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记》书评

芙蓉向脸两边开的歌者

荷叶罗裙一色裁，碧染天水，应好就琼台。如此淡雅，分外清新，就是张秀亚字句琳琅沉郁的魅力所在。她的散文如风行水上，雪覆前额，赤足披发云端，优容安宁里不乏清醒的昂扬，自然低诉，香花新绿间，也要捧出最后一剪的绚烂。不摇曳，别有一湾澄明，就宛如在别人开花的山坡上执意长出青翠的树来，了然地笑，我们幸而免俗。我要说，这潋滟清光是她的芬芳也是她的遗憾。但不否认，我曾经深深地着迷。这个方向里，当时有余光中，有席慕容，有汪国真，有凌叔华，有林徽因，有琦君，他们的风格或深或淡，有平有抑，自然不是完全相仿。这些人里有的爱写诗，有的爱写文，有的左手拈文右手弄诗，但是，吸引我的那份琤琮微响，像星光落在心坎里的水色水光，同样铿锵悦耳，溶溶漾漾。十六岁时，天智未开，每日被拘在学里，少年向往自由的心没有边界，总认为，要到达某个地方，只要把窗子照亮。可是明媚的春天永远不会来，青春期只有说谎与饿死的鹧鸪。我们永远不居住在稳妥的世界。现在知道，我们常常想要得到彻底的人生，可是往往接受了不彻底的人生。但是这些在张秀亚的世界不存在啊，她的文里没有太多崩坏的旧的东西，也没有如火如荼的贪欲与喧嚣，她的光静而好，纯而正，似一弯迎春藤勾搭了青春与踌躇，安抚了强韧与贪欢，那么真。只有内心肥重的宁与和，才能把生命控制得如此从容又镇定。没有要破坏一切的燥热与潦草的时代情绪，也没有冷眼放人生在鱼网里扑腾，既不让字句活泼得霸道，也不绞搭着近人情的矫揉造作。放到现在来看，也是清清爽爽。可能会有人不爱她的涵容与迢遥，因为没有尖刻的讥讽与促狭的辛辣，少了有趣的生魂，不像在文风如赶集般的闹夜里，放烟火放一路爆出无数小底料小金星。但那个时代的文，现在看，看得人都干净了，还不嫌老式，刻板，浮华，泥泞，蠢动与灵魂出窍的，也没几个了。限于资质囿于情韵，张秀亚的心酸眼亮不可能是永生的腕底烟霞，她的伶俐纤丽只能感应到同入毂中的时人后人，“诗人向他自己说话，被世人偷听了去”，我说是诗意的人向她自己说话，被适时的人偷听了去。这种不用点就能透的灵犀，有时真像普渡慈航。时与光为我们的绮年留白余空，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同发牢骚至震梁绕柱。她是在那辉煌的火炬投入水中前，临流自照，依稀听到过诗神环佩的，喝过荷叶粥，挤过杏花雨，倾倒杏黄月，采尽水蓼花。末世的哀情仇怨，废墟的拥挤游移，家愁国泪残山剩水响亮的蟾热闹的枪，这些霸道摧折一切的力量，如锦似绣一时，龙盘虎踞至今。从那以后，中国人本来就不多的半腔诗情画意被可怕的什么追逐着，有意无意将要走到更可怕的地方去。也许以后是更可怕的，正如现在已经没有诗人，散文也卖不出去，文字贩卖得像泥沙。我一直记得张秀亚，是记得她写过一个孤独的卖书老人，最后的一句“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晚晴一默，千古同悲。我并不憾恨着买不走她和他的悲伤，我想我恐怕只会憾恨着，将有一天，中国潦草的风景画里，不再有人懂得什么是伤。就用她自己简单的一句话，致意给张秀亚，“水边那块大石，便是我露天的座位了。”你说给我听的话，听来似是不分明，然而却又是那般动听。附上张秀亚的这首小诗吧我曾持一卷诗一朵花来到你身旁，在柳荫里静听那汩汩的水响。诗，遗忘了；花，失落了，而今再寻不到那流走的时光。你曾几番入梦，同水上一片斜阳，还有长堤上卖书老人的深色衣裳。我曾一叠叠买去他的古书，却憾恨着买不去他那暮年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