衍生于古代物语中的鬼怪事件或者两人生平轶事,但丰富了作品层次的正是每篇第一节那些简短的对话,它们展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和思想境界。之前也看过宫部美幸的《幻色江户历》,故事同样凝练优美,但在结构层次上则不如此作丰富。可见,对于小说,一种有特色、有节奏感的结构也能起到不同寻常的效果。在主题上,这些作品常归于鬼魅、奇幻一类,但作者强调的反而是深思博学超越同时代人的阴阳师那种对人世的洞察。故事的中心其实并非鬼怪,而是世人。阴阳师要理解的也并非怪力乱神,而是凡人之心。不过,人心叵测,也许胜于自然,所以这一工作也就显得玄妙而需要技巧。正如反复书中与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那句话:鬼来自于人心,人心中都有鬼。不论是鬼怪、咒语、灾患,人是在自己心中形成概念去认识他们。书中,晴明说最短的咒就是“名”,为一件事物命名就是人给事物下了咒。这“咒”也可以说是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没有为一件事物命名,没有在心中意识到它,这一事物仍然存在,但在人心中意识到以后,人就与它有了关系。鬼、神虽然是说不准的东西,但晴明将之概括为一种“力”,人认识到了这种力而将之归于鬼怪或者神灵,那么就是与这种“力”建立了关系,并将它具象化了。通常,这些抽象的东西在小说中多谈无益,容易显得生硬、说教。但仍然是归功于小说的结构,晴明的思考非常自然地融入到了故事整体中,讨论的分寸把握得很恰当。既然书名叫“阴阳师”,那么就不是专门的鬼怪故事集,而是要展现一个丰富鲜活的人物,他的精神要贯穿故事始终。在与友人闲谈中展现更加真实的内心世界,这是屡试不爽的手法;特别是这种闲谈中的呈现与旁观者的评价一对比,就让人物特点更加鲜明。在“众人问以幻术杀人”这个情节中,这种对比就运用得颇有深意,很好地展现了晴明处事方式和内心态度。造访遍照寺的晴明遇到一众公卿,他们对待阴阳师就像对待杂耍艺人一样没有尊敬,对早有听闻的方术抱有好奇取乐的心态。在众人催逼下,晴明若不有所表示,不利于将来行事。于是以幻术杀死乌龟、蟾蜍,惊退众人,再提及怨灵作祟之事,使人不敢再以杀生取乐。读到这里,我也如同故事中的源博雅一样感到不愉快,晴明岂不还是冷血地杀死了动物?不过,在和博雅喝酒闲谈中,晴明说明了情况:无故杀生是罪过。幻术并没有杀死动物,而只是让人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于是,那不愉快便豁然而解了,也真正让博雅觉得晴明是个好人。这种对比的层次技巧,让人想起《福尔摩斯》故事中的技巧。这两部作品确实颇有可比性。北京青年报的评论就提到本书是“日本的‘聊斋志异’,东方的福尔摩斯与华生”。不过,这种说法大体只是因为故事模式相似而产生的联想,其实作品之间旨趣殊异,不可一概而论。

驰骋六合不易,体察人情更难——梦枕貘《阴阳师》

对于《阴阳师》这种类型小说,差不多总有一个套路,“历史+鬼怪+推理”,外加主角的搭配式设定,2005年中国也曾经有过“历史奇幻小说”的井喷式繁荣,但在各种对此现象进行考察的论文中,都显示出对此类型小说缺乏内涵、一味迎合读者等问题的质疑。尽管类型小说中大多数仍然被定位为“通俗文学”,但《阴阳师》却在众多奇幻文学中独放异彩,不仅在日本受到高度关注,也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大受欢迎,《阴阳师》系列大有成为中国读者心目中继京极夏彦《巷说百物语》系列之后的日本古典神鬼小说代表的趋势。《阴阳师》具有广阔的可阐释空间,这一点就不同于一般的市场化的奇幻文学作品。尽管它有阴阳道的宗教背景,它也没有把整个叙事圈定在阴阳道的观念之中,而有一种宗教下移的倾向,即对宗教进行了一种泛文化性的普及。阴阳有道,阴阳无道。这是《阴阳师》中安倍晴明的阴阳道给我们的印象,类似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中矛盾统一的关系。阴阳有道,即安倍晴明所施的各种方术,还有沟通阴阳的各种模式化的法则。而阴阳无道,就是顺应,顺应宇宙,顺应自然,顺应轮回,也正是在“阴阳无道”这一点上,《阴阳师》有着可以媲美纯文学作品的内在精神核心。在白比丘尼卷中,白比丘因为吃了人鱼肉而得以长生不老,但是岁月流逝并不会因为这种偶然事件而停止,流逝的岁月会积存在她的体内,长成一条祸蛇,放任不管最终她自己将化为妖怪。这样的结果就是违背生命规律的下场,可见《阴阳师》对现实生命有限性的承认。白比丘对安倍晴明说“三十年后再见”时,晴明答“毕竟是三十年啊,谁知道那时会怎么样呢”,书中源博雅曾疑惑过安倍晴明的年龄,但作者始终让晴明的年龄保持神秘,由此看来,晴明作为阴阳师也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同样是“生死由命”的人类。另一个提倡“顺应”的例子,是鬼小町的故事。鬼小町就是著名的女歌人小野小町,年轻时拥有绝美的容貌,并且有一个痴狂的追求者深草少将,她不愿意接受自己生老病死的事实,贪恋尘世情色,死后无法成佛,而深草少将也因对小町相思成疾而亡,小町和深草的两种执念结合,变成了一个身体拥有两个灵魂的凄厉孤鬼,嘴里交替着吐出小町和深草的声音。面对这种悲惨可怖的情状,京城第一阴阳师安倍晴明坦然说“我也救不了他们”。毕竟阴阳师并不是执掌阴阳、逆转乾坤的人,而是使阴阳顺应生命的人,对于这种强烈地无法摆脱相互加强的执念结合,是无法获得根本的解脱的,阴阳师也束手无策。《阴阳师》中的鬼怪故事总是“执念”与“顺应”相随,祸患因执念而起,以顺应得终。这里面其实有深层的文化渊源。自从中华文明传入东瀛,就开始了它独立的生长,与唐文学不同,日本文学中仕途经济、劝善惩恶的传统非常薄弱,而对肉体与精神生命的欲望、情感采取审美化观照始终是一种集体意识,日本文学有“摆弄情绪”的特点,喜欢审视感情流露时的美感,使其上升为一种审美习惯。与之相偕,日本的“诚”文化(中国自古更多是“敬”文化)也影响了文学艺术的面貌,但这个“诚”,不是中国文化中的“忠诚”或者“守信”,而是人们从内心涌出的不可抑制的感情,不可抑制的情感发展的结果就是“执念”。日本文化的另一个要素,是对自然的崇尚,敏锐的季节感,也就是“顺应”,但日本文化仍然是以“情”为重,“顺应”只能说是作者对“执念”的一种拯救,主要在安倍晴明的身上体现出来,而源博雅常常怀有的“物哀”才是真正的日本思维。安倍晴明是一个优越于日本民族性格的更加完美的人,他身上甚至有一种中国式的“圆滑”,外圆内方。书中人物的生活场景容易让人想起魏晋风尚,晴明和博雅对酒当歌、横槊赋诗,品茗赏月、丝竹管弦的生活方式,与中国魏晋名士流觞曲水、手挥五弦的逍遥雅逸之风神形相合。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分道扬镳也是从这里开始,日本更多的发展了魏晋与唐的“诚”和“哀”的部分,而其中“旷达”与“圆通”的因素在中国得到更深刻的传承。关于《阴阳师》的内在精神,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几乎每一篇都会提到的“咒”的概念。“世界上最短的咒,就是名…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从这些晴明关于咒的论断,我们能够了解到书中一以贯之、若隐若现的唯心主义思想,名为咒,咒即束缚,就是说人给万物起的名字才造就了万物,圈定了万物的形神。然而作者并不是激进的唯心主义者,他承认世界客观的存在,只是认为作为客观存在的世界并没有意念,也就不可能对人作威作福,所谓为害人间的妖鬼,是依赖于人的意识本身存在的。“为田地带来雨水时,水是善的…变成水灾时,水就是恶的…水原本只是单纯的水,使之成为善的或者恶的,只是因为人把事物分成了善和恶的…鬼也是一样…人和鬼,是不能一分为二的”有人才有鬼,有人就有鬼,这一切的妖异事件无非是人自己所想所作被施于所想所作的人本身了,与其说作者在作品中体现的是唯心主义,不如说的唯人主义。围绕着“人”,事件开始于斯,尘埃落定于斯。对于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形象,作者其实是做了模糊化和神秘化处理,为了使情节集中(主要围绕鬼神展开),作者采取把景色与晴明的形象融为一体和与博雅相对照的摹人手法来凸显主要叙事线索。写晴明前必有景色描写,与博雅的对话是表达晴明他阴阳道思想的主要方式,对话极为简洁,场景也都是一些标志性的地点、标志性的摆设,位于土御门大路的野草疯长,不事修剪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宅院,月下庭廊,晴明倚廊柱而坐,与博雅闲聊饮酒。每一篇几乎都是这种场景的重复,动作描写也只是言简意赅的寥寥几笔。极简主义的速写却没有给人以单薄苍白或者模式化的感觉,反而让小说的叙事空间显得清澈单纯。对于类型小说,叙事上的极简主义是很有潜力的一种,毕竟读者对大多数类型小说本身就带有固定的形象期待,过多的描写反而累赘。极简主义的背景描写实际上为安倍晴明的形象增色不少,清淡的笔墨下晴明洒脱不羁的形象如月在天,清澄明朗又不失神秘。如果说这只是此类型小说的主人公共有的特征,还不能代表晴明有别于其他此类型小说主人公的闪光处,殊不知,安倍晴明却有着出人意料的入世情怀。望月品茗,吟风啜酒再加上一串烤鱼是他主要的生活方式,如果这只是表象,再看他的人生观。当博雅问他“如果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晴明的回答是“人,是成不了佛的”、“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晴明虽为阴阳师,却并不追求升仙永生,相反,他为人亲和,尽自己全力成全他人的尘世幸福,同为阴阳师的芦屋道满为了打发无聊时间同意女子想要见死去丈夫一面的要求以致女子被吓疯的时候,安倍晴明主动要求由自己实施还魂术解除道满的咒术;即便对厉鬼,他也温情以待,嗜酒的老人讨酒未得又被火钳戳瞎了一只眼睛,就化为妖异为害当事人,晴明的方法再简单不过,他把老人请到了自己的宅邸,与博雅一起用酒招待他,让他喝了痛快,他便安然离去了,晴明将酒洒在他的尸骨上,示以安魂。种种行为,皆可见晴明对人情的细致体察,藤原兼通大人因为弟弟官位高于自己而偷偷加害弟弟,事情败露后他背对着晴明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晴明得知实情后他刚要转身晴明却对他说“不必回头”其实心中早已明了,晴明也没有上报朝廷,用自己的方法合情合理地解决了这件事,晴明为了日后万一朝中起了风云,念于今日保全情面之事,也能得到兼通的相助。面对博雅的疑惑,晴明毫不掩饰地说“要在人世上活下去,就要这样处心积虑”,晴明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相反,他通晓人情世故,男女之事、政治明暗他都了然于胸,毫不张扬,明辨黑白。尽管他认为人成不了佛,这样看来,最接近佛的,却是晴明自己。驰骋六合不易,体察人情更难。这句话既可以概括晴明的智慧的魅力,又是这本小说的难得之处,神鬼世界想象力可以漫无边际天马行空,然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对入世与出世关系的适度调和,才是神鬼小说的至境,也是梦枕貘在安倍晴明身上许下的理想人格的真实追求。

清幽的异界——读《阴阳师》小札

《阴阳师》(第一卷)——【日】梦枕貘 林青华 施小炜 译南海出版公司 2014年1月第二版系列短篇故事集。每一篇就像一段乐曲,有着优雅单纯的令人愉悦的韵律。例如每一篇的第一节,开头都会是景物的描写,幽静的夜空,主人公晴明家的庭院,写露珠,写月亮。第一节还会有对博雅和晴明外貌性情的描述。一篇一篇的重复下了,却因为文字的克制优雅,不会给读者多余的感觉,反而有一种一唱三叹的咏调。而结构上更是不断重复的,第一二节都是博雅来访,与晴明喝酒交谈,渐渐的引出故事。第二三节由博雅作为叙述者深入故事。第五六节便是晴明答应下来,就带上博雅前去解决事情。结构非常的简练,一篇一篇都是如此安排下来,甚至就像按照一个曲子,一段一段的写出相应的歌词一样的写作方法,却让读者忍不住的一页一页的读下去,直到每一篇的最后一个字才肯罢休。令我感受至深的就是这一点;原来以这样简单的返璞归真的结构,也能写出吸引人的故事,前提是有一个可持续发展的题材,精炼的文笔,安静讲故事的心。对景物和人物细致但克制的描写,营造出一种碧空冷月般的氛围,这一点我也是非常喜欢的。似乎汉派的日本作家都擅长这一点,像此前同样使我折服不已的中岛敦。《阴阳师》是被誉为日本的《聊斋志异》,可我还没有真正读过聊斋呢;是该好好读读那些中国自己的经典好书了。甚至还有模仿这个改写的想法。聊斋、山海经,世说等。

我想,我也是被下咒了

书中的故事就像第一卷的封面画,寥寥数笔,你甚至都能数的过来画中的东西,但背景的那一大片黑暗中,似乎还藏有另一个天地。看书的我简单的就像书中的源博雅,故事读完时,总会轻叹,原来是这样的!可是晴明的虚虚实实,我还是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博雅来了?式神告诉他的。可是他又是怎么操纵式神的?晴明的世界就像他的咒一样让人不可捉摸,梦枕貘把这不可捉摸不着痕迹的隐藏在晴明与博雅的对话中,让人忘了去追究睛明是怎么做到的。也许连梦枕貘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所有睛明才是晴明,再没第二个,他解开的故事就像封面上的画面一样简简单单,而他的世界就像画面的背景一样,藏着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吧。这也许就是它故事不复杂,也不曲折,但却吸引人的魅力吧。我想,我也是被下咒了,晴明的,或者梦枕貘的。

低回婉转,余音绕梁(陈平原)

记得十年前我在东京访学时,问过许多日本学生,最喜欢的中国历史人物是谁,都说是诸葛亮。为什么?除了聪明才智,还有就是身上那种特有的“妖气”。说来有趣,同一个孔明,中国人欣赏他鞠躬尽瘁,日本人喜欢的则是其神秘色彩。这与中日两国民众看待生死、幽明、神人等的方式,不无关系。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谈及《三国演义》写人的缺失,有这么一句:“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前半句我很赞同,后半句则不无保留。因为在我看来,这是用今人的眼光苛求古人,没考虑到中古时代人们的知识结构与思维特征。像孔明那样的绝代军师,知晓天文地理,熟悉阴阳五行,还会摆弄奇门遁甲等方术,一点都不奇怪。以军师而兼巫师,神神鬼鬼,虚虚实实,这样的描写,既有历史依据,更符合“小说家言”的特性。晚清以降,崇信科学的中国人开始质疑诸葛亮的智慧超常与法力无边。那是站在现实主义的立场,而且过于相信“七实三虚”之类的说法。反而是日本人,离得比较远,可以超越功利的计算,故对《三国演义》有另外一种读法。经由知识精英“破除迷信”的努力,今日中国对于神鬼的世界,要不彻底沉湎,要不完全拒斥,难得有比较圆通的见解。返观东邻,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的超现实故事,居然成为流行读物,而没人追问鬼神之有无,或者慰灵之是否必要。你可以说,这是叨了科幻小说以及灵异电影的光,时至今日,即便中国人,谈论魔鬼、灵魂、巫术、神迹什么的,也都已经没有多少禁忌了。可放眼中外的书界与影坛,到处“人鬼情未了”,何以如此,还是个值得探究的谜。对于鬼神之有无,中国人的态度其实很通达:喜欢谈论,但并不坚执。很长时间里,明知“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也”,仍有无数儒生对“志怪”一往情深。个中原因,可借用清人袁枚《〈子不语〉序》的自我表白:“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不见得真的相信鬼神,可鬼神故事“游心骇耳”,娱乐性很强。于是,读书人纷纷以谈狐说鬼自娱或娱人。同样谈论鬼神故事,从《搜神记》的力图“发明神道之不诬”,到《阅微草堂笔记》的“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两千年间,讲述与倾听了无数凄厉阴森、哀感顽艳的鬼神故事的中国人,很难说真的“笃信鬼神”。否则,便无法解释何以近百年来,鬼神基本上从中国文坛消失。启蒙者的呼吁以及政治家的提倡,之所以能发挥如此巨大的作用,与普通民众本就“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有关。当然,这说的是近百年的情况,如果倒退到汉魏六朝,那时盛行鬼神志怪之书,“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日本的情况,大致也类似。在“科学昌明”的今天,谈论鬼神,最好将故事放置在一个幽明尚未十分清晰的时代。《阴阳师》系列小说的第一则《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开篇就告诉我们:“平安时代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藏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有了这个交代,以后平安京里百鬼夜行的场面,便也都见怪不怪了。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公元781年即位的桓武天皇,其如何积极推行新政,从而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可以不必考虑。但作为知识背景,此后四百年间文化上的几个趋势,必须略为知晓。不然阅读小说时会有些许障碍。一是僧侣纷纷入唐取经,归来后建宗立派(如最澄、空海),使得佛教信仰在日本国民中间更加深入骨髓;二是平安前期,汉文学在知识分子中十分流行,嗜好《文选》或模仿元白体成为一种时尚,某些著名文人的作品,据说如果放进《唐文粹》、《文苑英华》之中,中国人看了也不会想到是出自日本人的手笔;三是日本文学到了平安中期,逐渐摆脱了汉文学的影响,走向独立和成熟,可以说和泉式部的和歌同清少纳言的随笔、紫式部的小说是代表这一国文学黄金时代的三大杰作;四是平安朝的礼仪、律令、教育制度等多模仿大唐,但作为凌驾于众多官僚之上的特殊机构,阴阳寮的设立以及发挥重要作用,却是日本人的独创。专家告诉我们,日本古代的野史笔记以及小说如《大镜》、《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古今著闻集》、《续古事谈》、《源平盛衰记》、《平家物语》等,有若干关于平安朝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在开篇之作《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中,梦枕貘确实多次引述《今昔物语集》,给人“言之有据”的感觉;可很快地,作家完全抛开典籍,纵横六合,翻云覆雨。理由很简单,一来古书中可供借鉴的情节其实很有限;二来有“历史考据癖”的读者不会太多。只要善用方术而又处事圆融的安倍晴明,其占卜施法降伏厉鬼的故事能不断博得读者的欢心,作家就不用担心“无稽之谈”之类的指斥。毕竟这是驰骋想象力的小说,而不是严谨的历史著述。鬼故事中蕴藏着的人情物理,以及极为丰富的想象力,是吸引读者的关键所在。至于落实到梦枕貘的《阴阳师》,什么是咒,何处有灵,以及怎样驱逐厉鬼,其实不是很重要。关键是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心情。谈论鬼神,一如描摹人间,同样是没完没了的“爱恨情仇”。以我的粗浅观察,慰灵作为一种文化仪式,对日本民族来说十分重要。在日本,“灵魂信仰”古已有之。将死于非命者尊奉为神并祭祀,这种做法很有人情味。因其不分敌我,只要是死于战乱,一律供养,以慰亡灵。明治初年,这种思想依然流行。比如东京惠比寿附近的台云寺中有座慰灵塔,便是祭祀“日清战争”中阵亡的中日两国军人。而在实际政治运作中,新政权为了与政敌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也有必要通过祭祀的方式,安慰失败者的亡灵。如此慰灵,主要目的是摆脱怨鬼的纠缠,因此是安抚而非镇压。这就决定了阴阳师安倍晴明不仅具备高深的法力,更必须通达人情。就像小说里说的,妖怪也是各种各样,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即便是那些只具有负面价值的鬼,很可能也有不得不如此作为的苦衷,同样值得理解与同情。请听《鬼恋阙纪行》里女鬼龙胆的自白:“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循此思路,《阴阳师》讲述的是诡异的案件,却取抒情的调子。故事的结局一般来说并不惨烈,而多低回婉转,余音绕梁。就拿最为血腥的《黑川主》来说,主旨是如何解救受害的绫子,而不是惩罚作祟的黑川主。小说的结尾,黑川主带着他和绫子所生的孩子回到河里去,慈悲为怀的安倍晴明并不希望赶尽杀绝。《聊斋志异》里的花妖狐魅大都美丽多情,因而人见人爱;《阴阳师》的设计却不一样,鬼就是鬼,还会吞噬人命,只是你不妨“略其迹而原其心”。天竺乐师汉多太的鬼魂之所以潜入宫中,取走玄象,一是怀念妻子,二是弹奏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他只希望与酷似亡妻的宫中女官玉草共度一宵,然后永远消逝。此愿无法实现,安倍晴明好言相劝,让其附体在玄象上。于是,奇迹出现了:“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最能说明鬼之“与人无碍”者,当属那个比赛和歌失败,绝食而死,成了鬼依旧不依不饶的壬生忠见。如此鬼魂,实在太固执了,可这倔强劲不也显得很可爱?这样风雅的鬼魂,与之结交,又有何妨?《鬼恋阙纪行》中所有的人鬼,包括喜欢寻花问柳的朝臣藤原成平,不忘旧情的皇上,前来复仇的痴心女子龙胆,还有凭借皇上一束表示忏悔的头发劝转复仇鬼魂的晴明和博雅,都是十足的风雅之士。以前读《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曾深深感慨平安时代贵族生活的优雅。梦枕貘大概也对此心驰神往,故《阴阳师》中刻意经营这一点。就拿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庭院来说吧,其布置便很有情致。请看《栀子女》的开头部分:晴明的家一如往日,四门大开。杂草丛生的庭院,驻足门前便可一览无余。这里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是现成的一块荒地。围起宅子的,是有雕饰的大唐风格围墙,顶上有山檐式装饰瓦顶。博雅打量着围墙内外,叹一口气。午后阳光斜照庭院。院子里,芳草萋萋,随风起伏。路径与其说是着意修的,莫如说是人踩踏出来的,仿佛是野兽出没的小道。假如在夜间或清晨出入院子的话,衣服恐怕会沾上草叶的露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吧。不过,此刻艳阳高照,草丛算是干的。博雅没有喊门,径直穿门入户。如此幽雅的庭院,还有作家散淡的笔墨,再配上主人公玉树临风的相貌以及隽永的言谈,活脱脱一种“六朝风韵”。按照历史学家的说法,平安时代主要接受的是大唐文化的影响,可我在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读到的却是汉魏六朝的趣味;而在今人所撰谈论平安朝阴阳师的小说里,居然也有这种感觉,实在妙不可言。记得周作人曾多次引用大沼枕山的汉诗:“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或许这真的是日本人的共同趣味? 记得十多年前,我在东京演讲“中国现代小说的雅俗对峙”,当场有日本学者提出:在他们看来,1970年代以后的日本小说,已经取消了雅俗之分。当时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不无道理。按理说,像《阴阳师》这样的鬼故事,属于类型小说,不外“历史+鬼怪+推理”,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比起阴与阳的调和,武与巫的互补,动与静的结合,心境和学识的搭配等,我更欣赏其鬼魂故事中的雅趣。说到雅趣,不能不涉及小说中带有抒情意味的叙述语言(这点,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漫画、电影或电视剧恐怕难以体现)。类似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阴阳师》中仪式化的生活场景与变幻莫测的鬼魂故事形成某种张力。小说中最精彩的,不是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安抚怨灵、祈雨消灾的故事,而是谈论鬼神时的“氛围”和“心境”。驰骋六合固然不易,体贴人情则更难——后者似乎是小说家的专长。读过鲁迅小说《铸剑》者,大都知道其基本素材取自魏晋时的《列异传》与《搜神记》。可惜,如此别出心裁的“故事新编”,在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不是没人看中那些积淀千年的神奇故事,而是成功的“新编”谈何容易。时人多欣赏唐人传奇之“叙述宛转,文辞华艳”,我则更喜欢汉魏六朝那些笔短而意长的志人与志怪,并认定这是中国小说发展的动力与渊薮,宋、元、明、清无数作家都曾从中获取灵感。今日中国,经过“科学洗礼”的小说家,倘若对汉魏六朝的博物与琐言、逸事及志怪感兴趣,或许也能像梦枕貘召唤平安朝的阴阳师那样,给读者一个意外的惊喜。陈平原(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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