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作者简介

因為搗蛋，所以不朽

張頌仁

不朽並非永恆，只因留下記憶。

青少年時期的一個流行症候：遺憾。該參加的活動缺席，想學習的課沒追及，該道歉的話沒開口。遺憾引致失憶。放長看其實全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但歉疚積累而耿耿於懷，埋下失憶的種子。未完成的心願阻擋了生活的光芒。想要把不完滿的遺憾變成完美，也有條捷徑，就是造反搗蛋。

我的青少年失憶在出國升學時漸漸復原過來。中國鬧文化大革命，搗歷史千秋的蛋，集體清洗，回歸文明空白，記憶重新開始。大鴻說的烏托邦童年，就是大夥一塊兒呱呱墜地，再穿開襠褲。當年美帝旗下也刮烏托邦颱風，我還趕上鮮花革命。那是不死人的，一味請客吃大鍋飯，只要年輕人就是同夥。死人是去越南剿共的可憐大兵，被送去亞洲阻止別人解放。留在家裏的孩子發覺要改造天地須從家中做起，於是鮮花革命把瑤池宴大吃一光。我陪在裡面看了一陣熱鬧，卸下一些早前遺憾的包袱，重新慢慢找回記憶。

大鴻講的｢童話｣都是因搗蛋而撿拾回來的記憶，在不斷回想和陳述中，這些事物冉冉升揚，幻化為自己的神話。文革成長的一代人都有共通的童話，匯流一起就成了時代的神話。那年代全民都參與造神的大事，大家都放下了失憶的遺憾，也都放下了記憶的包袱。劉大鴻就屬於沒有包袱的一代，他們要是有包袱就是要為我們留下當年搗蛋的記憶，作為新一代失憶者的見證。

青島市後來發病了，劉大鴻面對城市的破壞很激憤。不過這病而今愈發病入膏肓，起因也歸咎於烏托邦神話。新一代人在這場大規模破壞之下，變得生活沒有法度，家庭沒有兄弟，世事沒有恆常。劉大鴻的《排毒畫》、《望星空》大概是希望他們參與到上一代的不朽神話中來，以解除套在他們頭上的魔咒。

被提昇成神話的記憶的法力是能夠消解遺憾症。搗蛋的神話讓人知道原來搗蛋作亂之前的天地是別有姿態的，由是在增長記憶中增長了知識，增長了生命。過年的門聯就說：天增歲月人增壽。天的歲月須得有神話才能增，不然年年還是原點踏步。

人民共和六十三年冬至日漫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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