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歌行

章节摘录

一九四五妳用日本人送的梳子梳着长长的干涩黑发，镜中的妳美丽如初春。「苦死」，他说。梳子的日文发音听来像是「苦死」，妳听了心惊胆跳，唯恐不祥。然而这樟木雕成的梳子如此典雅美丽，彷佛有了梳子，头发就会永恒发亮。妳接过苦死，这苦死之爱，无言无语。这把梳子用发黄的时光打造，他的梳子梳着妳的发丝，妳感觉生命已然缠绕。天皇玉音放送，送妳梳子的男人成了战败者。最后一夜，妳偷偷来到他的宿舍，年轻老师的宿舍空荡荡的，打包后的几个布袋就放置门口，像是逃难者。他坐在床沿，静静地流泪。妳褪去外衣，走向他去，年轻的妳任性以为苦死也是美的。你们第一次听到「中华民国」这个国号，感到十分陌生且敬畏。一个叫蒋中正的伟人以德报怨，妳的老师成了日俘，被送到高雄战俘管理处。妳找到日籍老师时，妳见到他在港口修复船只，也看见他那双写粉笔的手在种菜、养猪，作鞋袜。老师把零用金给妳，要妳回家。妳偷偷用了那笔钱在港口附近巷子向一个需要钱与照顾的瞎眼老太婆租了小房间，妳在老太婆午睡时悄悄爬上黑瓦屋顶，极目眺望着迷蒙雾中里的战俘。一到假日妳就又跑去探监。台湾人笑妳，没有国格。半年后，老师被遣返回日本的那一天终于到来，妳丢下老太婆，直奔港口。送君千里，千里之外，海洋婆娑。妳在港口挥舞梳子，甲板上起大雾，妳逐渐看不见大船。慢车折返途中，妳听见有人嚷着号外号外，船中弹爆炸了。妳手掌紧握着梳子，直到梳子把妳的手掌刮出了血痕。然后妳安静地梳着长发，像在车厢里一坐万年的女鬼，缓缓地梳着流年。他还在，妳感觉到了，梳子吸着妳的发，油光光的。妳拥有苦死，沉默的时光之爱。一九四四抱着婴孩的千代在港口看着大船即将吞没她的丈夫武雄，他说是男子汉的都应该为天皇上战场，怎么好眼见友人都去打战了，而自己却在儿女私情里苟活，他瞇眼看着远方，海雾弥漫，鱼虾干尸飘来死亡气味。原住民血统的长长睫毛让她感觉前方闪着阴影，她清楚听见丈夫说，何况日本就是父亲，为父亲打战是儿子的义务。这时，千代她怀中的新生儿忽然大哭了，她遂停止眼前的告别心情，轻轻地哄摇着婴孩，待孩儿不哭了，她自己却流了一脸的泪。港口的男子汉都为天皇活，暗室的女人该为谁活？眼见大船启锚，海洋分离了恋人家小，海洋成了堪难眺望的风景。她和送行的女人们纷纷离岸，啜泣声伴着海风刺着耳膜，千代胸口感到闷滞，彷佛这是一场诀别。她偶尔会想着丈夫去了哪？打战不就是你死我亡？她不懂为什么男人这么爱打战。武雄有机会穿她临别时赶制给他的新衣吗？正当想时，村长的自行车转到了她的窗前，他从窗边丢话给千代说，武雄好像到了婆罗洲，妳请放心，好好照顾囝仔吧。她没听过这个地方，她边听着日本NHK广播电台的主题曲，边缝着给婆婆和孩子的新年新裳，婚前才去学的制衣手艺还常常在恍神时被针扎到。她想这真是好奇怪的地名啊，像是住着一群阿婆似的孤单之地。但自从送别后她的胸痛就不曾好过，有如一块大石压着，那么真切的闷感，却又遍寻不着是哪里不舒服。新年穿新衣时，村长又出现在她的窗前，村长没有开口，眼神才和千代对上时，千代就知道了，她闪着泪光将指头放在唇边，嘘！她弯身对村长说我知道，新年时节，别说不吉调的话。傍晚，她煮好饭菜，趁四下无人时躲在棉被里终于哭了出来。她把武雄出征前在相馆拍的唯一照片拿出来端详，这照片得好好保存，将来孩子只能以此指认父亲的曾经存在。父亲，一个父亲会要了儿子的命，这是什么样的父亲？她想着武雄在港口时的告别语，充满着对君父城邦的眷恋与尊崇。但这父亲是谁？她不识。没有道德的父亲，让孩子失去了父亲的父亲，如何受到尊敬？她有太多的疑惑，以及太多午夜里孤寂地自问自答。她想起在公学校时自己是如何地在校长指挥下全体遥拜着皇宫，高唱君之代国歌，仰望红色太阳爬升，然后默诵历代天皇姓名。幼时仰望巨大的父亲，她以为只是装装样子就好，却不知原来青梅竹马的武雄就是从那时候即认真地看待「这个父亲」。他头也不回地离岸，父亲胜过妻小，打战胜过爱情，这是千代一直无法理解的心结。她的眼泪不是为武雄流，头也不回的男子汉自有他该承担的际遇或者命运，她的眼泪是为自己流，为一种说不尽的哀感而流。一九四三多情害惨了她啊！很多人闻讯不舍。纯纯的爱，是时代的悲剧，纯纯在灌了唱片后，她有了点积蓄和高知名度，于是在台北后火车站新舞台的斜对面开了一间吃茶店。一位来店里喝咖啡的台大学生和她产生爱的火花，但两人背景相差甚远，男方父母反对下终究是姻缘梦断。后来一位来店消费的日本人白鸟先生和纯纯相爱结婚，这个婚姻是一条险路，但当时谁知道呢。快乐短暂，痛苦漫长。很多人都说这纯纯啊，一遇到爱情就飞蛾扑火。装有一只义眼的纯纯其实是有点自卑的，于是在爱里她总是付出所有，彷佛少了个人意志似的爱，遇到善男可以善终，遇到恶男也只能跟随。这白鸟先生婚后却吃定纯纯，好吃懒作，且染肺痨。当时染上肺痨是绝症，且有传染致死病原。纯纯妈妈多次要她以事业身体为重，离开白鸟，但死心眼的纯纯想自己收入丰，不在意丈夫吃她睡她，且她天真地想自己细心照料夫婿，也许病情有奇迹。但死别还是来到，痴情善良的她，竟在夫婿断气时，顿时忘了危险地以亲吻来作为告别。当时肺痨者断气后，得煎一个如太阳般的荷包蛋盖住死者口鼻，这时纯纯照民间习俗拿起锅铲，敲蛋时手都在发抖，当她将蛋放在先生嘴巴上时，她禁不住地放声嚎哭了。白鸟飞走，纯纯发病，也染肺痨。她离开古美唱片，到日东成了临时歌手。再度唱〈送君曲〉，然时局动荡、物资缺乏，工作不稳，纯纯身体加速败坏。这一年一月八日，纯纯闭了双眼，不再凝视这愁苦的人间，灿烂却多舛，纯纯芳龄二十九，却像是九十二岁似的苍老，一朵哀愁的雨夜花。花落土花落土，有谁人可看顾。无情风雨误阮前途，花蕊凋落欲如何……纯纯的爱，是爱情警世录。一九四二妳结束了十个月的记者生涯，这十个月为妳博得了「台湾第一位女记者」的永恒头衔。去年时光，妳穿着一身白西装套装，里面搭着红色上衣，头戴宽边帽子，妳意气风发地以如此的装扮出现在「台湾日日新」的编辑室，妳对负责人西川满说妳进入报社唯一的要求是要和日本人的薪水相同。妳的随身皮夹里放着五岁时与母亲牵手合影的照片，妳对着影中的母亲说女儿千鹤做到了。女记者的头衔与和日本人同等的薪水让其它日籍女记者为此和妳冷战甚久。妳遇见日本男同事，这种电流般的吸引力冲不过民族情感的挣扎，曾让妳体会了初恋的苦涩滋味。妳采访了台湾人的生活，妳让妇女版有了朝气，有了台湾味。一九四一大甲帽洪鸯走了，许多人都怀念着阿嬷的巧手，这双巧手手创了大甲帽，这大甲帽是女孩手中的金鸡母，也是遮住岛国炽烈阳光的好物。这一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许多人戴着大甲帽纷纷走上街头议论著战争，许多人担忧男丁将赴战场，这一年，拆散许多父子母子与爱人。一九四○吕泉生在NHK放送合唱队工作，同时又考取东宝演艺会社新成立的声乐队，重回日本剧场，参加新推出的「舞台秀」表演。和吕泉生同时期在东宝声乐队演出的台湾人，除了文坛才子吕赫若外，还有同样是东洋音乐学校毕业的蔡香吟。吕泉生在东宝声乐队，学习到许多剧场的实务经验，包括编、作曲的技巧及舞台表演的艺术，大大丰富了吕泉生的艺术视野与音乐内涵，对他未来音乐观的镕铸，有深远影响。而同期蔡香吟也因此得了东洋音乐才女称号。一九三九女子文盲还是很多的年代，竟然有台湾女子读到了博士，且这个博士后来被称为嘉义现代妈祖婆。这一年，当许世贤从九州岛帝国大学授位医学博士后，她知道她正在改写台湾查某史。一九三八赌马正时髦，她陪父亲去嘉义，马券价格一圆，那回他们赌樱花赢，赢了彩金五十圆。她记得那是父亲最高兴的一回，他们还去了海水浴场，她常笑儿孙不会游泳，儿孙反驳说根本不准到海边还谈什么海水浴场。她想那时她总喜欢骑旋转木马，陪多桑喝麒麟啤酒，吃亲子丼，打撞球，她爱西方文明。一九三七中日战争爆发，汉文写作被禁，日语写作抬头。南京大屠杀消息传来，岛屿人们愁眉终日。七七事变，岛屿人心沸腾，但对日本敢怒不敢言。其中磺溪女子施里却公然批评日本军阀制造侵华事端的行止如暴民……，女子施里被拘押，这于她已不新鲜，几年前她就被关获救，还被当地庙宇献匾额「泽及黎民」，一介女子，不让须眉。总是不安于室，游走街头，坚决抗日，气魄惊人。指针很快就走到了清晨，咏美一个人步出旅社，她忽然想起日本男老师，她闻到香气，那时他们称之为文明的香气。说日本话抽日本烟，衬衫上有折迭得工整的白手帕，发香体香弥漫，日本老师的日本味，她正大口吸着。原本答应要带她们班毕业后重聚北上二度旅行的，话说出口不久，台湾却光复了。男老师被遣送回去，再也不复相见。此刻她像是疯婆娘似地狂走着，绕着街道，她记得在一栋楼里她搭过流笼，电梯流笼载她和多桑上七重天。七重天的每一层楼都是满满的百货，她第一次听到百货公司这个名词，而她就在七重天里。现在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十八层地狱里，感到燠热。有三轮车好意停下要载她，也被她拒绝了。等到大太阳出来后，她感到热，瞬间她像是被太阳晒醒似的，猛然她才想起自己不再是个少女了，有个孩子还被自己搁在旅社里。狂走的路已经不太记得了，幸好这一带的三轮车夫似乎习惯见到忧愁的女人，他们载送旅客太多，很轻易就辨识眼前这个女人想要找路，但她似乎找不到来时路，她走丢了原路。咏美说，云天旅社。她走到一位面容和善的年轻三轮车车夫前。是雪天吧。咏美笑，应该吧。你们是当地人，应是我看错了。车夫载她走几段路，先前她自己急步狂走的悲壮感已经慢慢消退了，在轿上，视野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委屈卑下的心清醒了不少。于是静下看着这陌生之城，这哀伤之城。（她不知道将来这座城将会涌进许许多多和锺声一样拥抱社会主义的共产党员，只是这些共产党员将是未来在中正纪念堂拍照，在圆山吃大餐，在故宫买翠玉白菜，在她先生逃亡过的阿里山拍集体照或者自拍……如果她那时候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如果当她知道未来她的丈夫在任何一个地方高声宣扬任何一种理念都不会出人命时，这时的她会不会哀叹命运而痛哭失声起来。）但咏美没有这种预视的能力，她在沈浸了自己的伤痛后，开始以第三者的目光看着这座乡下人眼中的帝王之城。她听闻坐上这帝王之城的新掌权者姓蒋，这新掌权者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但他下的命令大家都听懂了：逮捕异议份子，捉拿左翼领导者，然后对这些菁英头目一一开枪。菁英的城已毁，世界消失了左半部。自此这城的心肺都只有右半部在跳动在呼吸，被切割的左心房。夫人上台北玩？三轮车夫撇了头问。咏美吐了口大气，玩？我来收尸的。收尸！车夫喃喃自语，原本咏美以为他会大惊小怪，没想到这年轻的三轮车夫却像是善解人意似地说我了解，夫人是家属，妳还要去跑马町吧。妳回旅社拿东西后，我可以等妳，载妳过去。很远啊！咏美不忍心搭三轮车。不远，我年轻，这只是踩踩踏板，运动运动。三轮车夫说。这车夫又在前头自言自语似地说着话，这台湾啊已经不一样了啊，太太啊，像妳刚才把雪天说成云天是无伤大雅，但是有些话有些信将来妳说出口或者妳写字，都要很小心啊。打字要小心，左和右字很像，得小心看着啊。央和共也很像，要小心检视啊。咏美在后头并无专心听，她看着风中消逝的新奇台北景物，一些高高的楼房，漂亮的日式红楼建筑，内心感到刺激得很可悲，她是来收尸的寡妇，不是来观光的小姐啊。

名人推荐

钟文音是我最喜欢的女作家。——伊能静钟文音的书我都是要买三次的，因为每次都会被人借去不还。——刘若英

媒体关注与评论

钟文音之书写并非仅止于表象的记实，更加之以敏锐的感觉、虚灵的想象与深沉的反思。土地、家族、性别、情欲、异文化、生命的安顿，是她关怀的侧重面以及观想的立足点。因此，其文能透入纷杂的表象，而蕴蓄感思的深度，总体呈现多变却不失统整的格调。——吴三连文学奖评语

内容概要

锺文音Wen-Yin(nina),Chung  九十年代崛起的台湾优秀小说家，土地、家族、性别、情欲、异文化、生命的安顿，是她创作的立足点。曾获得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奖、中时开卷十大中文好书奖、联合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创作年金、云林文化奖、吴三连奖、林荣三小说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十多项文学奖。

代表作：

长篇小说“台湾百年物语”三部曲（《伤歌行》、《短歌行》、《艳歌行》）、《慈悲情人》、《爱别离》等等；

散文集《三城三恋》、《少女老样子》、《写给你的日记》等多种。

现专职创作，业余有摄影、绘画作品展出。

书籍目录

卷•壹 她们醒来歌唱

有一本书等着被翻开

春宵吟

宝岛香蕉姑娘

墓仔埔也敢去

望春风

男性的纯情

送君情泪

阮的故乡南都

心酸酸

恰想也是你一人

我比谁都爱你

惜别海岸

流浪到台北

希望一点真情意

可怜彼个小姑娘

港都夜雨

艰苦相思

慈母泪痕 /

雨水落抹离

寄语夜雾里

旧皮箱的流浪儿

可怜恋花再会吧

妈妈我也真勇健

望呀望　等呀等

你着忍耐

何时再相会

补破网

心所爱的人

无情之梦

台北发的尾班车

雨夜之花蕊

假情假爱

中山北路行七摆

离别的月台票

素兰小姐要出嫁

苦海女神龙

台北红玫瑰

谁人不思起故乡

南都夜曲

孤女的愿望

青春悲喜曲

乡村小姑娘

妈妈请你也保重

安平追想曲

港边惜别

四季红

春花梦露

命运青红灯

相思一年年

杯底不可饲金鱼

海海人生

三声无奈

长崎蝴蝶姑娘

心内事谁人知

命运的锁炼

003

搅海大梦

河边春梦

从海上归来的莉露

幸福在这里

秋风女人心

我比谁都爱你

卷•贰 女渡海者

【编号1 ：刘妈妈】海上来的女人　盛夏之死

【编号2 ：钟桂花】以我自信　毫无阻碍

【编号3 ：舒菲亚】上帝的羔羊　覆辙的命运

【编号4 ：舒蓝曦】如鹿渴慕溪水

【编号5 ：渡海新娘们】失语新娘的夜哀愁

【编号6 ：阮氏凤】鱼露之乡　伤痕之河

【编号7 ：钟小娜】不彻底的女渡海者

卷•参 查某世纪

从夕霞走来，这一切存在过

后记 重返我心中的岛屿野性

——织就三部曲“百衲被”

遮蔽的天空

附录 钟文音的岛屿二部曲《短歌行》评介

去日苦多的百姓史书写——怅青春之短，为土地与亡灵的深情弹奏

编辑推荐

《伤歌行》编辑推荐：台湾小三毛代表作；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奖！中时开卷十大中文好书奖！联合报文学奖！吴三连奖！台湾百年家族物语三部曲被誉为台湾文学的金字塔。一部近代台湾的苦难家族历史。侵略、战乱、贫穷、白色恐怖、离别，在世界之中承受激情动荡之最的昨日台湾。骆以军、伊能静、刘若英诚意推荐。

作者简介

台湾百年物语三部曲《艳歌行》、《短歌行》、《伤歌行》，锺文音最具野心的恢弘巨作。

兵荒马乱中时局变了，物欲横流中时局又变了，平淡如腐水的日子里时局又偷偷变了……小人物终究还是小人物啊。

台北都会女子的情欲癫狂与纠结、落魄愤青的壮志未酬、沧桑阿嬷的欷歔凋落……

且听她一一“锺小娜”为我们一一诉说这些小人物与命运的挣扎。这是一次无力的控诉：这些小人物，在时代的变迁中，有人来了，又走了，终归是渺小的甚至腐朽的。

可是，她们又是曾经有血有肉的，活得鲜亮如晴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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