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全集(6)》书评

其他……

《继母》：“林则徐的女儿嫁沈葆桢，病笃，自知不治，写了一副对联留给沈葆桢和他的女儿：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若他年重结丝罗，莫对生妻谈死妇。 汝从严父戒哉。小妮子终当有母。淌异日得蒙扶养，须知继母即亲娘。”——非常感动。《七载云烟》：“万里长征，辞别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檄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西南联大校歌》《颜色的世界》：【以下不是摘抄】全部内容就是罗列了一些美丽的颜色名，汪老若在今日，并且也上豆瓣，肯定也会喜欢那个颜色词的相册~《北京的秋花》：“……（菊花）如一种浅红的瓣，极细而卷曲如一头乱发的，上海人叫它‘懒梳妆’，北京人也叫它‘懒梳妆’，因为得其神韵。”《闻一多先生上课》：“讲李贺，同时讲到印象派里的pointlism（点画派），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觉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我曾替一个比我低一班的同学代笔写了一篇关于李贺的读书报告……闻先生看了这篇读书报告后，对那位同学说：‘你的报告写得很好，比汪曾祺写得还好！’其实我写李贺，只写了一点：别人的诗都是画在白底子上的画，李贺的诗是画在黑底子上的画，故颜色特别浓烈。”《富贵闲人，风雅盟主》：“美国政府有一条政策：凡企业花钱购买美国艺术家的抽象派的艺术作品，这笔钱可以从应缴税款中扣除，即企业家可以免缴部分税，白得一件艺术作品。以企业养艺术，这是一条好政策！”【提到江迪尔公司的例子】“可以说没有扬州盐商，就没有‘扬州八怪’。……我觉得盐商之于书画，不只是‘附庸风雅’，他们实是风雅的盟主，艺术的保护神。”《句读·气口》：【以下不是摘抄】汪老认为“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以及“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都是不正确的句读。但我们今天似乎早就不以为怪了。《熬鹰·逮獾子》：【熬鹰是驯化猎鹰过程，其中一个步骤是】“让鹰饿几天，不喂它食；然后用带筋的牛肉在油里炸了，外用细麻线缚紧：鹰饿极了，见到牛肉，一口就吞了；油炸过的牛肉哪能消化呀，外面还有一截细麻线哪；把麻线一扽，牛肉又扽出来了，还扽出了鹰肚里的黄油，这样吞几次，扽几次，把鹰肚里的黄油都拉干净了，鹰的野性就去了。”【还要让鹰缺乏睡眠，让它变得非常烦躁，才有利于逮兔子……另外还讲了用擀面杖把狗的尾巴弄骨折，让它不能摇尾巴，以免在逮獾子的时候摇动触草，惊动獾子。】“你说人有多坏，怎么就想出了这些个整治动物的法子！”

几处感兴趣的有关食物的信息……

汪曾祺先生写吃的文字，总是十分吸引人。《贴秋膘》：北京烤肉。据说从前玉渊潭是北京人吃烤肉的地方。《七载云烟》：“还有一种较‘魔芋豆腐’，为紫灰色的，烂糊糊的淡而无味的奇怪东西。有一位姓郑的同学告诫同学：饭后不可张嘴——恐怕飞出只鸟来！”——魔芋有荤来配的话，就会很好吃了。给联大学生留下这样的印象，真可怜啊魔芋君……《〈吃的自由〉自序》：【以下不是摘抄】东坡炖猪头要浇“杏酪”，莫非真如汪老所说，是像吃牛排挤柠檬汁一样的搭配？

摘几个有趣之处（这你也剧透……）

《看画》：……“有一次他画了一个斗方，画一棵芭蕉，一只五彩大公鸡，挂在他的画室里（他的画室是敞开的）。这张画只能自己画着玩玩，买是不会有人买的，……”《名实篇》：“上海过去有一个叫黄楚九的人，此人全靠广告起家。他发明了一种药叫‘百龄机’，大做广告。他出过一本画册，宣传百龄机‘有意想不到之功效’，请上海的名画家作画，图文并茂，每一页宣传意想不到的功效中的一项。有一页画的是一个人在小便，文曰：‘小便远射有力。’”《沙弥思老虎》：【以下不是摘抄】汪老提到，小和尚思念“老虎”的故事，袁枚《子不语》中有记载，而他认为这个故事又是从《十日谈》传到中国来的。《十日谈》那个故事确实跟这十分相似，薄伽丘也确实比袁枚早几百年，但不知这故事究竟是从西方传来，还是本土自发生成的？《七载云烟》：“当时‘下海’的，也有。有的学生跑仰光、腊戌，趸卖‘玻璃丝袜’‘旁氏口红’”……——此旁氏是否今日之旁氏~？《文人与书法》：【以下不是摘抄】汪老说司马光、龚自珍的字不好，可见“人好字不好”也是存在的。不过他们的“不好”恐怕也比我的好……《难得最是得从容》：“……这样的箭衣装当得起北京人爱说的一个字：帅。”——可见“帅”这个用法的历史挺长了。《果蔬秋浓》：“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有时陪她看电影，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夜里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人民大会堂的厨师特别巴结，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师恩母爱》：【以下不是摘抄】汪老小时候就学过“小孩子乖乖，把门儿开开”这首儿歌，其中也有“小兔子”还有其他动物，最后是“小螃蟹”开了门，最后一句是“可怜小螃蟹，从此不回来”。可见这首儿歌的历史也很长了！《唐立厂先生》：“唐立厂【唐兰】当着系里很多教员、助教，大声评论他们二位：‘闻一多集穿凿附会之大成；罗膺中集啰嗦之大成！’”《“诗人”韩复榘》：【以下不是摘抄】著名的“远看泰山黑糊糊，上边细来下边粗。”他的打油诗现在流传很多，不过汪老也说“许多关于他的故事都是口头文学，不可信以为真。”《才子赵树理》：“老舍的生日。赵树理必到，喝酒，划拳。老赵划拳与众不同，两只手出拳，左右开弓，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老舍摸不清老赵的拳路，常常败北。”《浅处见才》：【民歌】“你要抽烟这不是个火吗？你要想我这不是个我吧？”《草木虫鱼鸟兽》：“《梦溪笔谈》载：关中人不识螃蟹。有人收得一只干蟹，人家病虐，就借去挂在门上。——中国过去相信生虐疾是由于虐鬼作祟。门上挂了一只螃蟹，虐鬼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就不敢进门了。沈括说：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

汪曾祺谈文学艺术

以后可能用得上。《文集自序》：“我以为思想是小说首要的东西。但必须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我以为散文的大忌是作态。”《思想·语言·结构》：“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作家应该多读书……除了书面文化，还有一种文化，民间口头文化。李季对信天游是很熟悉的。赵树理一个人能唱一出上党梆子，口念锣鼓过门，手脚齐用使身段，还误不了唱。”“民歌的想象是很奇特的。乐府诗《枯鱼过河泣》：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雨鲂鱮，相教慎出入。”“写好每一个句子是重要的。福楼拜和契诃夫都说过一个句子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清代的艺术评论家包世臣论王羲之和赵子昂的字，说赵字如士人入隘巷，彼此雍容揖让，而争先恐后，面形于色。王羲之的字如老翁携带幼孙，痛痒相关，顾盼有情。”《散文应是精品》：“散文写得较多也较好的是两种人，一是女作家，二是老头子。女作家的感情、感觉比较细，这是她们写散文的优势。有人说散文是老人的文体，有一定道理。老年人阅历较多，感慨深远。老人读的书也较多，文章有较高的文化气息，多数老人的散文可归入‘学者散文’。老年人文笔大都比较干净，不卖弄，少做作。但是往往比较枯瘦，不滋润，少才华，这是老人文章一病。”《使这个世界更诗化》：“我认为文艺的教育作用是存在的，但不是那样直接，那样‘立竿见影’。……文艺的教育作用只能是曲折的，潜在的……小说应该使人在文化素养上有所提高。小说的作用是使这个世界更诗化。”“前几年有一些青年小说家热中于写丑，写得淋漓尽致，而且提出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奇怪口号：‘审丑的作用’，以为这样才是现代主义。我作为一个七十四岁的作家，对此实在不能理解。”《国风文丛总序》：“地域文学实际上是儿童文学——一切文学达到极致，都是儿童文学。”

“矮纸”与“分茶”

北师大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第六卷里头有篇小文章，叫“《矮纸集》题记”。“矮纸”取自陆放翁的“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汪曾祺很喜欢这两句诗，故借来给集子做名字。这两小句确实有风味，“矮纸”，“细乳”都朴实无华，却珊珊可爱。这让我想起汪曾祺另一篇《学话常谈》里头讲文学的惊人与平淡。有两个小故事至今印象深刻，其一便是苏东坡《病鹤》中有句“三尺长胫__瘦躯”，抄本缺第五字，好些诗人都来补字，后来找来旧本，发现是“搁”，不禁令人暗暗佩服。其二是杜甫的“身轻一鸟__”，有人补“落”，有人补“飞”。后来找来善本，乃是“过”。大家也佩服。平淡却有味，所谓：“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再回头看看“晴窗细乳戏分茶”，这句写得真妙。点茶过后，沫子伏在盏面上，吹一吹，茶沫与茶水互相追逐，变幻着形状，透过水汽，反映着晴窗的倒影。这是我脑海中出现的场景。古人要求写文要做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眼前。”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境界。且说这分茶。后来到网上查了查，有种说法是“给茶分等级。”我不愿接受这样的说法。觉得味道散尽。另一种说法是宋朝有“分茶”的茶艺，也是游艺。“分茶”的茶艺。说分茶前，先将茶末煮至一定程度以培养汤花，然后注入茶盏，轻轻搅拌以欣赏茶汤表面变幻莫测的各种汤花，如同山水画，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水丹青”。两种解读我更倾向后者。诗中的“戏”字也佐证了这种说法。另外可以印证的是另一首诗，《谢筠守赵从周寄贡蘖中洲茶》：“要知清白德，盏面看浮花。”写得很明白，盏，小杯子，浮花就是那小湾茶水，或是沫，或是浮动的茶叶。方寸之乐，得之心而寓之山水也。所以分茶多半不该是“分等级”。由此可以瞥见，对于中国的古人来说，从自然中选择的过程本身就是艺术了，一块石头，一段竹节，一盏细乳。而不是人工的刻意为之。而人工的精髓其实在点睛，而非画龙也。西湖石与欧洲的雕塑，细乳与卡布奇诺上的推花，这样看来是有极意思的对比。不过，还留下一个问题，为什么分茶没有一直流传下来呢？有两种说法：一是宋代以后，茶类改制，点茶法被泡茶法替代。二是分茶在宋代只流行于宫廷和士大夫阶层。到底如何，没有考证过，不过姑且信一半吧，呵呵。汪曾祺的书看着舒服，醒目，爽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