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Ⅶ》章节试读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1
ISBN:9787805671109
作者:(法)普鲁斯特(Proust,Marcel)
页数:350页页

《追忆似水年华 Ⅶ》的笔记-摘记 - 摘记

1.
因为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2.
书中转引的龚古尔兄弟未曾发表的日记(谈到雍正和成化瓷器和萨克森瓷盘、塞夫勒瓷盘):
“……我们入席就餐,于是,盘子就不同凡响地来往不绝,这些盘子确实是瓷器艺术的杰作,在品尝精美菜肴的过程中,一位艺术品收藏家感到舒服时的注意力,会极其乐意地用来倾听这种艺术高超的喋喋不休;盘子中有雍正时代的瓷盘,盘的边缘呈金黄色,盘体为青色,盘边如鼓起的花瓣,象黄蝴蝶花,盘底为装饰画,画的是翠鸟和鹤在晨曦中飞翔,那晨曦的色彩,和我每天早晨醒来时在蒙莫朗西大街上隐约看到的完全一样;有萨克森瓷盘,风格优雅但比较娇弱,盘上变成紫色的玫瑰呈沉睡状态,毫无生气,有缺刻的边缘为郁金香般的紫红色,犹如石竹或勿忘草那样的洛可可风格;还有塞夫勒瓷盘,盘的边缘是精美的格状饰纹,凹槽为白色,突齿为金色,或者在奶油色的底色上优雅地系上一条凸出的金带;最后是一套银餐具,上面散布着卢夫西恩(【书注】卢夫西恩位于伊夫林省,迪巴里夫人于1793年被捕时在此地居住。)的香桃木,迪巴里夫人(【书注】迪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最后一个情妇。)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
“……这条菱鲆盛在一只成化时代的美妙盘子里,盘子中间有一条条紫红色的横线穿过,犹如海上日落时有一群龙虾滑稽可笑地游过,龙虾的硬壳凹凸不平,画得极为出色,仿佛龙虾长在活的甲壳之中,盘子的边口上画着一个中国小孩钓上一条鱼,银灰色的鱼肚使珠色变得神奇迷人。我对维尔迪兰说,用这套餐具吃这种精美的菜肴,对他来说想必是一种高尚的乐趣,因为现在任何亲王的餐具橱里都没有这种餐具。……”
3.
我在离开当松维尔前夕所读的那几页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对文学产生了异议,但我决定把这些异议暂时搁在一边。这个回忆录作者作为个人所显示的天真迹象是明显的,即使把这一迹象搁置不顾,从各种观点来看我也可以感到心安理得。首先,从我个人这方面来说,上面引述的日记使我十分痛苦地看到我对观察和倾听的无能,但这种无能并非整体性的。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比较善于观察的人物,但这是个间歇性的人物,只有当好几种物共有的某种普遍本质表现出来时,这个人物才恢复生命,因为这种本质是他的食粮和快乐。于是,这个人物就观察和倾听,但只是在一定的深度上,因此就观察不到任何东西。几何学家抽去了事物中可感知的性质,就只看到它们的线性基质,同样,人们叙述的事被我遗忘,因为使我感到兴趣的不是他们想说的事,而是他们叙述这些事的方式,因为它能显示他们的性格或他们的可笑之处;或者确切地说,它是一种客体,一直是我寻求的主要目标,因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共同点,赋予我一种特有的乐趣。只有当我看到它时,我的灵魂--在此以前,灵魂在沉睡,即使是处于我谈话的表面活动之下也是如此,而生气勃勃的谈话使其他人无法看到精神的完全麻木--突然开始进行愉快的追逐,但是,它追逐的东西,例如维尔迪兰沙龙在各个地点和时间中的同一性,位于深度一半的地方,即在超越表层的地方,在一个稍许凹进去一点的地带。因此,人们表面的、可以模仿的魅力被我遗忘,是因为我无权注意它,犹如一个外科医生,会在妇女光滑的腹部下面,看到正在体内折磨她的病痛。我到城里去赴晚宴是枉费功夫,我看不见那些宾客,因为当我自以为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拍X光照片。由此可见,当我把我在一次晚宴中能提出的对宾客们的看法汇集起来的时候,我用线条画出的图表现了一组心理学的规律,而宾客说话时所引起的兴趣,在这些规律中几乎不占任何地位。但是,既然我不认为那些肖像是这样的,这是否会使我的肖像失去任何价值?如果一幅肖像在绘画方面显示出某些与体积、光线、运动有关的真相,这是否会使它必然比另一幅肖像逊色?这幅肖像画的是同一个人,但和第一幅肖像毫无相同之处,在第一幅肖像里省略的无数细节,在第二幅肖像里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出来,看了这幅肖像人们会得出结论,说模特儿是迷人的,而人们却会认为第一幅肖像的模特儿是丑陋的,这点可能具有文献上的乃至历史上的重要性,却不一定是艺术真谛。另外,一旦我不再独自一人时,我因轻浮而产生取悦别人的愿望,希望在闲谈时逗乐别人,而不是在倾听别人谈话时学到东西,除非我去社交界是为了询问某个艺术问题或是曾在我脑中萦绕的某个因嫉妒而生的猜疑。但是,我无法看到某种阅读未在我身上唤起对其欲望的东西,无法看到我事先没有画出其草图、事后又想使其与实物进行对照的东西。有多少次,我清楚地知道这点,即使龚古尔的那段日记没有把这点告诉我,我仍然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事物或人们上,而在事后,一位艺术家在我独自一人时一旦把事物或人们的形象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就会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事物或人们找回!于是,我的想象出发了,并且开始描绘。在前一年我看到后会打呵欠的东西,我现在却事先欣赏,希望得到它,并焦虑地想道:"将来是否真的不能看到它?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当读到描写人们的文章时,即使这些人是社交界人士,被看作是"一个不再存在任何见证的社会的最后代表",读者也一定会大声说道:"真想不到对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人,会谈得这么多,会如此颂扬!如果我只看报刊杂志,如果我没有看到他本人,我也会对没有经历此事而感到遗憾!"但是我在报上读到这样的文章时只是在心里想:"真倒霉,我当时关心的只是找到希尔贝特或阿尔贝蒂娜,所以没有对这位先生多加注意!我把他看作是一个在社交界惹人厌烦的人,一个普通的配角,可他却是一个人物!"我读的那几页龚古尔日记,使我对这种倾向感到遗憾。因为我或许能从这几页日记中得出结论,认为生活教导我们要降低阅读的价值,认为生活向我们表明,作家对我们吹嘘的东西没有很大的价值;但是,我也可以从中得出结论,认为与此相反,阅读教导我们要提高生活的价值,这种价值我们过去未能予以重视,现在只是通过书籍才知道它有很大的价值。在必要时,我们就不会对自己不大喜欢一个凡德伊、一个贝戈特的社交圈子而感到难过。凡德伊过于腼腆的布尔乔亚主义,贝戈特无法忍受的缺点,乃至初期的埃尔斯蒂尔(【书注】因为《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发现,他就是那位曾在维尔迪兰夫妇家中对斯万说出令人如此生气的话的"迪施先生"。但是,哪一个有天才的人,在具有高雅的情趣之前(就象埃尔斯蒂尔过去经历的那样,但这种事现在十分罕见),没有采用过他那帮艺术家惹人生气的说话方式呢?例如,在巴尔扎克的书信里,不是充满了那种斯万情愿死去一千遍也不愿使用的粗俗词语?然而,象斯万那样的高雅之士,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笑柄,却可能写不出《贝姨》和《都尔的本堂神甫》。——作者注。)自命不凡的庸俗,都不能作出任何证明来否定他们,因为他们的天才是由他们的作品来显示的。当他们还是我们弄错,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即使是回忆录的作者弄错了,也不能作出任何证明来否定产生这种天才的生活的价值。
这些希奇古怪的趣闻,是龚古尔日记取之不尽的素材,也是读者独自一人度过夜晚的消遣;我看到的这些趣闻是龚古尔的宾客们讲给他听的,作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我们真想透过日记的书页去和他们结识,但对我来说,他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一点有趣的回忆,这并非完全无法解释。龚古尔因这些趣闻引人注意而得出结论,认为趣闻的叙述者可能十分高雅,这种看法未免幼稚,因为平庸的人们也可能在生活中看到或听到别人叙述有趣的事情,然后由他们来讲述。龚古尔善于倾听,就象他善于观察一样,而我却不善于这样做。另外,所有这些也需要一个一个地加以鉴定。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然没有给我留下青春优雅的典范这样的印象,就是我外婆生前非常想看到的典范,她当时向我推荐这种典范,并说德•博泽让夫人在回忆录中认为这是无法仿效的典范。但是,必须看到,巴赞当时才七岁,回忆录的作者又是他的姑妈,而那些将在几个月后离婚的丈夫,也会在你的面前对自己的妻子大为夸奖。圣伯夫最美的诗篇之一,是描写一座喷泉前出现了才气横溢、婀娜多姿的小姑娘德•尚普拉特勒小姐,她当时还不满十岁(【书注】德•尚普拉特勒小姐于1897年当上安娜•德•诺阿耶的婆婆。她曾启示圣伯夫写过一首诗,题为《布瓦洛的喷泉,致莫莱伯爵夫人的书简》,载《八月思想录》。)。尽管天才的诗人德•诺阿耶伯爵夫人对娘家姓尚普拉特勒的婆婆诺阿耶公爵夫人怀有温柔的崇敬,但如果要她来描写公爵夫人,她的描写可能会同五十年前圣伯夫的描写形成十分鲜明的对照。
更令人不安的,也许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部分,就是那么一些人,对他们的传说同对一则趣闻的记忆相比,含义更为丰富,另外人们也不会象对凡德伊、贝戈特这类人一样,用他们的作品来评论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写过作品:他们只是--使我们这些以为他们碌碌无为的人们非常惊讶的是--给了作品以启示。博物馆里的大厅能因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绘画而使人对优美留下的,我要是不了解小资产阶级,也许还会在绘画前对它进行想象,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接近现实,并指望从它那儿了解到画家的艺术中最珍贵的奥秘,这点他的画没有告诉我,但他笔下华丽而长得拖在地上的丝绒和花边,是可以和提香最美的画媲美的绘画局部。如果我过去就意识到他不是才智横溢、知识渊博、交际广泛的人,而是善于象镜子那样来反映自己那种即使是平庸的生活的人,是成为贝戈特那样的人(即使同时代的人们认为贝戈特的才智不如斯万,博学不如布雷奥代),人们就更可以对艺术家的那些模特儿作出同样的评价。能描绘一切的艺术家在展示美的时候,模特儿是由一些比他稍为富裕的人们充当的,而画家的才能尚被埋没,他的画以五十法郎一张的价格出售,他在这些人家里所看到的是他在自己画室里看不到的东西:一个用家具陈设的客厅,家具上盖有古老的丝织品,客厅里装有许多灯,还有漂亮的花卉、漂亮的水果、漂亮的裙子--这些人比较低微,或者说在真正高贵的人们看来显得低微(高贵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比那些贵族更能了解默默无闻的艺术家,赏识他,邀请他,购买他的画,而贵族们则让那些学院派画家来为他们画像,例如教皇和国家元首们就是这样。对于后世来说,我们时代的一个优美的家庭和优美的服饰的诗意,与其说是在戈特为萨冈亲王夫人或夏普兰为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画的肖像之中,不如说是在雷诺所画的出版商夏邦基埃的客厅之中,向我们展示了优美的伟大图像的艺术家们,在一些人那儿收集到素材,这些人往往不是他们时代中最为风雅的人,而最为风雅的人也往往不请一个陌生的画家来画肖像,原因是他们无法在他的画上看出他展示的美,这种美被掩盖起来是由于一种具有过时的优美的公式化作品插在中间,这种作品在公众眼中浮动,犹如病人以为眼前确实存在的那种主观幻觉。但是,我过去认识的这些平庸的模特儿还对某些使我喜出望外的布局有过启示,提过建议,他们之中的一个在画中存在,不光是一个模特儿的存在,而且是人们愿意使他在自己画中出现的一个朋友的存在,这就使我们自忖,我们是否对没能结识所有这些人而感到遗憾,因为巴尔扎克在书中描绘了他们,或因欣赏他们而把自己的书题献给他们,而圣伯夫或波德莱尔则用最美的诗来歌颂他们,特别是所有这些雷加米埃、蓬帕杜尔在我看来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这或者是因为我天生有病,我于是对自己有病而不能再去看望所有这些我过去不大重视的人们而感到狂怒,或者是因为她们只是依靠文学的虚幻魔法才享有盛誉,这就迫使人们有阅读时更换辞典,并使我不再感到痛苦,我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随时断绝与社会的联系,取消旅行和参观博物馆,以便去疗养院进行治疗。
这些想法有的会减少有的则增加我对自己没有文学才能的惋惜,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从未在我的脑中出现,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弃了写作的计划,一心在远离巴黎的一所疗养院里治疗,直至一九一六年初这所疗养院无法找到医务人员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这时的巴黎和我第一次回来时的巴黎相比已大不一样,这点读者马上就会看到,那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我来巴黎是为了检查病情,然后返回疗养院。
4.
一战期间希尔贝特从当松维尔给巴黎的我的第二封信中谈到“山楂花斜坡小路”:
"您对这场战争的情况没有概念,对一条公路、一座桥、一个高地在战争中的重要性也没有概念。有多少次我想到了您,想到了那些散步,散步由于您而变得美妙,当时我们一起在这个地方到处散步,可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废墟,同时,大规模的战斗正在进行,为的是占领您过去喜爱的某条小道、某个小丘,我们曾多少次一起到那儿去!也许您和我一样,您也不能想象默默无闻的鲁森维尔和令人厌倦的梅塞格利丝将成为著名的地方。过去,人们曾从那儿把我们的信件带给我们,当您身体不舒服时,又曾派人去那儿请医生。嗳,我亲爱的朋友,它们从此载入荣誉之册,如同奥斯特利茨或瓦尔米一样。梅塞格利丝战役持续了八个多月,德军在那儿损失了六十多万人,他们摧毁了梅塞格利丝,但没能占领它。您过去十分喜欢的那条小道,就是我们称之为山楂花斜坡小路的这条,您在小道上说您在童年时代曾爱上了我,而我却对您肯定地说是我爱上了您,我无法对您说,这条小道是多么重要。广阔的麦田是小道的终点,也就是著名的三○七高地,您想必在公报中经常看到它的名字。法国人炸掉了维福纳河上的小桥,您当时说,它并不象您原来希望的那样,使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德国人则建造了另一些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占领了半个贡布雷,法国人则占领了另外半个。"
5.
德•夏吕斯对马塞尔谈论对战争的看法,下面节选部分,也可以反映出当时一些民众对一战的观点,这里还得提示:作为贵族的德•夏吕斯是马塞尔认为的“亲德派”,因其具有德国血统,更因为他的下述看法;这也可以看出普鲁斯特对一战的评价是尽量站在超越民族主义的立场来进行评论的(背景:1914年阿尔萨斯-洛林战役、马恩河战役之后,法德在欧洲西线战场持续三年的拉锯战——直到1918年才出现转机。):
“……由于这场战争中没有总指挥,每个国家都在另一个国家之后很久才进入舞池,而美国人又是在我们几乎完蛋的时候才开始参战,所以他们士气旺盛,而我们打了四年的仗,已经没有这样的士气。即使在战前,他们也喜欢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艺术,他们出高价买进我们的杰作,现在有许多在他们那儿。但是,这种背井离乡的艺术,如同巴雷斯先生会说的那样,却正是法国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古堡可以说明教堂,由于教堂曾经是朝圣的地方,所以教堂可以说明武功歌。我无须对我家族和姻亲的名声作过高的评价,另外这里涉及的也不是这点。但在最近,虽说家里和我的关系有点冷淡,我为了解决一个股权问题,还是去看望我那个住在贡布雷的外甥女圣卢。贡布雷在过去只是个小城,就象现在的许多小城一样。但是,那里教堂的有些彩绘玻璃窗上,我们的祖先被画成捐赠者,在另一彩绘玻璃窗上,则画有我们的纹章。我们在那儿有我们的教堂,有我们的坟墓。这座教堂被法国人和英国人摧毁了,因为它被德国人用作了望台。残存的历史和艺术的这种混合体代表着法国,现在却被摧毁,而这种事还没有结束。当然,我不会出于家族的原因,令人可笑地把贡布雷教堂被毁和兰斯大教堂被毁相提并论,因为兰斯大教堂犹如哥特式教堂中的一个奇迹,它自然地再现了古代雕塑艺术或亚眠雕塑艺术的纯真。我不知道圣菲尔曼(【书注】根据传说,菲尔曼是亚眠的第一位主教。)高举的手臂如今是否断裂。如果是的话,那么信仰和毅力的最高证明就已从这个世界消失。”
“消失的是它的象征,先生,”我对他回答道。“我同您一样,非常喜欢某些象征。但是,为了象征而牺牲它所象征的现实是荒谬的。教堂应该受人喜爱,直至为了保护它们不得不放弃它们所教导的真理的那天。圣菲尔曼高举手臂,样子活象指挥官发号施令,仿佛在说:‘为了荣誉,我们可以粉身碎骨。’不要为那些石雕而牺牲活人,石雕的美是因为在片刻中把人类的真实固定下来。”
“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回答道,“巴雷斯先生虽说让我们对斯特拉斯堡的塑像和戴鲁莱德先生(【书注】戴鲁莱德(1846-1914),法国作家、政治家。普法战争时入伍参军。他的爱国诗歌《士兵之歌》(1872)曾流行一时。1882年创立爱国者同盟,旨在为法国败于普鲁士报仇雪耻。)之墓进行过多的朝拜,但他写出了兰斯大教堂本身对我们来说不如我们步兵的生命宝贵这句话,却令人感动而又亲切。在那儿指挥的德国将军曾说,兰斯大教堂对他来说不如一个德国兵的生命宝贵,因此巴雷斯的话使我们那些对德国将军大发雷霆的报纸显得可笑。再说,令人恼火而又痛心的是,每个国家都说出同样的话。德国的工业联合会宣布必须占有贝尔福地区,以免使他们的国家受到我们复仇思想的侵袭,其理由同巴雷斯为使我们不受德寇入侵愿望的影响而要求得到美因兹的理由一模一样。为什么在法国看来,收回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不是进行战争的一条充分理由,不是继续进行战争、每年宣战一次的一条充分理由呢?您似乎认为,胜利从此属于法国,我衷心希望如此,您对此毫不怀疑。但是,自从协约国不管是否有理,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从我来说,我当然对这样的结局感到高兴,但我主要看到许多胜利停留在纸上,还有许多则是皮洛士式的胜利(【书注】皮洛士(前319-前272),伊庇鲁斯国王,曾不惜惨重牺牲而取得对马其顿和罗马的军事胜利。“皮洛士的胜利”一语由此而来。),付出的代价没有告诉我们),而德寇则不再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以来,人们看到德国试图尽快媾和,法国则试图延长战争;法国是正义的法国,有权使人听到正义的声音,但法国也是温和的法国,应该听到可怜的声音,即使只是为了它自己的子女,为了每当春天来临之际,开放的鲜花能使墓外之物增添光彩。您要说实话,我亲爱的朋友,您曾经对我讲过一种理论,说万物的存在全靠一种不断重新开始的创造。您对我说,世界的创造并非一次完成,而必然是每天都在进行。那末,如果您是真心诚意的话,您就不能把这场战争排除在这种理论之外。我们出色的诺布瓦废话连篇地写道(同时拿出一件修辞道具,对他来说,这件道具同‘胜利的曙光’和‘严冬将军’一样珍贵):‘现在德国要打仗,骰子掷出,大局已定’,而事实是每天早晨都在重新宣战。因此,想继续进行战争的人同发动战争的人同样应受遣贵,也许,更加应受遣责,因为后者可能没有预见到战争中的一切惨状。然而,毫无迹象表明,一场如此持久的战争,即使会有胜利的结局,也并非毫无危险。很难谈论尚无先例的事情,以及对于人们首次尝试的行动的机制的影响。确实,一般来说,人们感到不安的新事物都进展得十分顺利。那些最聪明的共和政体拥护者曾认为政教分离是荒谬的行为。但政教分离却象把信扔进邮局的信筒里那样轻而易举。德雷福斯恢复了名誉,比卡尔当上陆军部长,也没有人喊一声‘喔唷’。然而,对于一场连续几年的战争所带来的那种劳累过度,令人担心的事却多的是!士兵们回去后将干什么?疲劳是否会使他们浑身无力或神魂颠倒?所有这些都可能朝坏的方向转化,如果说不涉及法国,至少涉及政府,甚至可能涉及政府的形式。您曾让我看莫拉斯(【书注】莫拉斯(1868-1952),法国作家,拥护君主政体,曾在《法兰西报》上评述埃梅•德•瓜尼的回忆录(发表于1902年)。埃梅•德•瓜尼曾促使塔列朗背叛拿破仑。)那篇美妙的《埃梅•德•瓜尼》。埃梅•德•瓜尼如果不从共和国进行的战争的进展中期待她在1812年从帝国进行的战争中期待到的东西,我将会感到十分惊讶。如果现在埃梅还活着,她的期望是否将会实现?我不希望如此。我们再回过来谈战争,那首先发动战争的人是否是威廉皇帝?我对此十分怀疑。如果是他的话,他不是做了同拿破仑一样的事吗?这种事我认为十分可恶,但我惊奇地看到,如此的恐怖却会给拿破仑的阿谀奉承之徒带来灵感,这种人在战争爆发之日象博将军那样大声说道:‘我等待这一天已有四十年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当社会上把不相称的地位赋予民族主义者和军人时,当任何艺术之友都被指责为从事给祖国带来严重损害的事时,一切并非尚武的文明都是有害的,天晓得有谁曾提出比我更有力的抗议!几乎没有一个真正的社交界人士能同一位将军相提并论。一个狂热的女人差点把我介绍给西夫东先生。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竭力维护的只是社交界的准则。但是,从表面上看它们虽然毫无价值,它们却也许可以阻止许多过火的事情发生。我一贯尊重捍卫语法或逻辑的人们。人们在五十年之后会知道,他们曾消除巨大的灾祸。然而,我们那些民族主义者对德国最为敌视,是最顽固的打到底主义者。但在十五年之后,他们的哲学已经完全改变。实际上,他们大力促使战争继续下去,不过只是为了消灭一个尚武的民族,只是出于对和平的热爱。因为尚武的文明,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很美的东西,现在却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不仅指责普鲁士把国家的军事力量放在主导地位,而且始终认为军事文明曾摧毁他们现在珍视的一切,不仅是艺术,而且甚至是献殷勤。他们的批评者中的一个只要改信民族主义,就可以同时成为和平之友。他确信,在所有尚武的文明中,妇女的地位屈辱、低下。人们不敢对他回答说,中世纪骑士的‘夫人’和但丁的贝雅特里齐,也许曾坐在同贝克先生(【书注】贝克(1837-1899),法国剧作家,他剧中描写的妇女格调不高,如《巴黎女人》(1885)描写一个有夫之妇同时有两个情人。)的女主人公们一样高的宝座上。我预计这几天中的某一天能在一位俄国革命者之后坐到餐桌旁边。或者只是在我们的一位将军之后,他们进行战争是出于对战争的厌恶,是为了惩罚一个民族培养一种理想,他们在十五年前认为这种理想是唯一的强壮剂。可怜的沙皇在几个月前还受到尊重,因为他召开了海牙会议。但是,现在人们向自由的俄国致敬,就忘记了曾使他受到颂扬的称号。世界的车轮就是这样转的。然而,德国使用同法国一样的词句是那么多,以致使人认为德国在引用法国的话,德国不厌其烦地说,它‘在为生存而斗争’。当我读到:‘我们为反对残忍的死敌而斗争,直至我们取得保障我们将来不受任何侵略的和平,以便使我们英勇的士兵的血不致白流’时,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威廉皇帝说的还是普恩加来先生说的,因为他们曾以几乎相同的说法,把这句话说了二十遍,虽然说实在话,我应该公开承认,这一次皇帝是共和国总统的仿效者。如果法国依然弱小,它也许就不会这样希望延长战争,但特别是如果德国依然强大,它也许就不会如此急于结束战争。就是说依然如此强大,因为说到强大,您会看到,它现在仍然强大。”(P103-107)
6.
一个时代的轻浮,在经历了十个世纪之后,就是最严肃的研究课题的内容。……对物的依恋总是给占有者带来死亡。(德•夏吕斯的话)
7.
第七部《重现的时光》谈到《一千零一夜》的几处地方:
(1)男爵离开我之后,在我想象中开始萦绕的不是德刚乃至德拉克洛瓦笔下的东方,而是我曾十分喜爱的《一千零一夜》中的古老东方;我渐渐走进这些网状的黑暗街道,不由想起在巴格达的偏僻街区寻找艳遇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
(2)(对絮比安说,关于夏吕斯花钱在旅馆里进行的性虐待行为:)我过去象《一千零一夜》里的哈里发那样,认为可以及时赶到去救一个挨打的人,而我现在亲眼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变为现实,在这个故事里,一个女人变成了一条母狗,就自愿叫别人打她,以便恢复原形。
(3)我用他给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现出又一个太虚幻影,犹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无意中正好做完那种神秘仪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够看见的驯顺的精灵显身现形,随时准备把他送往遥远的地方。
(4) 就象在东方,在关于库特阿玛拉的位置问题(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对词源研究的嗜好扩大到东方语言的话,还会说,库特阿马拉,库特酋长,"就象我们说峡谷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与《一千零一夜》关系那么密切的巴士拉这个名字重又回到巴格达的旁边,远在汤森德将军和戈林格将军之前的哈里发时代,水手辛巴德每次离开巴格达以后或回到巴格达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后都要经过的巴士拉。
(5)早晨,当我搁笔中断我的叙述时,我不知道我命运的主宰、比谢里阿苏丹更严酷的主宰是否乐意延缓我的死亡判决,允许我在下一个夜晚继续写下去。这倒不是因为我希图写出《一千零一夜》那样的书,或者写出也是用夜晚写成的圣西门的《回忆录》,或者我在童年时代喜爱的那种书,象那几次爱情一样使我迷恋得神魂颠倒的那种书,虽说我不能没有反感地想象它将是一部与它们都不同的作品。然而,犹如埃尔斯蒂尔•夏尔丹所说,只有抛开我们所爱的东西,才能把它重新做出来(【书注】象我的肉身一样,我的著作最终有一天会死去。然而,对待死亡唯有逆来顺受。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我们自己十年后与世长辞,我们的作品百年后寿终正寝。万寿无疆对人和对作品都是不可能的。——作者注。)。这也许将是一部与《一千零一夜》一样长的书,但内容全然不同。当我们爱一部书爱得手不释卷时,我们无疑会希望写出些完全一样的东西来,然而我们必须牺牲当前的这种爱,不考虑我们的兴味所在,而去揣摩用不着我们的偏好并禁止我们考虑这些偏好的某个真实。我们只有遵循这个真实,才有机会遭遇被我们所抛开的东西,在忘掉它们的同时写下另一时代的《阿拉伯故事》或圣西门的《回忆录》。只是,我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太迟了?
8.
(马塞尔发现德•夏吕斯的性虐待嗜好,对他的一句评语:)
在性虐待狂者——不管他如何善良,不管他如何之好——身上,都有一种对恶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那些为了其他目的而作恶的人无法满足的。
9.
(描绘了一帮寻欢作乐的人,关于其中两个人的特写:)在同一个大厅里,许多不愿躲避的男子聚集在一起。他们互不相识,但可以看出,他们几乎全都属于有钱阶层和贵族阶层。每个人的外貌中都有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想必是对有损名誉的欢乐采取的不抵抗主义。有一位身体庞大,脸上全是红斑,象个酒鬼。我得知他起初并不是酒鬼,只是叫一些青年来喝酒取乐。但是,他一想到自己会被应征入伍就感到害怕(虽说他看来已年过半百),由于他十分肥胖,他就开始不断地喝酒,竭力使自己的体重超过一百公斤,因为体重超过一百公斤者即可退役。现在,这种心计已变成嗜好,不管人们在哪里同他分手,不管人们如何对他进行监视,人们总可以在一个酒店里再次见到他。但是,他一开始讲话,我就看出,他虽然智力平平,却具有很多知识,受过很多教育,是个很有教养的人。这时又进来一个人,此人是社交界人士,十分年轻,外表极为高雅。说实在,在他的外表上还没有留下恶习的任何痕迹,但令人不安的是他的内心有恶习的痕迹。他身材十分高大,面孔讨人喜欢,他说话时显露的智慧,同他旁边的酒鬼完全不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智慧确实出色。但是,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显出一种表情,不过这种表情应该和一句与此不同的话对应。他虽然掌握人类脸部表情的全部宝库,却仿佛曾在另一个世界中生活,他用不该采用的次序来排列这些表情,他露出的微笑和目光仿佛是偶然采摘而来,和他听到的话毫无关系。我对他的看法是,如果他还活着,这当然是确定无疑的,他过去所受的折磨并不是长期的疾病,而是短期的吸毒。如果向所有这些人索取名片,人们也许会惊讶地发现,他们全都属于上流社会。但是,某种恶习,而且是最大的恶习,即缺乏意志,使他们无法抗拒任何恶习,就聚集在这儿,当然是在单独的房间里,有人对我说是在每天晚上,这样一来,虽然他们的名字为社交界女士们熟悉,这些女士却渐渐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并且再也没有机会接待他们的来访。他们仍然接受邀请,但习惯使他们回到鱼龙混杂、藏垢纳污的场所。另外,他们并不隐瞒此事,相反,隐瞒此事的却是供他们寻欢作乐的小服务员、工人等等。除了人们能猜到的许多原因之外,这可以用下列原因来解释:对于工厂的雇员和仆人来说,到那儿去象被人认为是正派的女人到妓院里去一样;某些承认去过那儿的人,则否认自己后来又去过那里;絮比安本人也不说实话,以便保护他们的名誉,或者避免竞争,只见他肯定地说:"哦!不,他不来我这儿,他不想来这儿。"对于社交界的先生来说,问题没有这么严重,更何况不去那儿的社交界青年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不去关心我们的生活。而在一个航空公司里,如果某些装配工去过那儿,他们的同事就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且无论如何也不愿去那儿,原因是害怕被人发现。
10.
当我们研究过去历史的某些阶段时,我们惊奇地发现一些个性善良的人肆无忌惮地参加大屠杀和献祭活人,对他们来说这也许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两千年后阅读我们时代的历史的人,也许将会感到某些温柔和纯洁的心灵同样沉浸在一种生死攸关的环境之中,而这些心灵感到习以为常的环境,将会显得象魔鬼一样有害。另一方面,在我认识的人中,很少有人,我甚至可以说没有人,在智慧或敏感方面具有絮比安这样的天赋;因为构成他谈话的精神脉络的这种美妙"知识",并非来自任何中学的教育,也不是来自任何大学的教育,他要是受到这些教育,就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人物,而社交界的许多青年却没有从这些教育中得到任何好处。这只是他天生的感觉、自然的见解,他不过是在空闲的时间里,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偶然阅读少量书籍,却能说出如此正确的话来,他的话显示了语言的全部对称,展现了它们的美。然而,他干的职业虽然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最有利可图的行当之一,但也是最为低劣的行当。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那贵族的自豪本应使他对"别人的闲话"有某种蔑视,某种自爱感和自尊感怎么不能迫使他的淫荡放弃某些看来只有完全痴呆才能得到原谅的满足呢?但在他身上,就象在絮比安身上那样,把道德和各种行为分开的习惯(另外,这也应该存在在许多职务之中,有时在法官的职务中,有时在政治家的职务中,以及其他许多职务之中)应该早就养成,因此习惯(从不向道德感征求意见)越来越加深,直至这个表示赞同普罗米修斯让人用力量钉在纯物质的岩石上之日为止。
11.
在这本书中,没有一件事不是虚构的,没有一个人物是"真实的",全是由我根据论证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应该在赞扬我的国家时说,只有弗朗索瓦丝那些为帮助无依无靠的侄媳妇而离开退隐地的百万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实际存在的人。我确信他们的谦虚不会因此而受到损害,也因为他们决不会读到这本书,既然不能列举其他许多想必作出同样的事情并使法国得以幸存的人们的姓名,我就怀着孩提般的喜悦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写出他们真实的姓:他们的姓是十分法国化的,叫做拉里维埃。
12.
圣卢的死(在马塞尔发现夏吕斯的性虐待嗜好之后发生):
我离开巴黎的时间因一则消息而推迟,这消息使我感到悲伤,我因此在一段时间里无法启程。我获悉的是罗贝尔•德•圣卢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线的第三天,在掩护他的士兵们撤退时被打死的。从未有人象他那样没有老百姓的那种仇恨(至于皇帝,他出于特殊的、也许是错误的原因认为,威廉二世与其说想发动战争,不如说想阻止战争的爆发)。他也不恨德语的特有表达方式:六天前,我听到他嘴里说出的最后几个词,是舒曼一个歌曲开头的几个词,他在我的楼梯上用德语对我哼着这些词,以至我因为邻居的缘故不让他哼。他因极其良好的教育而习惯于他的行为中清除任何赞扬、任何斥骂和任何空话,因此他在敌人面前,犹如在应征入伍时那样,没有说出本来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话,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征是他的所有举止,乃至他关上我马车车门的举止,每当我走出他的家门,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来。好几天,我都关在房间里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巴尔贝克的情景,他当时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绿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样变动,他穿过大厅,大厅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厅相连。我想起这个我当时感到与众不同的人,想起这个我曾十分希望结交的朋友。这个希望的实现,超出了我所能想象的程度,但当时几乎没有使我产生任何乐趣,而到后来,我才了解到隐藏在这种优雅外表后面的所有大的优点以及其他的东西。所有这些,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一样,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献出,而最后一件东西是在进攻一条战壕时献出的,这是因为他慷慨,能用自己拥有的一切来为他人效劳,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厅的长沙发,为的是不打扰我。总的来说我看到他的次数是那么少,又是在各式各样的地方,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每次的间隔时间又是如此之长,如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在里夫贝尔咖啡馆里,在骑兵营地和在东锡埃尔的军人晚餐时,在他打了一个记者耳光的剧院里以及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但这只会使我对他的生产生更加强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对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伤,我们对爱得很深的人们也往往没有如此的印象和悲伤,这些人和我们一直有来往,所以我们在头脑中保存的他们的形象,只是无数差别难以察觉的形象的一种模糊的平均值,而我们已得到满足的友情,就不会象我们只是在并非由于他们和我们的缘故而没有进行到底的会见中见到过片刻的人们那样,对可能产生更加亲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这种友情只是因为没有机遇。(【书注】至于弗朗索瓦丝,她对德国人极其仇恨;这种仇恨只会因我们那些部长使她产生的仇恨而减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兴登堡死还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我那天看到他戴着单片眼镜在巴尔贝克的那个大厅里跑,在我的想象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后没过几天,我在巴尔贝克海滩上第一次看到另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这个形象现在也只是存在于回忆的状态之中,这就是阿尔贝蒂娜,她在这第一个晚上脚踩沙滩,对众人都漠不关心,她在海边犹如一只海鸥。我很快就爱上了她,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从未去看过在巴尔贝克的圣卢。但是,我同他交往的历史,也为我有一段时间不再喜爱阿尔贝蒂娜提供了证明,我去东锡埃尔在罗贝尔身边住了一段时间,是因为我忧郁地看到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他的一生和阿尔贝蒂娜的一生,这么晚才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尔贝克,又是这么快就结束了,这两种生活差一点交织在一起;是他,当他看到年华的灵巧梭子在初看起来最不受束缚的我们回忆的经纱之间编织着纬纱时,我反复在想,是他,在阿尔贝蒂娜离开我之后,被我派去见邦当夫人的。后来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有一种我没有怀疑到的类似秘密。圣卢的秘密也许比阿尔贝蒂娜的秘密给我带来更多的悲伤,因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无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圣卢的一生会如此短暂。她和他都因关心我而经常对我说:"您有病。"可现在他们死了,他们在战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后形象,与他们最初形象的间隔时间是如此短暂,所以我可以将这两种形象进行对照,而即使是阿尔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结合在一起时对我才有价值。……
13.
我新住进的那家疗养院给我治病的疗效,并不比第一家疗养院好,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离开这家疗养院。我在乘火车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没有文学才能,而我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却发现自己有这种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时间,在回当松维尔吃晚饭之前,每天同希尔贝特一起散步时,更加伤心地认识到这种没有文学才能的想法,在离开这块领地的前夕,我在阅读龚古尔兄弟的几页日记时,几乎把这种想法同虚荣心和文学的欺骗性等同起来,这种想法也许不大痛苦,但更为忧郁,如果我赋予它的客体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并不存在,这种想法已有很久没有在我的脑中再现,现在却重又使我激动,而且带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的力量。我记得那是在火车停在乡下的时候。阳光一直照到铁道沿线一排树木的树干一半的地方。我想:"树木,你们已无话可对我说,我心灰意懒再也不会听到你们说话。但是,我在这里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无聊地看到你们发亮的前额和你们阴暗的躯干之间的分界线。如果说我曾以为自己是诗人,那末我现在知道自己不是诗人。在我的生命即将开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们也许会赋予我大自然不再给予我的启示。然而,我也许能对大自然进行讴歌的那些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虽然用可能对人进行的观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启示这点来安慰自己,却知道自己寻求的是给自己一种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这种安慰毫无价值。如果我真的有艺术家的灵魂,在这排被落日照亮的树木面前,在边坡上几乎一直长到车厢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将会感到何种乐趣?我可以数出这些小花的花瓣数,但我不想描绘它们的颜色,而许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却会这样去做,因为人们是否能指望把读者没有感觉到的乐趣转达给读者呢?不久之后,我又以同样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户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后,由于时间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玫瑰红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这些不同的发现都极其冷漠,就象在一个花园里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片,在稍远处又看到一个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种物质构成的物体,它那不同寻常的颜色决不会使我摆脱最为无精打采的烦恼,但是出于对这位女士的礼貌,为了说些话,也为了表示我已发现这种颜色,我就在路过时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块仿大理石的毛粉饰。同样,为了问心无愧,我对自己就象对某个可能会陪伴我并从中得到比我更多的乐趣的人那样,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红色。但是,通过我而发现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许不象许多看到这种景象会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们那样热情,因为他看到这些颜色时没有任何喜悦。
我长期不在巴黎,但由于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们的名单上,所以他们仍然忠心耿耿地给我寄来请帖,我回来时看到这些请帖,其中一份是拉贝玛为女儿和女婿举办的茶点,另一份是第二天在盖尔芒特亲王府举行的下午聚会。我在火车上进行的悲伤的思考,并不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里想,放弃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确实没有必要,因为长期以来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开始的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适合去做,或者说不再适合去做,也许这个工作不符合任何现实。老实说,这个理由完全是消极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参加这个社交界音乐会的理由失去价值。但是,促使我去参加聚会的原因是盖尔芒特这个姓,在相当长的时期以来,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之外,所以当我在请帖上看到它时,它对我来说重新具有我在贡布雷时发现的魅力和意义,当时我在回家途中路过鸟街,从外面看到象一个深颜色的漆器那样画有坏家伙希尔贝即盖尔芒特老爷的彩绘玻璃窗。一时间,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们无法比拟,和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比拟,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这些人出自我度过童年的阴郁城市贡布雷中带酸味的流通空气,出自人们在城市小街的彩绘玻璃窗上看到的过去。我想要前往盖尔芒特府邸,仿佛这应该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记忆深处。于是我继续重读请帖,直至那些组成这个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来造反,并同贡布雷这个名称一样,重新取得自己的独立性,在我疲倦的眼睛前显现时犹如一个我不知道的名称。(【书注】妈妈正好去萨士拉夫人家吃茶点,她事先就知道这个聚会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
我在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不远的地方又下了车,再次开始想起前一天我在以法国最美的农村之一著称的地方,试图把树木上明暗之间的分界线记录下来的那种厌倦和烦恼。当然,我从中得出的有关智力的结论今天并没有使我感到同样的痛苦。这些结论依然不变,但是,每当我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习惯,在另一个时间外出,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乐趣。我今天感到,这种乐趣纯粹是一种无聊的乐趣,即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府邸参加下午聚会的乐趣。但是,既然我现在知道自己只能得到无聊的乐趣,又何必把它们拒之门外呢?我心里又想,我在试图作出这种描写时,对虽不是有才能的唯一标准,却是有才能的首要标准的热情,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我现在试图从我的记忆中取出其他的"快镜照片",特别是它在威尼斯摄取的快镜照片,但只是这个词把它变得象摄影展览会那样乏味;我现在要描写我过去看到的东西,我昨天也以细腻而忧郁的目光观察事物,并想在当时就把它们描绘出来,但我感到我的鉴赏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没有增长。片刻之后,我好久没有看到过的许多朋友也许会要求我不再这样离群索居,和他们一起消磨时光。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们的要求,因为我现在有证据表明,我不再有任何用处,文学也不能再给我带来任何乐趣,这也许是我的过错,因为我才能太小,也许是它的过错,如果它带有的实在性确实比我过去认为的要少的话。
我想到贝戈特曾对我说:"您有病,但人们不必可怜您,因为您有灵魂的乐趣",他对我的看法是多么错误!在这种不出成果的清醒之中,乐趣又是如此之少!我甚至要补充说,如果说我有时有一些(并非是智力的)乐趣,我总是为一个不同的女人来耗费它们;因此如果命运让我多活一百年,而且不带残疾,它也只是在一个纵向的生命中增添连续延长的部分,而人们甚至看不出再延长这种生命有何意义,更何况还要延长其存在的时间。至于"智力的乐趣",我是否能这样来称呼我敏锐的目光或我正确的推理毫无任何乐趣地得到的,仍然是不出成果的那些冷漠的观察呢?
14.
每当我们没有力量强制自己使某个印象通过最终导向它的固定和表现的各个连续状态的时候,我们便进行推理,也就是思维的游弋。
……所有缺乏艺术感,也就是不知道服从内心现实的人都可以具有对艺术没完没了地进行推理的能力。
15.
满足于"描写事物"、满足于只是可怜巴巴地给一些事物的线条和外表作些记录的文学,虽则自称为现实主义,却离现实最远,它最能使我们变得贫乏、可悲,因为它突兀切断现时的我与过去、未来的一切联系,而过去的事物保持有本质,未来,它们又将促使我们去重新品味这种本质。正是这种本质才是配称作艺术的艺术所应该表现的内容,而且,如果它表现失败,我们还能从它的虚弱无能中引出教训(在现实主义的成就中却丝毫都汲取不到),须知这个本质部分地是主观的和不可言传的。
16.
温柔多情的人如果能选择的话,他大概不会选择解剖。这不是他正直的心灵之所愿,他的愿望十分博大,正是这种愿望使肖德洛•德•拉克洛写出了《危险的关系》;这也不是他对大小资产者的兴趣,使福楼拜选定《包法利夫人》和《情感教育》的主题的那种兴趣。
17.
一个小时并不只是一个小时,它是一只玉瓶金尊,装满芳香、声音、各种各样的计划和雨雪阴晴,被我们称作现实的东西正是同时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感觉和回忆间的某种关系——一个普通的电影式影象便能摧毁的关系,电影影象自称不超越真实,实际上它正因此而离真实更远--作家应重新发现的唯一关系,他应用它把那两个词语永远地串连在自己的句子里。
18.
贝戈特笔下那些脍灸人口的句子实际需要深刻得多的反躬自省才写得出来
19.
真正的艺术,诺布瓦先生会称之为文学爱好者的游戏的艺术,其伟大便在于重新找到、重新把握现实,在于使我们认识这个离我们的所见所闻远远的现实,也随着我们用来取代它的世俗认识变得越来越稠厚、越来越不可渗透、而离我们越来越远的那个现实。这个我们很可能至死都不得认识的现实其实正是我们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最终得以揭露和见天日的生活,从而是唯一真正经历的生活,这也就是文学。这种生活就某种意义而言同样地每时每刻地存在在艺术家和每个人的身上。只是人们没有察觉它而已,因为人们并不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他们的过去就这样堆积着无数的照相底片,一直没有利用。因为才智没有把它们"冲洗"出来。我们的生活是这样,别人的生活也是这样;其实,文笔之于作家犹如颜色之于画师,不是技巧问题,而是视觉问题。它揭示出世界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所采用的方式中的性质的不同,这是用直接的和有意识的方式所做不到的,如果没有艺术,这种不同将成为各人永恒的秘密。只有借助艺术,我们才能走出自我,了解别人在这个世界,与我们不同的世界里看到些什么,否则,那个世界上的景象会象月亮上有些什么一样为我们所不知晓。幸亏有了艺术,才使我们不只看到一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才使我们看到世界倍增,而且,有多少个敢于标新立异的艺术家,我们就能拥有多少个世界,它们之间的区别比已进入无限的那些世界间的区别更大,不管这个发光源叫伦勃朗还是叫弗美尔,它虽然已熄灭了多少个世纪,它们却依然在给我们发送它们特有的光芒。
20.
真正的著作不应是光天化日和夸夸其谈的产物,而是黑暗与沉默结下的果实。
21.
至于才智——即使是最卓越的才智——所稀疏采撷的真情实话,在它面前,昭然若揭,它们的意义可能十分重大;但是它们的轮廓不大柔和,它们比较平坦,由于要达到这些真实不用逾越什么深度,由于它们并不是再创造出来的,所以,它们没有深度。有些作家到了一定的年龄后,心中不再产生那种神秘的真实,从此时起,他们往往就凭借越来越有力的才智进行写作,鉴于这个原因,他们成熟时期的作品比他们年轻时的作品更苍劲有力,然而它们失去了往日的甘美。
22.
生活的全部艺术在于把造成我们痛苦的人只当成能让我们进入他们的神明外形的台阶,从而愉快地使我们的生活充满各种神性。
23.
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在那里凿开一个出口。因为如果说不存在医治单相思的药物,人们却能从确认痛苦中逸出,哪怕只是从中引出它包含有的后果。智慧并不考虑没有出路的生活的那些封闭局面。
所以,我必须接受这样的观念,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只能给作家摆个姿势,就象在画室里那样,因为任何东西只有在变成一般和灵魂弃绝自我后才能够持久。
24.
为作品勾勒轮廓的是我们的激情,把它们撰写出来的是两次激情间的宁息。
25.
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年华,我们等待痛苦,以便进行工作。先决痛苦的概念与工作的概念联在一起,当我们想到要构思一部作品首先得备受痛楚,我们就会害怕每一部新作。而由于我们明白了痛苦是我们在生活中能遇上的最美好的东西,我们就会毫不畏惧地想到死,简直就象想到一种解脱。
26.
作家只是沿袭惯例用写序言和题献的那种言不由衷的语言说了个:"我的读者"。实际上,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全都只是自我的读者。作品只是作家为读者提供的一种光学仪器,使读者得以识别没有这部作品便可能无法认清的自身上的那些东西。读者能从书本所云中做到自身的识别证明这本书说的是真话,反之亦然,两篇文章间的不同,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往往不能归咎于作者,而应归咎于读者。再者,对于头脑简单的读者,作品还可能太深奥、太晦涩,就象推着给他一块模糊的玻璃,读者无法用它来阅读。然而,另外有些特殊情况(例如倒错)可能造成读者需要用某种方式才能读懂:作者不应为此气恼,而是相反,给读者留有最大的回旋余地,对他说:"您自个儿瞧吧,用这块镜片是不是能看得清楚些,或者这一块,要不那一块。"
27.
如绻缱柔情、快感、朦胧隐掩的惋惜组成的整幅良辰美景、驶往情浓意蜜的西泰尔岛(【书注】①神话中的岛屿,维纳斯曾在那里有过一段恋情,如同我国的巫山。)的全部准备……
28.
我真正失去我的外祖母是在她去世后好几个月,我见到过一些人,他们随着我和另一些人对他们的看法变换面貌,仅仅一个人,有多少人望着他,他就成了多少人(例如初时的斯万,对第一主席而言的卢森堡亲王夫人),即便对一个人而言,随着岁月推移也会有变化(对我而言的盖尔芒特这个姓氏,不同的斯万)。
29.
总之,细细想来,我的经验的素材,也即我后来的作品的素材来自于斯万,这不仅通过有关他本人和希尔贝特的一切,而且正是他从贡布雷时代起就给了我前往巴尔贝克的欲望,如非如此,我父母是绝不会产生要我去巴尔贝克的念头的,我也就不会结识阿尔贝蒂娜,同样还有盖尔芒特家族,因为我外祖母没有再见到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也不会认识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从而不可能认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她的内侄女。因此正是斯万导致我此时此刻来到盖尔芒特亲王府,并且刚才,就在这里,突然产生我作品的设想(所以我多亏了斯万使我不仅有了题材,而且有了决心)。用以支撑我整个生命的幅度的这枝茎也许还稍嫌羸弱(在这个意义上,"盖尔芒特家那边"便起源于"斯万家那边")。然而,为我们的生活制造这种种外表的那个人往往是个比斯万低劣得多的平庸不过的凡夫俗子。只要有哪个伙计告诉我可以到巴尔贝克去赢得某位佳丽(很可能我在那里碰不上),不就足以使我到那里去了吗?事情往往如此,我们邂逅一位不尽人意的朋友,无奈与之握一握手,然而如果有一天细细回想起来,那只是他对我们说过的一句无稽之谈,一句"您真该去巴尔贝克一行",于是我们的全部生活和作品便脱颖而出。我们并不为此对他感恩戴德,这也并不能证明我们忘恩负义。因为言者无心,他绝不会想到这句话将对我们产生至关紧要的后果。是我们的感觉和才智因势利导,而这种势态,一旦获得第一个推动力便连绵不绝地环环相生,他绝不会预见到同阿尔贝蒂娜的同居,以及在盖尔芒特府上的化装晚会。他的推动力无疑是不可或缺的,因而我们生活的外部形式、作品的素材本身均依他而定,没有斯万,我父母绝不会想到派我到巴尔贝克去(况且,对间接地因他而给我铸成的痛苦他并不负有责任,痛苦是由我的软弱引起的;他的软弱已经使他自己因奥黛特而回肠百转)。然而,即在如此这般确定我们的生活道路的同时,他从而也把我们本可能经历的其它生活道路统统排斥在外。如果斯万没跟我说起巴尔贝克,我就不会认得阿尔贝蒂娜,不会到那座府邸的餐厅,也不会认识盖尔芒特家的人。但是,我会到别的地方去,认识另外一未能感受的新奇,诱惑我,令我抱憾怎不奔它而去;而阿尔贝蒂娜、巴尔贝克的海滩还有利夫贝尔,还有盖尔芒特家族,我不会永远无缘结识的。
30.
嫉妒是一位尽职的招募人,当我们的画面上出现空白的时候,它便会在街上为我们寻找所需的靓女,她已没有了姣好的风姿,由于我们嫉妒她,她重又花容月貌,她将填补那个空白。一旦我们寿终正寝,这幅如此补全的图画便不再给我们欢乐。但是这种想法丝毫也不令人丧气。因为我们感到生活比我们说的更复杂一些,势态也一样。指出这种复杂性是迫在眉睫的需要。
31.
《墓外回忆录》中最美的部分不正是中止在一种与马德莱娜小点心相类似的感觉上的?"昨晚我正独自散步……一只栖息在桦树枝桠顶巅的斑鸫啁啾鸣叫,把我从沉思中唤醒。这富于魔力的啼声当即使我眼前重现父亲的封邑。我忘掉了不久前目击的一场场劫难,被突兀带回旧时,重又见到我听惯了斑鸫啁啾的田野。"而在这部回忆录最美的两、三句中有一句不正是:"从一小方块蚕豆花盛开的田里,散发出天芥菜甜丝丝的香味;给我们送来芳馨的不是故国的微风,而是纽芬兰狂野的风,与谪居的作物没有关系,没有令人喜悦的淡淡的回忆和快感。在这没有经过美呼吸的、没有在美的胸臆中纯化的、没有散布在美的痕迹上的芳菲中,在这满负着晨曦、文化和人世的芳菲中,栖止着所有悔恨、离别和青春的伤感。"法国文学的杰作之一,热拉尔•德•奈伐尔的《茜尔薇》与和贡堡有关的那部《墓外回忆录》完全一样,拥有似马德莱娜小点心的味道和"斑鸫的啁啾鸣叫"一类的感觉。最后,在波德莱尔的作品中,这种淡淡的回忆数量更多,它们显然不再那么偶发,因而,依我看来,也就具有决定性意义。这是诗人本身占有更多的选择余地、带着更多的怠惰,有意识地在一个女人的例如头发、乳房的气息中觅寻给人灵感的类比,启迪他写出"广袤而浑圆的穹苍"和"火焰旗和樯桅济济的港埠"。我恰待竭力回忆起波德莱尔的那些诗篇,作为上述那种被搬移的感觉之基础的诗篇,以便最终把自己归入如此高贵的师承关系之中,从而获得信念,确信我不再踌躇、积极撰写的作品值得我将为之花费气力,我已从书房下楼,来到楼梯底下。
32.
所以,生活在我们看来竟象童话仙境,一幕一幕地让我们看到婴儿变成了少年、成人、弯腰弓背走向坟墓。而仿佛就是通过一些永恒的变化,我们才感觉到在那些每隔相当时距抽取的人样之间存着那么大的差异,感到自己与他们一样,也遵循着这条法则。他们仍然是他们,但已不再象他们,因为他们的变化那么大,而正因为他们仍然是他们,才不再象我们从前看到过的他们了。
33.
现在我才明白衰老是什么东西了——衰老,在所有的现实中,它的纯抽象概念也许是我们这辈子保留得最久的一个,望着日历,给信件署上日期,看到朋友们结婚,朋友的孩子们结婚,或者出于恐惧,或者出于怠惰,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至有一天我们瞥见一个陌生的身影,象阿让库尔先生那样的身影,它告诉我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的一位女朋友的孙子,这个我们本能地愿以志同道合相待的年轻小伙子朝我们莞尔一笑,以为我们在嘲弄他,因为我们看上去倒象他的祖父时为止;这时我才明白死亡、爱情、心灵的欢乐、痛苦的效益、感召等等意味着什么。因为,倘若那些姓名对我来说已丧失它们的个性,词语却为我们揭示出它们的全部涵义。形象的美驻留在事物的后部,观念的美则在前部。以至当我们达到形象的时候,它们的美已不可能再引起我们的赞叹,然而我们又只能在超越观念之后才能理解观念的美。
34.
有些人甚至头发都没有白。盖尔芒特的贴身老仆来向他主人禀报的时候就是这样被我认出来的。粗细不匀的须毛根根竖起在他的脸颊上、头顶上,依然是红棕色的,近乎玫瑰红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会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样给头发染个色。但他也并不因此而显得年轻一些,我们只是觉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么多种类草木,它们并不因冬天将至而有什么变化。在人类中也存在着这种情况。(普鲁斯特丢一种现象的类比,真的很富想象力。)
35.
我又想到当我们听人谈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预先信赖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宽厚的时候,那种使我们上当受骗的幻象;因为我感觉到,早四十年他们曾是令人头痛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理由相信现在他们已经抛开虚荣、伪善、傲慢和狡诈。
36.
战争不是战略的,敌人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就象我们不知道自己喜爱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标是什么一样,而且,也许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计划。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势中,德国人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夺取亚眠的吗?我们一无所知,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变化,是他们在西部朝亚眠方向的推进最后定下了他们的方案。假若战争是符合科学规律的,那也得从另一面,象埃尔斯蒂尔画海那样去描绘它,并且象陀思妥也夫斯基叙述一个人的遭遇那样,以逐渐得到纠正的幻觉、信仰为出发点。况且,战争绝不是战略的,这一点太肯定的,倒不如说它是医学的,包含着种种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临床医生可以谋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国革命。
37.
女人把记得她们姣美的人当作好人,犹如艺术家把欣赏他们作品的人引为知己一样。
38.
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斯万挺讨她的喜欢,然而恰恰也是在这段时期,她却不是斯万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说实在的,即使在后来她也一直不是"他的类型"。但在那时,他却曾那么深沉、那么痛识到在男子的生活中,"不是他们的类型"的那种女人给造成的痛苦所占的比重是何等地大。这是由好些原由造成的。首先,因为她们不属"您的类型",您先是听任人爱而自己并不爱,从而您也听任人家按您的生活方式养成某种习惯,这在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身上是不会发生的,后面这种女人感到自己为人所欲得时,让人去求去争,只应允寥寥几次的约会,她不会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时每刻中安营扎寨,到后来,如果产生了爱情,而她却因为一次不和、一次旅行而杳无音讯,她会给我们留下无限的思念,她扯断的联系不是一种,而是千种。其次,那种习惯是感情上的,因为在它的基础部分并没有强烈的肉体欲求,而倘若产生了爱情,则大脑的工作要多得多,因为它是一部小说而不是一种需要。我们并不警惕不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我们随她们去爱着我们,但如果后来我们爱上了她们,我们会比别人多一百倍地去爱她们,既使在她们身上得不到欲望满足后的称心如意。基于这些和其它种种理由,与不是"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十分抑郁,这种情况并不起因于命运的那番嘲弄,即以我们最不情愿的方式给予我们的幸福以客观的实在性。一个属于"我们的类型"的女人很少带有危险性,由于她不想要我们,一旦使我们满意,旋即离我们而去,并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伫留。爱情中危险的和繁衍痛苦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她每日不断的到场,她每时每刻都要表现出来的好奇。她不是女人,她是习惯。
39.
即在圣卢夫人朝另一间客厅走去的时候,她那些话使我感到的惊讶和欢乐很快便为那似水年华的观念所取代,就连尚未见过面的德•圣卢小组都在以她的方式给予我这个观念。况且,她不也象大多数人那样,仿佛是森林中交叉路口的"星星"?好几条道路汇合到这些交叉路口,就象对我们的生活而言的某些差别迥然的交点。通过德•圣卢小姐并以她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道路对我来说为数甚多。而通向她的首先便是那两个庞大的"那边",我曾作过多少次漫步、多少个梦的"那边"--经由她父亲罗贝•德•圣卢所在的盖尔芒特家族那边和经由她母亲希尔贝特所在的梅塞格里斯那边,即在"斯万家那边"。一条道路经过少女的母亲和香谢丽舍,引导我直至斯万,直至我在贡布雷度过的那一个个夜晚,直至梅塞格里斯那边;另一条路经过她的父亲通往我在巴尔贝克度过的下午,在那里,在我一再见到他的阳光灿烂的海边。在这两条通衢大道之间已建起横向叉路。例如那个巴尔贝克,我在那里结识了圣卢,它之所以现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斯万对我讲到了教堂,尤其是那座波斯教堂,才使我那么想上那儿去,而另一方面,通过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外甥罗贝•德•圣卢,我又在贡布雷与盖尔芒特家族那边相逢。然而,圣卢小姐还通向我人生道路上的许多交点,通向我在叔祖父家见到过的她的外祖母,那位穿一身玫瑰色服装的夫人。这里是一条新的横向叉道,因为,这位叔祖父的贴身男仆,那天把我引进去,后来又通过照片的赠予使我得以确认穿玫瑰色服装的夫人是谁的那个男仆正是这位年轻人的父亲,不仅德•夏吕斯先生喜欢这个年轻人,连德•圣卢小姐的父亲也喜欢过这个年轻人,就为了这个年轻人他曾使自己的母亲很不幸。而且不正是德•圣卢小姐的外祖父斯万,象希尔贝特第一个对我谈到阿尔贝蒂娜那样,第一个对我提到凡德伊的音乐的吗?而正是在对阿尔贝蒂娜谈到凡德伊的音乐时我发现她们是老朋友,并且从此与她开始那把她引向死亡和给我万般痛苦的生活。再者,还是德•圣卢小姐的父亲动身去寻找阿尔贝蒂娜,竭力要让她回来。甚至我全部的社交生活,不管在巴黎,在斯万家的沙龙还是在盖尔芒特家的沙龙里,或者反之在维尔迪兰家也都如此,把贡布雷和香榭丽舍连结在拉斯普利埃华丽的露天座两侧,连成一条线。况且,我们认识的人们,在谈到他们与我们的友谊的时候,谁又不是在强迫我们,接二连三地把我们放在生活道路中那些迥然不同的位置上呢?我所描绘的圣卢的某种生活将在各种各样的背景里展开,影响到我全部的生活,甚至在这生活中与他完全无关的那几部分,如我的外祖母,如阿尔贝蒂娜。再说,维尔迪兰夫妇不管有多么地背道而驰,他们总因奥黛特的过去与奥黛特相连,总通过夏尔里与罗贝尔•德•圣卢相连;而在他们家,凡德伊的音乐什么样的作用没有起到过!最后,斯万曾爱过勒格朗丹的妹妹,勒格朗丹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小康布尔梅则娶了由他监护的姑娘。当然,凡事如果只涉及我们的感情,那么,诗人说被生活粉碎的"神秘的线"便不无道理。然而更为真实的是生活在人与人之间、事件与事件之间不断地用这种线进行编织,穿梭交叉,重重叠叠,把它编得越来越厚,致使在我们过去的任何一个交点与其它交点之间形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回忆网,只需要我们作出联络上的选择。
40.
因为我们最大的恐惧和我们最大的希望一样,再大也不会超出我们的力量,我们最后总能战胜恐惧和实现希望。
41.
我们无疑应当尽量地不要把能思维的人类生命说成是物质的动物生命的神奇改善,还不如说它是精神生活构成中的一种不完善,而且还是象珊瑚骨形成的原生动物的共同生存那样,象鲸的身体等等那样的退化的不完善。
42.
维克多•雨果说:
青草应该生长,孩子们必须死去。
我就说过严酷的艺术法则是生灵死亡,我们自己也在吃尽千辛万苦中死去,以便让青草生长,茂密的青草般的多产作品不是产生于遗忘,而是产生于永恒的生命,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踏着青草,毫不顾忌长眠于青草下的人们,欢快地前来用他们的"草地上的午餐"。
43.
象我的肉身一样,我的著作最终有一天会死去。然而,对待死亡唯有逆来顺受。我们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我们自己十年后与世长辞,我们的作品百年后寿终正寝。万寿无疆对人和对作品都是不可能的。
44.
"因为,要是麦种被播下后没有死去,那它将只是一个,如果死了,它将结出累累硕果"

《追忆似水年华 Ⅶ》的笔记-第111页

一九一四年,我看到巴黎的美,几乎是毫无防御的等待着敌人的威胁临近,在这样的巴黎,现在和当时一样,当然都有明朗的令人痛苦而又神秘的月亮那种不变的古老光华,在尚未破坏的古建筑物上投下其无用的优美;

《追忆似水年华 Ⅶ》的笔记-第216页

幸福的岁月即是虚度的年华,我们等待痛苦,以便进行工作。先决痛苦的概念与工作的概念联在一起,当我们想到要构思一部作品首先得备受痛楚,我们就会害怕每一部新作。而由于我们明白了痛苦是我们在生活中能遇上的最美好的东西,我们就会毫不畏惧地想到死,简直就像想到一种解脱。

《追忆似水年华 Ⅶ》的笔记-第1页

实际上,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全都只是自我的读者。作品只是作家为读者提供的一种光学仪器,使读者得以识别没有这部作品便可能无法认清的自身上的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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