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肃剧与政治哲学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
ISBN:9787508077383
作者:【美】阿伦斯多夫

内容概要

古希腊肃剧源于每年一度的酒神祭(四月初举行,通常持续五天),表达大地的回春感(自然由生到死、再由死复生的巡回),祭仪内容主要是通过扮演动物表达心醉神迷、灵魂出窍的情态——这时要唱狂热的酒神祭拜歌。公元前六百年时,富有诗才的科林多乐师阿瑞翁(Arion)使得这种民俗性的祭拜歌具有了确定的格律形式,称为酒神祭歌,由有合唱和领唱的歌队演唱。古希腊肃剧便衍生于在这种庄严肃穆的祭歌之间有情节的表演,剧情仍然围绕祭神来展开。

书籍目录

中译本前言
致谢
引 言
一《俄狄浦斯王》与政治理性主义的局限
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的盲目信念与启蒙治邦术
三安提戈涅的虔敬英雄主义
结语:尼采、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论哲学与肃剧
参考书目
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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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2年底的试译,重新贴出。《僭主俄狄浦斯》与政治理性主义的限度      落崖 译      [中译案:译文是阿伦斯道夫(Peter J. Ahrensdorf)所著《希腊悲剧与政治哲学:索福克勒斯所著底比斯剧中的理性主义与宗教》(Greek Tragedy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Rationalism and Religion in Sophocles’ Theban Plays)的第一章。直接引用索福克勒斯剧作的地方,参考了罗念生先生的中译本。]      罪与罚?   表面上看,《僭主俄狄浦斯》是正义战胜不义的故事。如本剧标题所示,对民主雅典的观众来说,俄狄浦斯显然是个僭主,他的上台和统治都外在于人法和神法(human and divine law)的限制。他弑父娶母,违反了最神圣的法律(保护家庭的法律),犯下了最恶劣、最丑陋的罪行。俄狄浦斯犯下这两罪,很明显违反了那些神法,关于神法,歌队是这样描述的:“它们出生在高天上,它们唯一的父亲是俄林波斯(Olympus);可朽的凡人不能造就它们,遗忘也不能抹杀它们;天神凭这些法律而伟大,还能长生不老。”俄狄浦斯犯了这些罪,明显表现出了傲慢(hubris),歌队说正是傲慢产生僭主(第873行)。因此,俄狄浦斯的垮台乍看起来是法律对僭主的正义的胜利。   不过,更细致地阅读《僭主俄狄浦斯》,就会质疑剧中这种单纯谴责俄狄浦斯的第一印象。因为,俄狄浦斯似乎是个真正的伟大统治者,他既有真知,又能真诚地崇高地奉献他人,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其他英雄都不能兼具这两点。残忍的怪物斯芬克斯(Sphinx)威胁说,如果没人能解开谜语,她就会毁了底比斯,甚至连占卜师都没能解开这个谜语,而只有明智的俄狄浦斯解开了。(第390—400行)俄狄浦斯救了底比斯,不仅表露了他的智慧,还表露了他的高贵。因为,纵然他是个外邦人,一个旅人,在底比斯没有利益也没有义务,他还是扶底比斯于将倾。接下来,俄狄浦斯催促忒瑞西阿斯(Teiresias)帮助城邦,那个他归属的、“养育他的城邦” ,以此唤起他的自利和公民责任感。(第310—313行,第322—323行)可是,俄狄浦斯最初介入拯救底比斯,并非出于这种自利和责任感。它更像是一种全然慷慨的行为,与自利或义务不相干,它是俄狄浦斯如下信念的生动体现:“一个人最高贵的事业就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地帮助人。”(第314—315行)    诚然,俄狄浦斯从斯芬克斯手中救出底比斯的结果是,他成了城邦的僭主。不过,正如俄狄浦斯强调的,他从未要求底比斯人让他做僭主。即使俄狄浦斯是名不见经传的外邦青年,底比斯人还是自由地选他做自己的统治者,因为他扶城邦于将倾。(第380—389行;亦可参考《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539—541行)俄狄浦斯没有用强力、财富或欺诈这些惯常方式获得僭主的权力(见《僭主俄狄浦斯》第540—541行),而是把接受僭主的权力作为对他智慧和高贵的认可,还慷慨甚至忘我地同意献身于新近加入的城邦的善。    此外,俄狄浦斯的僭主统治显然优于他的前任——袭得王位的拉伊俄斯(Laios),也优于国王克瑞翁(Creon)。就拉伊俄斯而言,介入城邦的斯芬克斯危机被解决后的若干年内,他的死一直无人调查。就后者而言,他只是出于同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的家庭关系才成为统治者的,在《僭主俄狄浦斯》中似乎对公共的善(public good)全无兴趣,他与安提戈涅(Antigone)的巨大冲突则让他的统治迅速瓦解,陷入混乱。(见第124—136行,第255—258行,第264—268行,第729—737行,第754—764行;又见第577—600行;《安提戈涅》第155—161行)俄狄浦斯成为底比斯僭主后,这座城邦在他治下迎来了约十五年的明显繁荣。他显然有民众的广泛支持,因为剧中他总是被称赞为有智慧又对城邦有贡献的统治者。(《僭主俄狄浦斯》第31—57行,第103—104行,第497—511行,第689—696行,第1196—1203行,第1282—1283行,第1524—1527行)一旦城邦遭遇瘟疫带来的第二次毁灭威胁,底比斯人就期待俄狄浦斯再次拯救他们。德尔菲神谕告诉俄狄浦斯,要拯救城邦,就必须找到并惩罚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他倾心于这一任务,还做出诸如此类的誓言:即便证明他是凶手的家庭成员,他也会对其施以惩罚(第249—251行)。为了劝说忒瑞西阿斯帮助结案,俄狄浦斯还公然屈尊于他。(第300—315行,第326—327行)当占卜师拒绝帮助时,俄狄浦斯愤怒了——出于城邦而非自身。(第339—340行;又见第322—323行,第330—331行)忒瑞西阿斯对俄狄浦斯莫名其妙地说,他相继打败斯芬克斯、成为底比斯僭主,这是自取灭亡,俄狄浦斯回应说:“但如果我拯救了城邦,这[我的毁灭]对我而言无关紧要。”(第442—443行;又见第669—672行)最后,当俄狄浦斯推断自己正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因此也是瘟疫的祸首)时,他毫不犹豫地逊位并自罚。俄狄浦斯似乎是一位明智而高贵的统治者,为了他的城邦,他愿意牺牲一切,包括他的家庭、他的骄傲、他的统治,甚至是他的幸福。    此外,俄狄浦斯似乎还非常忠于自己的家庭。虽然他是科林斯的王位继承人,他也自认为是城邦中“最伟大”的人,他还是离开了科林斯,这样明显地牺牲自己成为统治者的全部愿景,是为了避免德尔菲神谕的预言实现——俄狄浦斯会弑父娶母。(第774—797行,第822—833行,第991—1013行)显然,他爱自己的妻子,“挚爱的”伊俄卡斯忒(Jocasta),他对妻子的尊重甚至超过对底比斯老者的尊重。(第950行,第772—773行;又见第700行,第800行)虽然他似乎对儿子冷漠,但他对儿子和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Ismene)两个女儿都表露了最深厚的父爱(他所说的“最挚爱的事物”),克瑞翁可以为这份爱作证。(第1458—1514行)实际上,俄狄浦斯在本剧中的最后一句话正是对克瑞翁的这番乞求:“不要让我的女儿离开我。”(第1522行)    最后,俄狄浦斯纵然犯下弑父和乱伦,他也是不自觉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拉伊俄斯是他的父亲、伊俄卡斯忒是他的母亲。一旦他从德尔菲神谕中得知自己会弑父娶母,他就做出各种努力,付出巨大牺牲,避开各种他以为可能是他父母的人。同时,考虑到他不认识自己的父母,他的行动完全站得住脚。俄狄浦斯无疑是一个烈性男子,他杀死拉伊俄斯只是回应后者无端的暴力进攻,俄狄浦斯在本剧(第804—813行)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270—274行,第521—523行,第546—548行,第962—999行)中都强调了这一点。他娶寡妇王后伊俄卡斯忒,是底比斯人提议的,其动机估计是想为这个外邦人的统治增加合法性,进而增加稳定性。(参考《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525—526行,第539—541行;又见《僭主俄狄浦斯》第255—268行)有人肯定会说,无论这在多大程度上是政治婚姻,它显然还是俄狄浦斯与伊俄卡斯忒的真爱。(参考第577—580行,第700行,第772—773行,第800行,第861—862行,第911—923行,第950行)    那么,一个如此明智又高贵的统治者和个人,怎么会活该承受犯下弑父与乱伦的厄运,失去权力、城邦和爱妻的厄运,余生都是盲人游荡者的厄运?既然他本意不愿犯罪,他为何要对此负责?似乎就是尼采(Nietzsche)所指出的,既然俄狄浦斯明智又高贵,还完全不应承受这种垮台,索福克勒斯的剧作就是在教导我们:世界对人类冷漠无情,也根本无法被人类理性所理解。但俄狄浦斯明智又高贵,他真的无需为自己的垮台负任何责任吗?      从启蒙到神权政治   剧中致使俄狄浦斯垮台的一连串事件的直接原因是:首先,他派克瑞翁去德尔菲神庙,求问该如何从瘟疫中拯救底比斯人——这一行动略早于戏剧开篇——随后,他在戏剧开篇不久就召集忒瑞西阿斯。如果俄狄浦斯不求助于阿波罗的占卜师,他就不会调查拉伊俄斯被杀一事,也不会下令放逐或处死凶手,更不会断定自己就是凶手并自罚。诚然,据科林斯信使披露,波吕玻斯(Polybos)和墨洛珀(Merope)不是俄狄浦斯的亲生父母,这一点促使俄狄浦斯断定自己犯下乱伦与弑父。但甚至是揭露这点的时候,他还决定求助于神谕和占卜师,这让他想着惩罚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来拯救底比斯,也使得忒瑞西阿斯公开控诉他犯了弑君、弑父和乱伦,还让他差点儿发现自己正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见第216—275行,第305—309行,第350—353行,第362行,第449—460行,第644—673行,第697—706行,第744—745行,第747行,第836—863行,第1041—1052行)那么,俄狄浦斯寻求神助的意义何在?   面对这个问题,我们要先回顾剧名对俄狄浦斯的强调——他是一个僭主,还要更细致地考察俄狄浦斯与众不同的统治风格。俄狄浦斯政治生涯的标志性事件是,他战胜了斯芬克斯,随后既没依靠血统也没依靠强力,而是通过理性赢得了底比斯。(例如,第31—57行,第505—511行,第1196—1203行)战胜斯芬克斯,让俄狄浦斯与赫拉克利斯(Heracles)和忒修斯(Theseus)这种同样得名于战胜恶魔的英雄比肩。不过,俄狄浦斯战胜斯芬克斯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次纯粹理智的胜利,是脑力(brains)而非体力(brawn)的胜利。他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由此战胜了恶魔并拯救了底比斯。虽然俄狄浦斯强大到可以徒手杀死五人,但让他赢得盛名的不是他的强力,而是他的心智。   不过,俄狄浦斯战胜斯芬克斯,不只是脑力战胜体力,还是人类理性战胜神启(divine revelation)。正如俄狄浦斯对占卜师忒瑞西阿斯所说:“喂,告诉我,你几时证明过你是个先知?那只诵诗的狗在这里时,你为什么不说话,不拯救人民?它的谜语并不是任何过路人破得了的,正需要先知的法术,可是你并没有借鸟的帮助或神启显出这种才干来。直到我无知无识的俄狄浦斯来了,不懂得鸟语,只凭智慧就破了那谜语,征服了她。”(第390—398行)俄狄浦斯在这里宣称,不但阿波罗的占卜师没能解开斯芬克斯之谜,神圣智慧的代表也没能解开,而他却单凭人类理性就解开了。这样一来,他就同时否定了占卜师的真实和神助的必要,因为独立的理性足以将政治共同体(如底比斯)从致命的恶魔(如斯芬克斯)中拯救出来。俄狄浦斯的非传统统治,或曰僭主政治,似乎预示了人类的智慧和审慎从占卜师和神谕的蒙昧统治中解放出来。   底比斯老者组成的歌队提出了传统观点:宙斯“统治一切”,他的统治“不死而永存”,他领导的诸神是人类的真正统治者,他们保卫城邦免于伤害,惩罚恶人,还带来永恒的神法,并通过神谕和占卜师启示给人类。(第904—905行,第497—499行,第158—167行,第188—215行,第863—872行,第879—903行)例如,歌队说忒瑞西阿斯知道阿波罗所知道的全部,并说他是“神圣的先知(divine seer)……人们当中只有他才知道真情。”(第284—286行,第297—299行)事实上,老者们如此重视神谕和占卜师,以至于他们说,如果神谕和占卜师被证伪了,那么他们就不再相信诸神会关心人类。(第897—910行)    拉伊俄斯在任时,占卜师和神谕左右了国王和王后,还说服他们杀死自己唯一的儿子,保持无嗣。(第711—722行,第1173—1176行;又见第114—115行,第558—563行)。随后,那个起初劝说俄狄浦斯求助于忒瑞西阿斯的克瑞翁强调说,与俄狄浦斯不同,他会寻求神旨作为自己决策的尺度。俄狄浦斯统治的前后,都是或多或少被神谕或占卜师左右的虔诚国王。相比之下,俄狄浦斯在任时,他的妻子伊俄卡斯忒毫不犹豫地公开否定占卜师和神谕的真实性:“你所说的这件事,你尽可放心;你听我说下去,就会知道,并没有一个凡人能精通预言术。”他还说人类没有来生。(第955—956行;参阅第971—972行)之后,她又再次公开表达偶然性而非诸神才是人类真正统治者的无神论观点:“偶然性控制着我们,未来的事又看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惧怕呢?”(第977—979行)而且,虽然俄狄浦斯没有走得这么远,他也有一次公然否定所有占卜师、尤其是德尔菲神谕的真实性。更重要的是,本剧还暗示,从俄狄浦斯即位到瘟疫爆发的十五年间,他只靠自己的智慧统治,从未求问过神谕或占卜师。俄狄浦斯决定派克瑞翁去求问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的神谕,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他穷尽智慧也没能想出从瘟疫中拯救底比斯的办法。(第58—72行)即便忒瑞西阿斯在俄狄浦斯即位前就被底比斯人尊为明智的占卜师,俄狄浦斯明显认为他是骗子,因而从不请教他的意见,而今这样做也只是出于克瑞翁的请求。俄狄浦斯从战胜斯芬克斯到瘟疫爆发的十五年间的统治,是一场政治启蒙或政治理性主义的实验,在这场实验中,宗教从政治中剥离,理性而非启示是统治者的唯一指南。    俄狄浦斯的统治还标志着理性优先于血统。虽然他表面上并非王室成员,亦非卡德摩斯(Cadmeian)的土著。(见第14行,第255—268行;又见Knox,1998年,页54)他的统治基础是对如下传统观点的否定:只有土著成员才关心共同体。他的统治资格来自客观优点(智力高超,品性高贵)和他对底比斯的贡献(他的贡献超过了剧中任何人的贡献,完全出于灵魂而非肉体),而不是出身。    最后,俄狄浦斯的统治标志着理性优先于年龄。因为他当上统治者时最多二十出头,他的母亲那么年轻,还能再生四个孩子。习俗通常拒绝有天赋的青年统治下位者,不过,像克瑞翁这样的老者,认为老人比青年更有智慧。在《安提戈涅》中,当克瑞翁面对儿子海蒙(Haemon)的挑战时,他愤怒的话正是为这种乡愿(conventional view)辩护:“我们这么大年纪,还由他年轻人来教我们变聪明一点吗?”(第726行;又见第639—640行,第742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1291—1298行)事实上,剧中波吕玻斯之死也提醒我们,按事物的原初进程,如果俄狄浦斯留在科林斯,他一直到快四十岁的时候都不会成为统治者。(《僭主俄狄浦斯》第939—942行)不过,底比斯人仅仅因为他美德与智慧的绝对力量而选他做统治者。    占卜师、神谕、诸神、国王和老者的传统统治是黑暗王国(kingdom of darkness),因此,俄狄浦斯的僭主统治构成了对黑暗王国的巨大反叛,也是启蒙对迷信、理性对血统、智慧对年龄的胜利。它建构了一场政治理性主义的实验——把政治从习俗和法律、人类和神学家的不合理束缚中解放出来。因此,俄狄浦斯僭主统治的真正意义不是强力的统治(它实际也不是),更不是一个人的统治,而在于它是最自由地面对习俗、法律和传统的统治,而且还由独立的人类理性引导。这样一来,俄狄浦斯统治的僭主品性就是他伟大的必要内容,因为僭主品性(tyrannical character)使开明品性(enlightened character)成为可能。俄狄浦斯固然是一位僭主,但正因如此,他还是一位纯粹理性的统治者。    不过,如果说俄狄浦斯的僭主统治建构了一场政治理性主义的实验,那么,本剧一开始就标志实验告罄。本剧的真正开始是最终导致俄狄浦斯垮台的行为——派克瑞翁去德尔菲神庙并召集占卜师忒瑞西阿斯,它标志着俄狄浦斯打破了他一直依凭的独立的人类理性,转而求助于神谕和占卜师,最后是诸神。其实,使他没落的不是理性的僭主统治,而是他对这一统治的抛弃。    但是,考虑到俄狄浦斯曾经与德尔菲神庙和忒瑞西阿斯的关系,他求助于他们令人吃惊甚至困惑。他年少时求诸阿波罗(Apollo)神谕,询问谁是自己的父母,神谕虽然说俄狄浦斯可能会弑父娶母,以此来强调知道该问题的答案性命攸关,可还是拒绝回答了。(第779—797行)所以说,神谕对俄狄浦斯非常无情,因为它说他会犯下弑父和乱伦两罪,但它拒绝透露可能避免罪行的信息。此外,俄狄浦斯知道,当底比斯将毁于斯芬克斯之手时,阿波罗的占卜师忒瑞西阿斯无法拯救这座城邦。(第390—398行)俄狄浦斯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与神谕和占卜师的接触,引出这一论断:人类不求理性反求诸神,要么因为诸神是反复无常又无情的存在,要么因为偶然性而非诸神统治着人类事务(伊俄卡斯忒语),因此,诸神并不存在,而那些自称是神谕和忒瑞西阿斯代言人的都是骗子。(第977—979行)    整部剧的结论是:诸神要么反复无常又无情,要么就不存在,而神谕和占卜师都是骗人的。如果德尔菲神谕真的代阿波罗立言,那么阿波罗就罪在对俄狄浦斯太无情。阿波罗告诉俄狄浦斯他会弑父娶母,实际上是命令他离开父母。(第786—797行,第994—998行,第1001行,第1011行,第1013行)但阿波罗拒绝向俄狄浦斯透露他的父母是谁,这就让他不可能遵守阿波罗的命令。最后,俄狄浦斯试图避免弑父娶母,但阿波罗还是让不知情的俄狄浦斯这么做了,就像《埃阿斯》(Ajax)中埃阿斯(Ajax)一样,他本想杀死敌人,而雅典娜(Athena)却让他无意中屠宰了希腊军队的牲畜。此外,令人疑惑的是,既然看起来阿波罗是要惩罚罪行,那么他为何在罪行发生十五年之后才降瘟疫给底比斯?直到揭露并惩罚俄狄浦斯乱伦与弑父的那段时间,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生了四个孩子,阿波罗的这番等待会有什么目的?(见第558—569行和第1207—1212行)阿波罗在这里似乎对俄狄浦斯及其家人太无情了。最后,如果忒瑞西阿斯代阿波罗立言,那么阿波罗在这里也是无情的。因为,忒瑞西阿斯并未怜悯而清晰地向俄狄浦斯说明,纵然他犯下弑父和乱伦,因为他不知情也不是故意的,所以他并不应对这两罪负责。恰恰相反,忒瑞西阿斯明显是恶意地在谜语中,扭捏地提及俄狄浦斯的罪行,从而确保他会受到精神折磨和漫长的苦闷:先是愤怒否认,继而担忧地猜测,最后是痛苦地认定自己犯下了乱伦和弑父。另外,忒瑞西阿斯还苛责俄狄浦斯的罪行,奚落他的无知,而没有指出恰恰是他的无知让他免于罪责(第364—367行,第372—373行,第412—428行),俄狄浦斯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第270—274行,第521—523行,第546—548行,第962—999行)中就表露了这一点。最后,正是忒瑞西阿斯向俄狄浦斯提议,以自废双眼的方式作为对无意罪行的惩罚(《僭主俄狄浦斯》第415—第419行,第454—456行)。因此,本剧表明,如果诸神存在,那也是残酷的。    不过,本剧还表明,诸神可能并不存在,伊俄卡斯忒所说,占卜师和神谕是骗人的,统治世界的是盲目的偶然性(blind chance)。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与《埃阿斯》(第1—133行)和《菲洛克忒忒斯》(Philoctetes,第1409—1471)相比,诸神或神物(divine beings)从未出现在《僭主俄狄浦斯》的舞台上。我们从未见到诸神,而只是从神谕和占卜师口中听到诸神。至少他们是容易犯错的。不仅忒瑞西阿斯无力解决斯芬克斯之谜无可争辩——他自己也从未否认自己的无能——说俄狄浦斯会杀死他的父亲和母亲的神谕也证明是错的,至少字面如此(见第390—398行,第438—442行,第1171—1176行;不过参考第1252—1264行)。此外,神谕还互相矛盾。德尔菲的阿波罗神谕对克瑞翁说是多人杀了拉伊俄斯,而阿波罗的占卜师忒瑞西阿斯则说只是俄狄浦斯杀了拉伊俄斯。(第106—107行,第305—309行,第350—353行,第362行)事实上,我们从未明确获知是俄狄浦斯杀死拉伊俄斯,因为关键证人从未被问及谋杀一事(对勘第834—862行和第1039—1053行,第1119—1185行)。不过,即使俄狄浦斯犯了弑父和乱伦,忒瑞西阿斯这十五年也可以查出一些,或者从牧人那里获悉此事——正如俄狄浦斯最后那样从牧人而非阿波罗那里获悉。最后,我们从未确知俄狄浦斯自罚后瘟疫是否会结束,因此也无法确定它当真是诸神发动的(见第305—309行)。所以,许多看似偶然的事件是故事的关键——牧人的怜悯,波吕玻斯无嗣,那位醉酒的科林斯人(见第776行),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在三岔路口的相遇,俄狄浦斯进入底比斯,波吕玻斯之死,科林斯信使的身份——因此,瘟疫至少也有可能是偶然事件(伊俄卡斯忒似乎在第977—978行中如此暗示),它并不代表诸神对底比斯的义愤(righteous anger),甚至也不能代表诸神的简单粗暴,它标识的是自然对人类的极端冷漠。   因为整部剧尤其是俄狄浦斯的经历表明,诸神要么太残忍,要么就不存在,而且他们的神谕和占卜师都是骗人的,为什么俄狄浦斯现在要放弃他的理性主义而求诸神助?俄狄浦斯既然料定占卜师忒瑞西阿斯一直是个江湖骗子,为何还要传召他(对勘第390—397行和第300—315行;又见第432行)?神谕在之前甚至都拒绝将父母身份告知俄狄浦斯,为何他还要转而求诸它?    俄狄浦斯寻求神助的直接原因是瘟疫。瘟疫用灭城来威胁底比斯人,因此造成了俄狄浦斯统治的最大危机。如祭司所说:“卡德摩斯的家园变为一片荒凉,幽暗的冥土里倒充满了悲叹和哭声。”(第29—30行;见第14—57行,第151—215行)俄狄浦斯解释说,面对危机,他已苦思冥想,考虑了各种可能的补救办法,终于想到了一个,即派克瑞翁去阿波罗求问如何拯救城邦(第58—72行)。俄狄浦斯这样说,好像这是一个理性的判断——在“好好考虑”后,底比斯免于毁灭的唯一出路是求诸阿波罗神谕。不过,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俄狄浦斯与阿波罗神谕和占卜师的经历,似乎表明求诸神助并不合理。就像他了解的那样,阿波罗要么回绝了他,要么就无力告知他父母是谁,也无力从斯芬克斯手中拯救底比斯。那么,俄狄浦斯的理性似乎就能断定:就是拿瘟疫没办法,瘟疫可能会破坏底比斯,可能也会逐渐减弱,不过他自己在这致命一击之前无能为力。    可是,俄狄浦斯显然不接受这一论断。他拒绝了如下貌似理性的论断:正如个体的人是可朽的那样,政治共同体也是可朽的。俄狄浦斯不能正视他心仪城邦的死亡。他不能正视世界或诸神对城邦命运冷漠的可能。因此,当理性指向这种可能时,他就否定理性,转而热情地拥抱歌队的虔敬——统治人类的是慈爱又道德的诸神,而非冷漠的诸神,亦非盲目的偶然性。俄狄浦斯不仅派克瑞翁去求问阿波罗拯救城邦之法;他还声称如果自己不惟阿波罗是从,那么自己就是邪恶的,他祈求阿波罗拯救底比斯,他祈求诸神惩罚作恶的人,他坚信自己会是阿波罗的正义盟友,底比斯唯有在神助之下才能延续,阿波罗的占卜师忒瑞西阿斯是唯一可能拯救城邦的人。(第76—77行,第80—81行,第246—254行,第269—272行,第135—136行,第244—245行,第145—146行,第303—304行)德尔菲神谕告知俄狄浦斯,阿波罗要他查出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以此将底比斯从瘟疫中拯救出来,俄狄浦斯从未试着自问,也没问过谋杀案的唯一证人,抑或他的妻子伊俄卡斯忒,反而相信克瑞翁的建议,传召阿波罗的占卜师忒瑞西阿斯。最重要的是,俄狄浦斯为正义的底比斯人这样祈祷:“愿我们的盟友正义之神和一切别的神永佑你们。”(第273—275行)所有这些都表明,俄狄浦斯断定,统治人的诸神是正义的,他们赏罚分明,他们还赐予善人永远快乐(另见第816行,第830—833行)。俄狄浦斯担心万物看似不可避免的死亡,他的应对之策是:放弃自己的政治理性主义,断定只要人类虔敬而正当地行事,就能够逃离死亡并伴着诸神“永生”。    通过俄狄浦斯的例子,索福克勒斯暗示,人类可朽的问题构成了人类理性单独统治政治社会或个人生活的基本障碍。因为,理性要求我们人类接受自身的可朽本性,以及自然强加给我们的极度脆弱。它要求我们接受我们所关心的一切(如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爱人、我们自己)会在瞬间消失,以及将来会不可避免的消失。通过俄狄浦斯的例子,索福克勒斯暗示,这种简单的顺从令我们抛弃了最伟大的希望,非人类言辞所能胜任。无可否认,索福克勒斯展现的伊俄卡斯忒,似乎平和地接受了盲目的偶然性作为人生的统治者。伊俄卡斯忒还说,如果人们不根据理性,而是根据自己的意愿或兴致而活,就会更轻松,她本人还说,理性要求的严格太难了,她无法承受,因此她甚至避免去考虑偶然性的可怕力量(第977—983行)。另外,当伊俄卡斯忒担心俄狄浦斯的幸福时,她就向阿波罗祈祷,这件事反映出:一旦她爱的对象(如俄狄浦斯)面临危险,她就满心虔敬(第911—923行;又见第646—648行)。通过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两个例子,索福克勒斯在暗示:人类希望自己爱的对象免于伤害或死亡,而政治理性主义最终无法它,它就促使貌似理性的人相信人类的统治者是正义的诸神,他们会赏给正义的人以永恒的幸福。因为虔敬会给我们人类以希望:诸神会“永远”保护那些我们爱的对象(第273—275行)。    不过,尽管索福克勒斯教导说,政治理性主义无法面对死亡,因此理性是脆弱的,他还指出,为了获得像人类这种可朽物可能获得的幸福,我们仍需要理性。如本剧所示,俄狄浦斯的理性主义似乎让他服从自然的毁灭性力量,与此同时,他保护心中挚爱(显然是底比斯)的愿望则让他不求理性反求诸神。      高贵与自利    俄狄浦斯不愿屈从于瘟疫可能带给底比斯的毁灭,这显然是出于他对底比斯的热爱。正如他对祭司所说,他的灵魂为受难的城邦悲痛(第63—64行)。他还对克瑞翁说:“我为大家[即底比斯老者组成的歌队]的担忧,胜过为我自己灵魂的担忧。”(第93—94行)俄狄浦斯暗示,他对自己的关心在他对城邦的忠诚面前暗淡无光,他对城邦善(city’s good)的付出也胜过对自己个体善(individual good)的关心。因此,当忒瑞西阿斯说他解决了斯芬克斯之谜也就是自取灭亡时,他做了这番回应:“只要能拯救城邦,这(我的毁灭)无关紧要。”(第442行)俄狄浦斯对底比斯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因为正是底比斯收留了他。在底比斯成就他之前,他不欠底比斯什么,但底比斯成就了他,那么他就欠底比斯的了(见第322—323行;又见第1378—1383行)。所有人中偏偏只有俄狄浦斯清楚知道,一个人若失去了一个城邦,就可以另觅城邦寻求财富。不过,这表明了他对底比斯的忠诚,并非出于他对底比斯的具体的责任感或依赖感,而是出于他热爱与高贵的人类相配的行为。如他所说:“一个人最高贵的事业就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地帮助人。”(第314—315行)    因此,俄狄浦斯对高贵的倾注似乎引领他在面对瘟疫时不求理性反求神助,并让他以为自己值得诸神的帮助。按他的理解,高贵的人不只努力帮助他人,还成功地帮助他人。不过,高贵者最后为了帮助他人而要求权力,因此成为高贵者。至此,俄狄浦斯为底比斯出了足够的力,首先是从斯芬克斯那里救出底比斯,然后是成功地统治了底比斯人。俄狄浦斯热爱底比斯,不过现在瘟疫以这一共同体的毁灭相要挟,暴露了俄狄浦斯力量的脆弱,因此也是他高贵的脆弱。正如底比斯祭司对他说的那样:“别让我们留下这样的记忆:你先前把我们救了,后来又让我们跌倒。快拯救这城邦,使他稳定下来……假如你还想像现在这样治理这国土,那么治理人民比治理荒郊更高贵。”(第49—55行;着重号为引者所加)祭司指出,如果底比斯从俄狄浦斯的高贵中受益,而它被毁了,那么俄狄浦斯不仅作为城邦的拯救者而失去荣耀,还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他特有的荣耀。    因此,俄狄浦斯对高贵的热爱,遭遇了瘟疫的极大挑战。如果像理性显示的那样,拿瘟疫没办法,他就无法拯救城邦,也无法因此而高贵。如果俄狄浦斯追随理性,他必须接受这一事实:他并非总能高贵,变得高贵不仅要靠自己,还有赖于盲目的偶然性或反复无常的诸神(whimsical gods)。他最终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他规避自己后来据说“最可鄙”行为(第1408行)——弑父与乱伦——的能力,也端赖于在他之上的力量。随后,瘟疫就会让俄狄浦斯疑惑:崇尚高贵、为寻求高贵而付出这么多鲜明的代价是否有意义。因为,如果一个人经过崇高无私的跋涉才帮助了城邦,它最终却毁灭了,这个人的千辛万苦不就无用、无意义了吗?更宽泛地说,如果一个人的高贵依赖于从而取决于变化莫测的财富或诸神,那么以高贵为人生目标,并牺牲个人幸福而实现这一目标是合理的吗?    但是,俄狄浦斯没有以追踪这些问题的方式面对瘟疫。相反,他选择了一种希望:诸神是支持高贵的,他们会让他从致命的瘟疫中救出城邦,还会帮他实现不朽的幸福,因此,诸神即使在恶劣环境下也会使他高贵地行事。(尤见第76—77行,第80—81行,第135—136行,第145—146行,第244—254行,第269—275行,第300—315行)看起来是,俄狄浦斯如此热爱高贵,以至于他放弃了对诸神仁慈的合理质疑(all-too-reasonable doubts),从而促成对高贵的热爱。正是他对高贵的狂热,令他下令必须惩罚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也让他发现自己同时犯下了弑君、弑父和乱伦,还让他自罚,并因此垮台。    不过,索福克勒斯在剧中表明,高贵并非俄狄浦斯最深处的关切。因为,俄狄浦斯在遇到忒瑞西阿斯后就放弃了自己对城邦的崇高热爱。例如,俄狄浦斯在此之前提及城邦十次,而算上这一幕,俄狄浦斯以后只提了一次,并且在整部剧的后半部分只字未提城邦。(第4行,第64行,第72行,第302行,第312行,第322行,第331行,第340行,第383行,第442行,第629行)同样,在与忒瑞西阿斯争吵之前,俄狄浦斯反复提及瘟疫,但此后只提了一次,就再也不提了。(第58—69行,第93—94行,第143—146行,第216—218行,第300—315行,第330—331行;第671—672行)更要紧的是,俄狄浦斯在整部剧的前三分之二中都专心于解决弑君(拉伊俄斯)问题,这罪反城邦,而且据德尔菲神谕所说,它导致了毁灭城邦的瘟疫,可是他在整部剧最后三分之一却专心于探明自己是否犯了弑父与乱伦,这罪反家庭,而且明显与毁灭底比斯的瘟疫无关。实际上,俄狄浦斯完全将城邦抛到脑后,以至于,当他最后有机会就拉伊俄斯之死一事(据称是瘟疫的起因)询问唯一的证人时,他忘记问证人弑君的事了,而只是询问自己的父母是谁。(对勘第836—862行与第1037—1085行,第1119—1181行)俄狄浦斯作为统治者有两个迥异的性格,一个是政治理性主义,一个是对城邦的崇高热爱。但在剧中,俄狄浦斯两者皆抛。    俄狄浦斯在与忒瑞西阿斯见面时,表现出开始放弃对城邦的崇高热爱。这里关键的进展是忒瑞西阿斯控诉俄狄浦斯是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因此也是瘟疫的祸首。面对指控,加上忒瑞西阿斯所说又与德尔菲神庙及证人所说相左,俄狄浦斯就愤怒了,还恶言相向,现在这就可以理解。(例如,第350—353行,第360—362行,第435—442行,第447—448行,另见第100—107行,第305—309行)当忒瑞西阿斯的指控越来越像真的时,俄狄浦斯懊悔与悲痛的反应也可以理解了。(第738行,第744—745行,第747行,第754行,第813—833行)不过,有人可能会想,既然俄狄浦斯热爱底比斯,他知道拉伊俄斯的杀人凶手时至少应感到宽慰,因为底比斯可能有救了。但俄狄浦斯从未表现出这般宽慰。相反,他只在意让自己变得清白。询问证人谁是杀人凶手可能会解决谋杀案并终止瘟疫,但当他第一次召见拉伊俄斯之死的唯一证人时,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想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凶手。(第836—847行)他在盘问时表露的个人期望,只是对自己清白的期望,而非拯救底比斯的期望。    俄狄浦斯放弃了他对底比斯的崇高热爱,这表明他对高贵的理解根本模棱两可。一方面,俄狄浦斯强调高贵的人无私地奉献他人。这一点在俄狄浦斯答复忒瑞西阿斯时表现的最明显,忒瑞西阿斯说俄狄浦斯解决了斯芬克斯之谜的同时毁了自己,俄狄浦斯回道:“只要能拯救城邦,这(我的毁灭)无关紧要。”(第443行)俄狄浦斯说这话时也表明了这点:“一个人最高贵的事业就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地帮助人。”(第314—315行)不过,俄狄浦斯还相信成为高贵的人(being noble),也会帮助高贵的人(the noble human being)。正如底比斯祭司指出的那样,高贵的人可能从后代那里获得认可(第49—55行)。高贵的人还会从受益者那里获得内心满足。或许最要紧的是,成为高贵的人就是让人成为更好的人,从而让人获得内在收获。因此,在第443行,俄狄浦斯暗示:当他说自己的毁灭无关紧要时,他关心的不只是底比斯的拯救,还关心他自己是那个拯救底比斯并因此高贵的人。同样,当俄狄浦斯起初派克瑞翁去求德尔菲神谕时,他说不仅是为了知晓城邦如何得救,还是为了知晓他自己将如何拯救城邦(第69—72行)。甚至在第314—315行,俄狄浦斯明确指出,帮助他人是最高贵的事业,他这话的文字表达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地帮助人是最高贵的事业”。因此,这句话可能表明,帮助人——甚至或尤其是当这个人是自己的时候——是最高贵的事业。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俄狄浦斯关注高贵的动机首先是利人还是利己?现在,俄狄浦斯在整部剧中都强调,要高贵就首先要利人。他对他人(也对自己)强调,他更关心他人而非自己。不过,一旦发现他可能是城邦灾难的祸首而非拯救者(因此他可能是可耻的而非高贵的)时,他就将城邦的灾难抛到脑后,可以说是自私地只关心确立自己的清白。这一变化表明:虽然俄狄浦斯有自知之明(self-understanding),但他关注高贵的动机首先是利己的愿望。那么,俄狄浦斯不愿听任底比斯的毁灭,似乎就不是出于他将底比斯从死亡中救出、帮底比斯人实现不朽幸福的愿望,主要原因是:(1)如祭司所说,他惟恐自己的名声和高贵与城邦俱毁,(2)他对不朽的个人渴望。(对勘第58—67行,第93—94行,第442行与第49—57行;又见第273—275行)    俄狄浦斯认为波吕玻斯是他的父亲,当俄狄浦斯知道波吕玻斯死的时候,他异常地表露出面对自己的城邦和家庭时的狭隘的自利本性。科林斯信使来到后告知伊俄卡斯忒,他有好消息带给俄狄浦斯,不过他还指出,这一消息也会产生悲痛(第934—936行)。信使以为俄狄浦斯知道自己是科林斯的主人后会高兴,也会为父亲的去世而伤悲。但是,俄狄浦斯在问了关于父亲如何去世的两个问题后,做了这番回应:“啊!夫人呀,我们为何要重视德尔菲占卜师的祭坛,或空中啼叫的鸟儿呢?它们曾指出我命中注定会弑父。但他已逝去,埋进了泥土;我却在这里,未曾动过刀枪。”(第964—969行)现在,因为神谕显然不对,而俄狄浦斯双手也没有沾满父亲的鲜血,所以俄狄浦斯的宽慰可以理解。但是,俄狄浦斯对他父亲的去世没有表示任何哀伤,反倒庆幸自己无需为父亲的死负责。随后,俄狄浦斯马上想到波吕玻斯可能的死因——因为他太想念儿子,他爱自己的儿子,为找不到他而心碎。“除非说他是因为思念我而死的,那么倒是我害死了他。”(第969—970行)    这里引人注目的是,俄狄浦斯毫不迟疑地表露出对伤了父亲的心的遗憾。不过,他在这里只关心自己有无可能被断定对父亲的死负责。那么我们就看到,俄狄浦斯关注那个说他会弑父的神谕,不是因为他的父亲会受伤、受死,而是因为它要为父亲的死负责。此后,俄狄浦斯对科林斯信使解释说,他离开科林斯是因为神谕说他会弑父,他没有说他想让父亲免于一死,而只是说“老人家,我不想成为弑父的凶手”(第1001行)。俄狄浦斯担心的不是父亲的死,而是自己的弑父。    实际上,这一幕彰显了如下事实:自从俄狄浦斯听到了那个神谕后,他就一直真切地渴望父母双亡,这样他就无需为担心犯下弑父和乱伦而恐惧。伊俄卡斯忒说,既然俄狄浦斯的父亲已去世,他无需再担忧这一神谕,俄狄浦斯则回答说:“要不是家母还活着,你这话倒也对;可她既然健在,即使你说得对,我也应害怕啊!”(第984—986行)伊俄卡斯忒则说:“可是你父亲的死总是个很大的安慰”,俄狄浦斯就回应道:“我知道是个很大的安慰,可是我害怕那活着的妇人。”(第987—988行)俄狄浦斯在这里非常清晰地表明,他盼着父亲死,现在也盼着母亲死。然而,他固然为担心弑父而恐惧,但他似乎对自己盼着父亲死没有丝毫内疚。他和伊俄卡斯忒一样,把犯罪的意图和实际的犯罪行为完全拆分。(见第976—983行)在第969—970行中,俄狄浦斯好像把盼着父亲死和为此负责相勾连。我对这两行是这样翻译的:“除非说他是因为思念我而死的(Unless through longing for me he wasted away),那么倒是我害死了他。”它们还可以译作“除非说他是因为我盼着他死而死(Unless through my longing [for his death] he wasted away),那么倒是我害死了他”。还有,俄狄浦斯对自己盼着父亲死没有丝毫内疚,他只对自己可能是父亡的元凶而内疚。貌似如此,因为俄狄浦斯并未真正担心弑父,甚至也没有担心弑父的那种内疚。俄狄浦斯真正恐惧的是被弑父和乱伦两罪玷污、被诸神认定对弑父和乱伦负责,以及被他们惩罚。实际上,俄狄浦斯对科林斯信使就是这么说的:他“一直”担心会犯下弑父和乱伦,惟恐因此而被这两罪污染、被阿波罗惩罚(第1011—1013行)。此前,他祈祷诸神帮他避免弑父和乱伦,从而将他从“罪恶的污点”中救出,好像神罚会随之而来似的。(第823—833行)此后,他发现自己犯了弑父和乱伦,就害怕冥王(Hade)因他的亡父亡母而惩罚他。(第1371—1374行;又见第971—972行,并与第955—956行对勘)事实上,俄狄浦斯在剧中表露了对来生的强烈关切。除了祭司,他是唯一提及冥王的人。(第29—30行)他每次提及冥王,都不是为了回绝伊俄卡斯忒和歌队先后给出的来生不存在的鲜明论断。(对勘第971—972行与第955行—956行,对勘第1371—1374行与第1367—1368行)那么,俄狄浦斯担心弑父,就并不是担心父亲受伤,而是担心自己受伤,并不是担心玷污或降低了他的灵魂(从内在来看),而是担心招致诸神的愤怒,不仅此时此地这样,此后也是如此。最后,俄狄浦斯听到了说他会弑父娶母的神谕后离开了科林斯,这显然牺牲了他成为国王的显而易见的期望和雄心,他这一行为出于自爱,而非对父母的爱。    此外,俄狄浦斯获知波吕玻斯之死这一幕提醒我们,俄狄浦斯离开科林斯,非但没有牺牲反而成全了他的统治雄心。科林斯信使带来了波吕玻斯去世和俄狄浦斯被选为科林斯僭主的“好”消息,这提醒我们:如果俄狄浦斯留在科林斯,到今天才能成为统治者——而这时的他已统治了底比斯十五年。(第934行,第936—937行,第939—940行)他这十五年中的位置就像他手下克瑞翁的位置一样,能够追求个人享乐,却无法满足统治的雄心。不过,当克瑞翁表示没有这一野心时,俄狄浦斯欣然统治了。(第577—602行)俄狄浦斯还说,作为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已被视作科林斯城“最伟大的市民”,这也就暗示了,他被视作比乃父波吕玻斯国王更伟大的人。(第774—776行)俄狄浦斯一定预见到,作为一个年轻人,通常他在多年之内都无法实现它的伟大,而只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直到在父亲死后继位。他可能对说他会弑父娶母的神谕非常敏感,因为他已经不安地感到,在他的雄心和他作为父王的臣民之间有一种张力。至少,俄狄浦斯离开科林斯,让他实现雄心成为可能,因为只要他活在父亲治下的科林斯,这一雄心就永远被压抑着。另外,俄狄浦斯离开科林斯,但没有放弃雄心。战胜斯芬克斯并拯救底比斯而赢得荣誉的机会,他显然乐意接受。(第390—398行,第439—441行)而且,虽然他没有要求选他做底比斯僭主,但他也没有拒绝底比斯人的请求。因此,俄狄浦斯牺牲了自己在科林斯的地位,并非乍看起来的那样无私。纵然俄狄浦斯对他离开科林斯表示遗憾,但他对科林斯信使说,离开科林斯之后,“好运”和幸运伴随着他。(第822—833行,第994—999行)俄狄浦斯从科林斯启程,之后是自利而非高贵,因为他一边想着避免为弑父娶母而受罚,一边想着实现自己的统治雄心。      俄狄浦斯残酷的虔敬与索福克勒斯仁爱的理性主义    但是,剧终不正是为俄狄浦斯的高贵辩护吗?他断定自己犯下弑君、弑父和乱伦后,难道不是自罚,并要求克瑞翁和底比斯人罚他吗?——按照德尔菲神谕关于从瘟疫中拯救底比斯的命令,而非辩称自己不知情从而无意地犯下这些罪。实际上,俄狄浦斯难道没有震惊于自己对所爱的人造成的伤害吗?——他因此自瞎双眼,这惩罚远重于德尔菲神谕的命令。(第1327—1331行)难道俄狄浦斯的自罚没有表明他是高贵的、他热爱家庭与城邦胜过自己吗?    俄狄浦斯自己说,他的自罚是高贵的行为。面对歌队对他自瞎双眼的批评,俄狄浦斯第一次暗示自己所作的是“最妙的”,并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第1367—1390行)他还哀叹自己的出身、弑父以及最要命的乱伦婚姻(他称之为人间“最可鄙”的事)。(第1391—1408行)说到这儿,他突然中断,转而说:“不应当做的事就不应当拿来讲。看在诸神的面上,快把我藏在远方[底比斯],或把我杀死,或把我抛入海洋,那是我与你们永别的地方。”(第1409—1412)俄狄浦斯说不应当做的事就不应当拿来讲,他指的显然不是他的自罚,而是他的弑父,尤其是他的乱伦——“最可鄙”的罪行。他还暗示,自罚不仅是“最妙的”也是高贵的。实际上,正如俄狄浦斯先前所强调的,阿波罗是俄狄浦斯的恶与苦难的元凶,而他俄狄浦斯,只是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因为他想强调,只有他才能做出高贵的行为。(第1327—1331行)    不过,如果我们同意俄狄浦斯早先对高贵的定义,即“最高贵的事业就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地帮助人”(第314—315行),那么俄狄浦斯在剧终的行为就不能被视作高贵的。首先,我们从不知晓在俄狄浦斯自罚后,毁灭底比斯的瘟疫是否因此告终。更重要的是,在本剧的后半部分,俄狄浦斯从未提及瘟疫,也没表示出想终结瘟疫。因此,剧终并没有表明俄狄浦斯崇高地热爱城邦,因为我们看不出他通过自罚使城邦受益,他甚至都没有这种意图。    剧终也不能表明俄狄浦斯崇高地对待家庭。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是,他积极地伤害自己的家庭。值得一提的是,俄狄浦斯知道自己犯下乱伦和弑父后的第一反应是,试图杀死伊俄卡斯忒——他心爱的妻子,也是这十五年中他孩子的母亲。他冲进家里,对仆人喊着要一把剑,还嚷嚷着问伊俄卡斯忒在哪里。之后,他拿着剑大声嚷嚷着冲进了伊俄卡斯忒的卧室,显然是想杀她。即使伊俄卡斯忒在俄狄浦斯出手之前自缢,俄狄浦斯也着实是要杀她,看起来他至少要为伊俄卡斯忒之死负间接责任。因为,伊俄卡斯忒发现自己是俄狄浦斯的母亲并离开他之后说的话,表明她可能想自杀,即便如此,忧心忡忡的伊俄卡斯忒也只是在面对俄狄浦斯的愤怒和以暴力相威胁时才真正自杀。(见第1237—1266行,第1071—1072行)不过,俄狄浦斯从未对母亲的死自责。他的确一发现母亲去世就自瞎双眼。(第1266—1279行)但他显然在入室之前就预备要自瞎双眼。(第1183—1185行)本剧最明显的一处矛盾是,即便俄狄浦斯不知情因此无意地弑父与乱伦,他还是为犯下这两罪而自责,与之相反,他从未就弑母而自责——因为他知情从而有意地造成了他母亲的死。俄狄浦斯显然在责备伊俄卡斯忒,并试图为犯下的乱伦而惩罚她。据第二个信使,俄狄浦斯怪罪伊俄卡斯忒的不是乱伦,而是她试图杀婴:“他跑来跑去,叫我们给他一把剑,还问哪里去找他的妻子,又说不是妻子,是母亲,他和他儿女共有的母亲。”(第1257—1259行)即使是伊俄卡斯忒死后,俄狄浦斯还说她是“恶的”和“不洁的”(第1397行,第1360行)。但是对伊俄卡斯忒的指责并不正当,因为,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一样并不知情,因而是无意地犯了乱伦。事实上,她的乱伦还要比俄狄浦斯的乱伦更可原谅,因为,她跟俄狄浦斯不同,她从未被神谕告知自己会犯乱伦罪,因此甚至都没有俄狄浦斯那样的漫长推理,以避免嫁给可能令她犯下乱伦罪的人。(对勘第711—714行,第720—722行,第851—858行,第1173—1176行与第785—793行)俄狄浦斯试图杀死伊俄卡斯忒是不正当的,这明显是让她赴死;在她死后坚持责备她也是不正当的,因此俄狄浦斯对伊俄卡斯忒的行为不能被视作高贵的行为。    此外,无论是杀死与女儿共有的母亲,还是自瞎双眼,俄狄浦斯都无需以此来伤害自己女儿。俄狄浦斯显然关心自己的女儿,在一场栩栩如生又令人心碎的言说中,他对她们将来的耻辱与凄凉境地表现出巨大的悲伤与遗憾。他还恳求克瑞翁照顾自己的女儿:“墨诺扣斯的儿子啊,你既是她们惟一的父亲——因为我们,她们的父母,两人都完了——就别坐视她们,你的的甥女,在外流浪,没衣没食,没有丈夫,别使她们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看她们这样年轻,孤苦伶仃——在你面前,就不同了——你得可怜她们。”(第1503—1509行)俄狄浦斯也无需通过促成伊俄卡斯忒自杀或自瞎双眼来恶化她们的处境。俄狄浦斯曾下令以放逐来惩罚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那么一旦揭露了俄狄浦斯正是罪人,他就要被放逐。他要么将这些女儿留在底比斯,让伊俄卡斯忒照顾,要么就举家流放,凭他这样一个奔四十岁的年轻人保护她们。恰恰相反,俄狄浦斯促使伊俄卡斯忒自杀,又自瞎双眼,这让她们的余生要么依靠她们叔父的保护,要么就追随她们耻辱的瞎眼父亲一起流放。俄狄浦斯自己认为,她们跟随克瑞翁留在底比斯会更好。不过,俄狄浦斯在剧中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事情变糟了,俄狄浦斯自私地请求克瑞翁让女儿永远陪伴他,从而陪他一起度过那漫长艰辛的流放,一直照顾他。(第1522行)由此,剧终并没有证明俄狄浦斯对家庭抑或城邦的高贵。    为什么俄狄浦斯发现自己犯了乱伦和弑父后,会想杀死伊俄卡斯忒和自瞎双眼?这些行为貌似并非他垮台的必要内容。一旦俄狄浦斯发现并揭露了他不知情的弑君、弑父和乱伦,他显然就无法在统治底比斯了,也无法继续待在那儿了。不过,不管是让妻孩留在底比斯跟随克瑞翁,还是举家流放,他都可以回到先前的游荡生活。俄狄浦斯还相当年轻,他或许还能养活全家,甚至可能还想重获他离开科林斯时的幸运。他发现并揭露了自己并不知情的罪行,这会毁掉他统治底比斯的资格,却并没有毁掉他保护家庭的资格,或者仅仅是在世上保护自己的资格。可是,他却想杀死伊俄卡斯忒(这显然促使她自杀)并自瞎双眼。俄狄浦斯这么做,就无法再保护他的家庭和自己了,这就彻底毁了他的家庭(至少是他的妻女)和他自己。那么,俄狄浦斯为什么要杀伊俄卡斯忒并自瞎双眼呢?    最显而易见的解释是,俄狄浦斯极端嫌恶他们的乱伦,所以一时冲动要惩罚伊俄卡斯忒和自己。归根到底,即使伊俄卡斯忒也说:如果是盲目的偶然性而非有先见之明的诸神掌管人类事务,人类就无需担心会犯乱伦或其他违反所谓神法的行为,她发现自己乱伦后就变得恐惧、神志不清,还想自杀。(见第977—983行,第1060—1072行,第1241—1250行)俄狄浦斯也宣称乱伦是人间“最可耻”的行为,甚至比弑父还严重。(第1408行)我们还看到,他暗示自己为乱伦而自罚是高贵的行为。俄狄浦斯明确地说,乱伦罪是如此丑陋,以至于高贵和正义要求,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是无意犯罪的情况下),都要尽最大可能的惩罚它。(见Dodds,1968年,页23—25)此外,俄狄浦斯如此残酷地惩罚他对最神圣法律的残暴侵犯,不只想弥补自己的罪行,还想弥补僭主统治(基于人类理性而非习俗或法律的统治)的意图。一旦他无情的发现,没有法律的统治和生活,就意味着人们哪怕连最神圣的法律(反乱伦)都想侵犯,他或许就在恐惧(horror)中退缩了,还热切地要惩罚这种可怕的(horrible)罪行。    然而,为什么乱伦会让人如此恐惧?俄狄浦斯反复强调,乱伦之所以可怕,在于它混淆从而破坏了家庭关系:“婚姻啊,婚姻啊,你生了我,生了之后又给你的孩子生孩子,你造就了父亲、兄弟、孩子、骨肉亲情,以及新娘、妻子、母亲的乱伦关系,人间最可耻的事。”(第1403—1408行)“什么耻辱你们少得了呢?你们的父亲杀了他的父亲,把种子撒在生身母亲那里,从自己出生的地方生了你们。”(第1496—1499行;见第1361—1362行,第1480—1485行)俄狄浦斯重复了忒瑞西阿斯早先对他和伊俄卡斯忒乱伦的神秘表述:“我说你是在不知不觉中和你最亲近的人可耻地住在一起,却看不见自己的灾难……你不知道,你是你的已死的和活着的亲属的仇人;你父母的诅咒会左右鞭打着你,可怕的向你追来,把你赶出这地方;你现在虽然看得见,可是到了那时候,你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你猜想不到那无穷无尽的灾难,它会使你和你自己的身份平等,使你和自己的儿女成为平辈……你一直以来寻觅的人……将成为和他同住儿女的父兄,他生母的儿子和丈夫,他父亲的凶手和共同播种的人。”(第364—365行,第415—419行,第424—425行,第449—451行,第457—460行)    夫妇关系、亲子关系和兄妹关系都是清楚的、单一的,最重要是纯洁的,乱伦的结果是,这些关系都变成混乱的、交织的和不洁的了。俄狄浦斯既是伊俄卡斯忒的儿子,也是她的丈夫;他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亲,又是她们的兄长。乱伦让他在家庭中变成一个杂种、一个怪物(一种两头兽):既是伊俄卡斯忒的丈夫,又是她的儿子;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亲,又是她们的兄长。俄狄浦斯信了忒瑞西阿斯的话,认定家庭关系被丑陋的混淆了,不只是生理的,还是精神的。因为,俄狄浦斯在生理上既是伊俄卡斯忒的丈夫,也是她的儿子,既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亲,也是她们的兄长,他作为丈夫和父亲,不能爱她们,也不能得到她们的爱。他的生理关系混乱,这使得他们之间的相爱变得混乱、丑陋又可耻。如忒瑞西阿斯指出的那样,发现乱伦让俄狄浦斯“痛恨”那些他“挚爱”的人。(第366—367行,第415—419行)乱伦令人产生甚至比弑父更大的独特恐惧,原因在于它倒转并背离了家庭中整个自然秩序,在这个自然秩序中,家庭关系是纯洁的、清楚的和单一的,一个人是自己父母的儿子,是孩子的父亲,是兄弟姐妹的兄弟。俄狄浦斯这么激烈又恐惧地面对罪行,可能是因为罪行本身是丑陋的,应当尽可能地严厉处罚。事实上,乱伦是如此反自然又丑陋,以至于歌队认为它在生理上就不可能,他们纳闷这一行为怎么能被自然许可呢:“哎呀,闻名的俄狄浦斯!那同一个宽阔的港口够你使用了,你进那里做儿子,又扮新郎做父亲。不幸的人呀,你父亲耕种的土地怎能够,怎能够一声不响,容你耕种了这么久?”(第1207—1212行)    本剧也表明乱伦实际上不可能。俄狄浦斯确实是伊俄卡斯忒的父亲和儿子,也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父亲和兄长,由于他先是想做科林斯的统治者,后来又想做底比斯的统治者,所以他还是他父亲的儿子和对手。另外,更要紧的是,索福克勒斯并没有说俄狄浦斯的家庭关系是可怕的、丑陋的,抑或可耻的。俄狄浦斯在发现伊俄卡斯忒是他母亲之前,真诚地爱上了她,并转而获得了她的爱。此外,即便他发现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既是他妹妹也是她女儿后,他仍然爱她们,这样一来,如果他不是作为父亲或兄长,那至少是作为一个关心她们的人,怜悯她们,祈求他人帮助她们。索福克勒斯对俄狄浦斯家庭关系的描述,让我们追问:家庭关系的纯洁、清白又可鉴别,是源于它们的本性还是法律与习俗的产物?家庭之爱为了纯粹,是否必然要纯洁、清白又可鉴别?简单说,索福克勒斯将俄狄浦斯与伊俄卡斯忒、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关系刻画成爱的关系,而非华而不实或丑陋的关系,他借此削弱了读者对乱伦罪愤怒和厌恶的抽象感觉。这样一来,索福克勒斯甚至鼓励我们去感受俄狄浦斯惩罚乱伦罪的热情,如果那不是恐惧,至少也是悲伤与惊愕。俄狄浦斯惩罚伊俄卡斯忒和自己,这样他就不必伤害那些已受到十足伤害的无辜之人了吗?    索福克勒斯的戏剧让我们思考,在有意行为和无意行为之间是否存在根本差别——尤其是在乱伦案中。因为,如果说乱伦因其混淆家庭关系而丑陋,那么只要在有意乱伦时才如此。但伊俄卡斯忒和俄狄浦斯结婚时并不知道两人是母子关系。实际上,在最严格的意义上,他们的母子关系只是生理意义的,而非心理意义或道德意义的。看不出他们之间的爱除了夫妇之外还能是什么。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含糊、混乱或不洁。这样一来,说俄狄浦斯因为自己无意中犯了乱伦而如此恐惧和嫌恶,并惩罚伊俄卡斯忒和自己,似乎也就不合理了。   如果俄狄浦斯用理性来面对他无意中犯下的罪行,他既不会惩罚也不会责备伊俄卡斯忒和他自己,这就是他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的主张(第270—274行,第521—523行,第546—548行,第962—999行)。发现自己弑父娶母后,俄狄浦斯得出了一个理性的论断。他说:“天光呀!一切都应验了!天光呀,我现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僭主俄狄浦斯》第1183—1185行)这样一来,俄狄浦斯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因为他犯罪是不知情的,因此也是无意的,所以在理性看来,他因自己的罪行而自罚就是不正当的。他这里不仅指责乱伦和弑父,还指责他的出生。因此,俄狄浦斯隐微地指出,不是他造成了弑父、乱伦和自己的出生。实际上,俄狄浦斯付出了各种努力,不仅是为了避免犯这些罪,还为了过一种高贵的生活。但他却被盲目的偶然性和残酷的诸神所引导,犯下了最可耻的罪行。(第1403—1407行)所有这些和瘟疫一同表明,人类是偶然性或冷漠诸神的玩物,因此人类不可能高贵地生活,也无法赢得诸神的青睐与保护。理性会让俄狄浦斯听任偶然性或诸神的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到让人违背自己的意志而犯下最可耻的罪行。理性还会让他直面并接受世间高贵的脆弱性,以及世界对高贵的冷漠。不过,无论这一论断多么让人悲哀无望,这一案例中的理性进程貌似都能有效地保障俄狄浦斯及其家人的利益。因为,尽管俄狄浦斯是个被放逐的人,他至少能用理性保护自己和家人。   第二个信使指出了这个核心观点,从而表明了,他是本剧中最倾向于支持诗人的。因为,他是本剧中唯一明确辨析俄狄浦斯“无意中的”恶(如不知情地犯了乱伦和弑父)和“自我伤害的”恶(自瞎双眼)的人。(尤见第1227—1231行和第1280—1285行;又见Jebb,1966,页129)信使指出,俄狄浦斯统治底比斯之前的幸福是“正当的”,而无意中犯下的恶却终止了这种幸福。(第1280—1285行)不过,信使还说:“自己招来的苦难总是最让人痛心啊!”(第1230—1231行)他在这里强调的是,俄狄浦斯完全没必要自我伤害,虽然他无意中犯下的恶敲定了他的毁灭,但这个恶更有害。因为,如果俄狄浦斯没有自瞎双眼,他至少能照顾自己和家庭。那么,为什么俄狄浦斯拒绝了理性进程,从而不仅仅毁了自己的家庭,也毁了自己?   看起来,俄狄浦斯拒绝理性的原因是他热爱崇高。因为,即使自罚对心爱的人有害,只要自瞎双眼(有意地惩罚自己的罪行),毁了自己的幸福,从而显示出他远不是只知自利的人,那么不就至少表明了他的高贵吗?可是,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自杀以谢乱伦与弑父两罪呢?歌队惊叹于他没有这么做:“你最好死去,胜过瞎眼活着。”(第1368行)不过,俄狄浦斯就像否定伊俄卡斯忒的观点(波吕玻斯死后就不存在了)一样,断然否定了歌队的观点——人死之后就不存在了。相反,他坚信有来生,这也是他决定自瞎双眼的主要原因:“别说这件事做得不妙,别劝告我了。假如我到冥土的时候还看得见,不知当用什么样的眼睛去看我父亲和我不幸的母亲,既然我曾对他们作出死有余辜的罪行。”(第1369—1374行,对勘第971—972行与第955—956行)俄狄浦斯在对自己不去自杀却自瞎双眼的解释中,表露出在冥土见到父母的恐惧——因为,他对父母犯的罪理应受到比死更残酷的惩罚。(又见第269—272行)不过,这样一来,俄狄浦斯可能不仅仅担忧会见到父母,还担忧冥土上可怕的惩罚。在他看来,自己犯的罪是人间最可耻的事,也让他成了诸神最讨厌的人,他现在拒绝自杀,就是担心自己既承受在冥土中面见父母的痛苦,又因自己的罪行而承受诸神可怕惩罚所带来的更大痛苦。   俄狄浦斯显然认为,自瞎双眼而非自杀,至少能延缓冥土中等候他的惩罚,这是自利的,而不是牺牲自利的无私行为。他最终会死去,进入冥土。即便在讲给歌队的这段话的末尾,他也鼓动他们将他流放甚或杀死,从而表明,他不再恐惧在冥土上等他的神罚。(第1409—1412行)这样的话,俄狄浦斯就必然想以自瞎双眼来安抚诸神。他必然希望:通过显见的牺牲自己视力(从而牺牲幸福)的高贵行为,取代神罚,讨好诸神,从而实现私心。可是,我们看不出这个希望有什么根据。因为,即便假设剧情相反,诸神变得仁慈,我们仍看不出俄狄浦斯为了报赏而做出的牺牲是真诚的,因而值得神恩(divine rewards)。   理解俄狄浦斯想杀伊俄卡斯忒又自瞎双眼的原因,其关键在于神谕和占卜师预言了这两件事。忒瑞西阿斯对俄狄浦斯说他会发现自己犯下弑父和乱伦时,他还说俄狄浦斯还会自瞎双眼。(第415—419行,第454—456行)此外,牧人说伊俄卡斯忒命他杀死婴儿俄狄浦斯,因为神谕说他长大后会杀死双亲。(第1171—1176行)听到这个消息后,俄狄浦斯的第一反应是杀死母亲成全神谕。俄狄浦斯发现自己犯下乱伦和弑父后,他的反应不是寻求自我毁灭,而是想着不让诸神(首先是冥土中的诸神)生气,并讨好他们。考虑到他先前这样为那些正义的底比斯人祈祷:“愿我们的正义之神和一切别的神对你们永远慈祥。”现在他寻求惩罚伊俄卡斯忒和自罚,则是为了确保自己得到这种永恒的恩赐。(第273—275行)他现在想做歌队所说永恒法(eternal laws)和神法(divine laws)的复仇者,从而讨好“万物之主”宙斯——他对世界的统治“不死”而“永存”。(第863—871行,第903—905行;参阅第738行)俄狄浦斯想避免永恒的惩罚,还想确保获得永恒的恩赐,这就促使他尝试弑母并自瞎双眼,从而毁了他家庭的幸福。   我们看到,俄狄浦斯最后放弃了他的理性主义而转向诸神,不是因为他无法直面世间高贵的脆弱性,抑或世界对高贵的冷漠,而是因为他无法直面世界对他的深切渴望(个人不朽)的冷漠。对不朽的渴望,让他在面对致命的瘟疫时,寻求惩罚杀死拉伊俄斯的凶手,从而讨好诸神。还是这种渴望,让他在发现自己乱伦弑父后,寻求惩罚伊俄卡斯忒和自己,从而讨好诸神。他太渴望不朽了,以至于宁愿牺牲家庭、自瞎双眼,也不愿放弃这种渴望。有人或许会说,令俄狄浦斯瞎眼(blind)的、令他不能真正了解自己利益(blind to his true self-interest)因而盲目自私(blindly selfish)的,正是这种对不朽的渴望,还有对检验这一渴望的不屑。俄狄浦斯的信念轻率又自相矛盾:他无私又高贵,他还会因此而受到诸神的恩赐。这一信念最后让他无情地对待家庭继而是自己。   俄狄浦斯的政治和家庭生活挑战了传统范畴,因此揭示了习俗的限度,甚至是错误。名不见经传的科林斯青年俄狄浦斯,是底比斯的杰出统治者,尽管他没有从习俗中获取合法性,但他显然比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更优秀。同样,俄狄浦斯是个杰出的父亲和丈夫,尽管他侵犯了保护家庭的诸神,他显然也比拉伊俄斯更好一些。但俄狄浦斯无法直面习俗所提供的没有清明、尤其是没有希望的世界。俄狄浦斯在盲目偶然性的治下生活,他生活的世界只能是有目的因的、道德的诸神,他拥有的家庭关系不能是双重或混淆的,只能是单一并纯洁的。习俗会让本性多样的事物表现得单一又清白,还会让本性对人类希望冷漠的事物表现得拥护它们。俄狄浦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根据自然和理性(nature and reason)生活,最后却回到了传统法和虔敬(traditional law and piety)。   通过对俄狄浦斯人生和命运的个人记录,索福克勒斯表明了纯粹的政治理性主义(它试图严格地只按照理性来管理政治社会)最终会失败的原因,以及习俗、传统和虔敬因而是政治生活的必要内容。(见Saxonhouse 1988年,页1272)虽然他长久以来只凭理性生活,但他无法按照理性的指示,听任他关心的所有事物(他的城邦、他所爱的人和他自己)会腐朽。他无法直面一个没有这些希望的世界——他希望能从人类本性加之于人的疾病、尤其是可朽性中逃脱。因此,面对死亡,俄狄浦斯的政治理性主义实验坍塌了,而他就回到了剧中歌队所代表的虔敬信仰中——相信在“不死而永存”的诸神治下会赏罚分明。(第904—905行)通过俄狄浦斯的僭主统治,索福克勒斯暗示,政治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人类对不朽的渴望,容纳人们对不朽的憧憬,因此若干虔敬因素是一个政治社会稳定的必要条件。    但本剧也不是单纯歌颂虔敬,因为正是俄狄浦斯非理性的、虔敬的渴望与信仰,令他伤害了最爱的人,还有自己,而正如第二个信使所说,这本不必要。索福克勒斯或多或少在鼓动我们同情,甚或欣赏俄狄浦斯对不朽的憧憬,因为,这种憧憬不仅反映出渴望逃离死亡,还反映出渴望能配得上免于死亡——因此就是渴望做一个更伟大、更高贵的人,而不只是一个可朽的人。不过,无论这个高远的憧憬多么诱人,索福克勒斯都在暗示:对人类可朽性的真正理解和接受,就像诗人在剧中展现的那样,培养了甚至更诱人的人类的智慧与激情品质。无论索福克勒斯多么在意政治理性主义的限度、在政治场域中容纳虔敬渴望的审慎,以及虔敬的高贵,他却暗中表明,理性引导的个人更具智慧和人性。    表面上看,俄狄浦斯的命运和他最后抛弃理性,构成了对理性的强烈控诉。俄狄浦斯在剧终说:“不应当做的事就不应当拿来讲。”(第1409—1412行)他这样讲是在表明:思考做过的可耻之事也不高贵。不过,索福克勒斯并不认可他笔下的俄狄浦斯。因为,如果没有了关于俄狄浦斯或高贵或可耻行为的发言,如果没有了解答这些行为和他命运的永恒吸引,那这部索福克勒斯剧就成什么样子了?索福克勒斯显然是想让我们在思忖结尾时考虑俄狄浦斯退回到的那些恶。如果俄狄浦斯在剧终还能坚持理性,也就是索福克勒斯所说的人类的理性主义,那么他就能让所爱的人和自己都受益,在这个意义上,也就过上了更高贵的生活。

精彩短评 (总计11条)

  •     15/01/07
  •     歪曲
  •     一本将施派政治哲学与古希腊戏剧衔接较好的读物。不过也因为这个特点,让整本书只用读每一段的开篇,就能明白其要旨。
  •     几乎全盘推翻了对俄狄浦斯一家的认识TAT。
  •     肃剧即悲剧,结构简单,延续施特劳斯学派文本解析风格,又一将古典文本与政治学结合分析的著作,不过这次是古典戏剧。
  •     虽然阐释的道理简单且一目了然,不过文本分析很细致详尽,第一次读到从这一进路剖析《忒拜三部曲》的。不懂政治哲学,不知道它能不能作为阅读施派的入门读物。
  •     “第三章 安提戈涅的虔敬英雄主义”——踩在前人肩膀上前进了一步。
  •     拆开了揉碎了分析俄狄浦斯,不知为什么有的段落感觉像是心理学著作
  •     古希腊悲剧
  •     主要是三篇论文组合成的一本书,细致解读索式三部悲剧。但书的标题太唬人,其实顶多也就是“对索福克勒斯的政治哲学式分析”。
  •     有空要再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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