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书评

《人与事》三联出版社 帕斯捷尔纳克（俄）

这本书，早就搁在床头了，日子的琐碎和忙碌让我怎么也无法潜入其中。总是在临睡前，翻到哪页是哪页，惊鸿一瞥，仍被它文字的美征服了，终于等到了周末，能拉起窗帘，一个人躲起来读它了。“外面是严冬，街道被黄昏缩短了三分之一。人们来去匆匆，街上的车灯旋风般地追赶着严冬，却落后于雪花的旋风。”“凉爽的风阵阵袭来，如同用纤细的手指，迅速地拨弄白杨树的银色叶子，叶的背面像白色的丝绒。”——只有诗人的笔才能让人读得皮肤紧缩，身体里的血液哗哗流动吧，也只有像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诗人自愿地赋予他的一生以陡峭的倾斜，使它符合不了我们在传记中希望看到的那种垂直线。读过他的《日瓦戈医生》，也了解到他生命中经历过的沧桑和坎坷，这些却丝毫没有磨平他的思想棱角，没有黯淡他人性的光芒。他写道——“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我们都与传统打过交道，它许诺每个人应有他爱慕的人物，又总能以不同方式兑现这一许诺。只有我们能爱别人并且有机会去爱的时候，我们才成为人。”；在那样严酷的日子里他冷静地说“这些‘主义’从第十手材料中取得对自己有利的渊博知识而抓住不放，殊不知，第十手材料永远是无知的，永远是由于这个或那个原因，不敢把它们的知识放在多年文化的自由空气中重新检验一遍的。”——多年前的思想火花至今仍能灼痛心灵。在《人与事》中，人与事始终是纠缠在一起的，是一同生长的。帕斯捷尔纳克常常能听到往事发出的喧嚣，它们总威胁着要刹住现实，乞求汇入今天生机勃勃的空气，于是他就记录下它们，赋予它们永久的生命。在书里，有他的童年、朋友，有他的阅读，也有他和里尔克、阿赫玛托娃的信笺，有西伯利亚漫天纷飞的雪花，刺骨的寒冷，还有滚烫的伏特加和暗夜里疯狂生长的思绪……我错了，这样的书本应该在冬天读的，选择冰冷的冬夜，让阅读的大雪将自己完全覆盖，内心却充满温润。

幸运的帕斯捷尔纳克

《追寻》是花城版的旧书，我本来想要找《人与事》但网格本显然已经是绝迹人间了。《追寻》是林贤治主编的流亡者译丛之一，装帧非常严肃、沉重、忧郁，体现了上世纪末国内读书界对俄罗斯（苏联）文学的印象与认知。黑色的封面上晚年的帕斯捷尔纳克目光深邃表情严肃，其实我还是最喜欢老版《日瓦戈医生》扉页上，帕氏年轻时的黑白肖像，双手抱在胸前，目光炯炯，有一种高贵的拘谨态度，正如茨维塔耶娃说的那样：“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相既象阿拉伯人又象阿拉伯人的马。”花城版包含了《人与事》，但没有《安全证书》，但有帕斯捷尔纳克的第二任妻子的回忆文章、一个老朋友的回忆录还有他晚年的知己伊文斯卡娅的回忆文章节选。我觉得俄语是一种音节繁复的语言，一种诉诸听觉的语言。俄罗斯的诗歌有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魔力。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当然不例外，在《人与事》里，语言脱离了诗歌，但仍带着诗的跳跃与随兴，散漫而优美。但精细准确地再现某个场景的文字比比皆是-------他回忆起青年时代在富商菲利普家当家庭教师的那间房间，满怀惆怅的温情————“秋阳的余晖射进了房间，一道道光束照在我正在翻看的书上。傍晚的时光以两种形式反映在书上。一种以浅浅的粉红色印在书页上，另一种成为印在书中的诗的内容和灵魂。我羡慕一个作家能够以如此简单的方法截住进入书中的点点滴滴的现实生活。那是阿赫玛托娃头几本书中的一本，大概叫《车前草》”还有在北方大地坐在雪橇中的夜行————“ 我看见了森林中的道路路，寒夜的星星。高高的雪堆像山似的，使得通车的小路象在驼背上。雪橇顶部常常碰到冷杉垂挂的枝条，震落上面的霜，于是雪橇顶部带着霜，底下滑木也在霜上滑行，发出沙沙的响声。白晃晃的冰雪映出闪烁的星星，照亮了道路。树林里的草人盖上了亮晶晶的雪，好象伫立在那儿的点亮了的巨型蜡烛。”对格鲁吉亚的梯弗里斯市井生活的赞美————“ 深色的石砌房屋悬垂在人们头顶，穷苦不堪的居民的日常生活，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扩展到了街上。他们的生活比起北方的来，不大受收约束，很少遮遮掩掩，显得明朗坦然。梯弗里斯的角落设施都很完善，环境美化犹如彼得堡。二层楼窗户的栅栏弯成篮子和里拉琴的形状，连偏僻小巷都很美。铃鼓急促断续地奏出列茨金舞曲的节奏，随处可以听见。风笛和其他不知名的乐器奏出羊叫似的咩咩声。南方城市之夜降临了，星斗满天，花园、糖果店和咖啡馆里传出一阵阵香气。”在梯弗里斯与诗人亚什维里、塔比泽等度过的快乐时光————“ 我们经常聚会，互通消息，吃晚饭，彼此念点什么东西。清风拂面，仿佛手指在抚摸，银色的白杨树叶背面满是白茸毛，不住地颤动。空气中洋溢着令人陶醉的南方的香气。夜仿佛从高空把它满是星斗的四轮马车车厢整个翻转了过来。“是的，我只是摘录一些风景描写，但它们的美来自帕氏与身边的人相遇、结识、成为朋友或爱人的那些事件，是人与事之上绽开的美景。从这些美好的文字里，已经可以看到《日瓦戈医生》的广阔命运的轮廓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吉娜伊达，以及知己伊文斯卡娅的回忆文字，还有老朋友的文字，可以作为诗人生平的资料佐证。虽然各自从自己角度出发，必然会带来视角的偏差，但从他们三个人的回忆文字里呈现的帕氏，与帕氏在自传中呈现出来的人格、气质却非常一致。这是因为帕氏作为诗人的高尚、真实的品质格外强烈、清晰？还是因为他身边的这些人都爱他并深刻了解他？还是两个因素的完美结合？无论如何，帕斯捷尔纳克都是个幸运的人。一生中有许多人爱他、了解他、支持他，他也曾深情地爱过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