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杂文集》书评

那颗心的光焰

之前读叶嘉莹讲诗词的书，就开始留意她的生平，是怎样的生活怎样的历练，让她对诗词对中国古典文化有如此动人的感悟。《迦陵杂文集》多少算是弥补了这一遗憾，尽管这本书中所收的文字有些杂，且多有重复之处，但却是叶嘉莹一生足迹最为直接的资料，从中可以看到她的诗词人生，感发生命。正如叶嘉莹在序言中说：“这一册杂文集自然卑之无甚高论，但亦可因此略见我生活与交游之一斑”。叶嘉莹一生命运多舛，但讲起词来却是神采飞扬。在那些讲述自己诗词道路的文章里，她将自己和诗词相依相伴的岁月娓娓道来，让人看到那颗在诗词的世界里，曾充满悲凉却又坚毅的心，以及诗词在她人生的几处绝境中，是怎样给予她抚慰与力量叶嘉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她认字，但并未将她送入小学念书，在父母看来，童年是记忆力最好的时期，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小学里学那些浅薄无聊的语文。叶嘉莹开蒙所读的一本书是《论语》，这也是她背得最为熟练的一册书。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为文还是为人，《论语》对叶嘉莹的影响都是巨大的。那时，叶嘉莹一家和伯父一家合住在北平一所大四合院中，伯父疼爱她，常和她对谈诗歌，并鼓励她写诗。“七七事变”后，父亲随国民政府南迁，四年里了无音讯，母亲也在她考入辅仁大学后去世，叶嘉莹遭遇丧母之痛，还要照顾两个弟弟，深感孤苦无依，所幸有伯父伯母扶持，学业并未受什么影响。在辅仁大学，叶嘉莹遇到对她诗词道路影响最大老师顾随。顾随的诗词讲授课，让叶嘉莹眼界大开。“顾先生不仅有极为深厚的旧诗词修养，而且是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生，更兼之他对诗歌的感受有一种天生极为敏锐的禀赋，因之他的讲诗乃能一方面既有着融贯中西的襟怀和见识，另一方面却又能不受任何中西方的学说知识所局限，全以其诗人之锐感独运神行，一空依傍，直探诗歌之本质。”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开始了中学教师的生活。1948年3月结婚，同年11月就因时代的变动随丈夫工作调动去了台湾，1949年夏天，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半年后丈夫就因白色恐怖被捕。1950年夏天，叶嘉莹也被捕，她带着还在吃奶的女儿一同进了监狱。不久，叶嘉莹获释，但当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工作，也失去了单位提供的宿舍。叶嘉莹白天抱着女儿为营救丈夫到处奔走，晚上寄宿在亲戚家，等亲戚全家睡下后才在走道上搭一个地铺休息。幸而三个月后她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一直坚持到1953年丈夫出狱。出狱后的丈夫性情大变，极易暴怒，叶嘉莹理解丈夫的不幸，唯有默默忍耐。但无论身体如何虚弱，精神如何紧张压抑，她在讲课都能精神饱满，神采飞扬，这源于她对古典诗词的真正热爱，按她自己的说法，是一种“生命的本能”。“无论是写作也好，讲授也好，我所要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体悟的诗歌中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息的感发力量。”来自诗歌中的体悟，也给予她缓解痛苦的力量。1970年，叶嘉莹接受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聘约，全家随后迁往加拿大，在生活日益安定之时，她遭遇了一生中最痛苦的打击，1976年，长女和女婿在一次车祸中，双双离世。在那些时日里，她还是用作诗来缓解自己的痛苦。直到1979年，她选择回国教授古典诗词，才慢慢从困扰自己的哀伤中一步步走出来。她不要任何报酬，先在南开大学教书，之后前往全国各地讲授诗词，到如今已经30多年，还再两地奔波，去年11月，她就曾到清华大学做讲座，讲述她无尽的诗词感悟与家国情怀。叶嘉莹的一生饱经痛苦，却从诗词中得到无穷慰藉。她说，“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母亲的死，父亲长年了无音讯，丈夫坐牢的白色恐怖，在亲戚家打地铺的艰辛，生活的重担，老年丧女的悲痛，诗词给了她化解这一切的力量。又因为整颗心都沉浸在诗词等古典文化的世界里，她的现实世界因此能有一种单纯的底色。她坦言“真正的学者应该对社会有所关怀，而非只是书房里的考据”，回国讲学从未计算名利，而是为自己研究的古典文化能找到“根”，以及古典诗词在这片土地上的普及。在《南宋名家词讲录》这本书中，叶嘉莹曾提到自己写的一首《鹧鸪天》：皎洁煎熬枉自痴。当年爱诵义山诗。酒边花外曾无分，雨冷窗寒有梦知。人老去，愿都迟。蓦看图影起相思。心头一焰凭谁识，耿耿长明永夜时。“酒边花外曾无分，雨冷窗寒有梦知”，叶嘉莹的一生经历过很多挫折，忧患不断，但依然“心头一焰凭谁识，耿耿长明永夜时”，她坚持在诗词讲座和研究的这条路上不断走下去，在战争中、在白色恐怖中、在本应安享天年的岁月皆如此，因为她心里还有一束光焰在无声地燃烧着，那束光焰就是她对诗词的挚爱。在我看来，每一个有着深挚爱好的人，都如同有着宗教信仰的人一样，是受命运眷顾的。那份爱好将在他心底燃起一束光焰，“耿耿长明永夜时”，在周遭一片黑暗时，在人生遭遇绝望时，穿透黑暗，给予他弥足珍贵的光亮，照亮他接下来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