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之色》书评

卷三后记

卷三的写作也终于到了搁笔的时候。如果继续撰写卷四，那么便是宗教用器，而涉及范围当不限定于宋元明。然而近期尚无深入考察与观摩实物的机会，只好暂存此题，以待来日。终卷之际，尚不得不对本书文字与时下通例有异的两种处理方式略作说明。一、关于“身分”一词的用法。《辞源》“身分”条义项之一曰：“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资历等统称身分。《宋书•王僧达传》求徐州启：‘固宜退省身分，识恩之厚，不知报答，当在何期。’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省事》：‘吾自南及北，未尝一言与时人论身分也。’”“分”的义项之一，是为职分、名分。而今所通行的“身份”一词，于古无征，且字义不通（“份”读作fèn时，为数量词）。因此本书取“身分”，而不取“身份”。二、关于数字的用法。汉语对数字的使用有着自己的传统，而且使用的本身常常就是一种修辞手段，乃至单凭数字无须量词即可完成晓畅的叙事而成就文字之美。诗歌如此，散文如此，古汉语如此，现代汉语也是如此。这一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不论。这里只说近乎纯粹的数字表达。比如约数：长约两米，宽三米余，高五十厘米左右，诸如此类是不可用阿拉伯数字取代的，因为后者在汉语中原是用作表示确切的数字，即如“弟子三千”，不可写作“弟子3000”，“诗三百”，不可写作“诗300”。此外，古书的卷数，十以内的数字，均不宜使用阿拉伯数字，对此前修时贤都发表过很好的意见。本书对阿拉伯数字的使用原则，即是附和这些尊重汉语表达传统的合理主张。然而近一二十年来阿拉伯数字在汉语中的使用不断扩大化，是不是也可以稍稍检讨得失、规范用法呢。

序扬之水《宋元金银器皿》

唐代，特别在盛唐，中国的金银艺术曾经辉煌。那时，金银食器、酒器的使用有严格的等级限定，持有人无多，产品数量有限，器物常深具皇家和贵族的气派。在本书主要讨论的宋元时代，等级禁限已经弛缓，执行又不严格，因此，金银器皿数量陡增，广布民间，世俗气息因之愈益浓郁，并且其造型、装饰常被陶瓷器、漆木器摹仿，成了时代器皿制作的中心。宋元金银器皿虽然重要如此，但其研究却长期萎靡，如今，情况终于改变，扬之水正是促成这个改变的关键人物。近年，她把主要精力倾注于此，刊布了众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论著，您手中的书就是她近年心血的结晶。扬之水能够卓然成家，原因自有种种，其中，占据突出地位的是其工作精神和研究方法，这些在书中都有集中体现。有个现象，学人都不陌生：若干专家总热衷依据片段史料，发些若非谬误，便属肤浅的议论。扬之水截然相反，她特重资料的完备、讨论的绵密。多少年来，不仅四下寻觅图书，以竭力占有形象资料；还东奔西走，观摩公私收藏，以真切认知实物；更日日黎明即起，对灯苦读，在浩瀚的史籍中，开掘出大批遭忽略的文献。她能一再订正旧说，不断提供新知，依仗的就是丰富的史料。而她搜求的执着与勤勉，同道都在赞叹。论努力、讲资质，她的研究若不获取盛誉，真无天理。 扬之水坚称自己在做名物学。对于名物研究，史料不外实物和文献两类。实物至关重要，这尽人皆知。而文献的意义，起码还有人不甚了了，乃至甚不了了。扬之水的工作迥异流俗，重要原因就包含了对文献的深切理解，并使之贯穿研究。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原本就有基础的海外汉学也日渐发达。然而，有心人总在见证同样的事实：文化的隔膜、语言的障碍，令外国人的汉学研究时见隔靴搔痒的缺憾。中国人治中国学不同，没有文化的隔膜、较少理解古代文献的障碍，因而，最有直指核心的可能。如今，不少治旧学者也爱搬弄种种新出的方法论。不过，方法论都是欧美的发明，一旦丢弃了深切理解古代文献的优势，成绩就一定和先天亲近方法论的外国学者无法比较。现今，爱讲“中国特色”，充分利用文献史料，正是中国人研究中国古代问题的最大优势与特色，轻慢文献史料，无异将学术话语权拱手让人。时间悬隔，今见实物当年的地位如何，现在难以明了；年代湮远，今见的实物绝非古代全部，不能说明更多的历史现象。因此，文献既是解说实物的唯一原始依据，又是补充实物欠缺的唯一知识来源。中国拥有无数的文字记载，一旦进入了文献较多的时代，卓有成绩的研究一定包含着实物和文献的双重内容，文献的作用永远不可替代。倘若轻忽对文献的全面占有，令研究干瘪成对现存实物的讨论，其结论难免如烟似云，考古新发现总令它们随风飘逝。无奈的是，历史毕竟越去越远，不论实物，还是文献，今存者远非古代的全部。不仅都有大量的遗缺，还无法逐一对证。然而，有实物而无文献，不应苛责文献的疏漏，有文献而无实物，也不该指斥文献的虚妄。因此，全面占有尽可能原始的史料，以实物和文献相互对证、相互补充、相互解说、相互阐发，对于建设最大限度近真的知识体系，一定是不二法门。多少年来，总有专家以讽刺古人，讥笑文献为乐，指责古人记载的欠全面、不准确俨然成了夸耀博学的妙招。古人绝不完美，而以偏概全、主观色彩浓郁的毛病今人也难幸免。退一步说，假如古人的记录已经完美、已经齐备，今日的史家凭什么支薪领饷。历史文献出现失误本无足奇，由于学术的积累，由于当代还能调动古人无法梦见的科学手段，今日的认识不高出古代的文本反该羞愧。扬之水对文献有深切的理解和精妙的运用。凭着顽强的寻觅、朴实的学风、细密的梳理，她令文献和实物互证互补，融合无间，以丰富的文献解说实物当年的名称、功用与文化意义，力求从名物切入，复原古代生活，尽力还其本真。这使其研究是立体的、鲜活的、充满新意的、深具中国特色的、富有个人魅力的。至少在今天，若想了解宋元金银器皿，您手中的书最该细读。由于在宋元器皿制作中，金银制品占据核心地位，故而，书中的考订对深入了解宋元陶瓷器、漆木器也有重要价值，比如马盂、比如劝盏、比如屈卮、比如梅梢月。而扬之水的工作精神和研究方法的典范意义，更超出了她挚爱的名物研究。在我的朋友里，最勤奋的就是扬之水。她以其坚毅、聪敏和细腻，笔耕不辍，一再给学界带来欣喜。学界的评议已经表明，期待着扬之水贡献更多、更大欣喜的，肯定不止我一人。尚刚2010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