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化石》书评

精煉與無聊

黃茂林這名字對普羅讀者意義為何？按照時興調查背景的慣例，我先google了一下：首頁是同姓名的小學生和罪犯，次頁才出現黃茂林大量的得獎資料（包括多個香港的中文學學獎、青年文學奬，台灣的時報詩獎和聯合文學小說獎）。參加他的婚宴做人情時，我難免想起那些被他奪去了的獎金。黃茂林在90年代中開始寫詩，參加「零點詩社」。零點詩社是由一些不受主流注目但一直默默耕耘的香港詩人如關夢南、黃燦然等催生的，不少成員現都已嶄露頭角，像袁兆昌創作活力無限，謝雪浩在台大中文系念研究院，麥榮浩創辦的「八十年代」是廣州最受注目的新晉劇團。當年零點詩社代表了這樣一種集體實踐：一群與教育建制格格不入的中學生，在文學創作裡找到發揮個人天份的場域；即使詩會多以茶聚和唱k結束，但大量自發的、水平遠超學校推介的文學閱讀，令他們盤旋於世界之上。同為中學生，當我在抄寫流行歌詞的同時，他們正如饑似渴地讀著馬拉美、博爾赫斯、里爾克、畢肖普、狄金遜、布羅茨基等人的作品，互相砥礪。上茂林任職的書局去買他的詩集《魚化石》，他老叫著「這本不用買」。香港寫詩的人，就是始終不適應於販賣自身。評論《魚化石》的文章並不多，許是因為對於黃茂林廣泛精銳的閱讀脈絡難以把握。但早在結集之前，他的文學成就已經備受肯定。得獎無數不在話下（葉輝心水最清：婚宴上茂林承諾把工資全數上繳，卻沒提獎金），像早期得獎作品裡濕潤多彩的典型現代主義式的妙喻，他很快已經揚棄。他以豐富的想像力，思考及轉化日常事件，像〈與一名孕婦做超音波檢查時的交談〉、〈泌尿科服務〉，書寫身體及病痛，在生命與死亡的界線中，詩保持一種平靜、溫柔同時冷澈的語調，字字老媼可解，讀者非常清楚現實的環境與狀況，但狀況的意義卻始終難以窮盡，閱讀便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超現實體驗。近年他多寫了綿密、有知性色彩的散文，文中觀照的距離、將經驗對象化的方式、突然切入生命無以名狀的核心的自在步調，也是獨步一時的。像詩人黃燦然、王敏，茂林平時說話隨便得很，但談詩的時候極之認真。聽他胡扯什麼《為什麼男人愛說謊、女人愛哭》，很難想像他對於詩的判斷多麼精準尖刻。有次圍讀一首著名詩人的作品，詩以樹狀結構的豐富比喻組成，讀後他說：「這詩不錯，不過所有比喻可以刪去。因為沒有增加新的意義。」嚴格得令人咋舌。而他的作品也顯示了嚴格的距離控制，像麥榮浩的比喻：一個人戴著耳機在街上行走，看到了一切但完全安靜——一切以他自己的聲音為中介。繼散文之後，他又很有計劃地準備著幾年後寫小說。婚宴上他一再信誓旦旦，我想起他對出版社的人說「寫作當然是一輩子的事。」文學是一種述行語言（speech act），一如承諾，在言說的同時發生。（而有人忍不住關注詩精煉之外的無聊殘餘。少年茂林有晚喝醉，大言：「香港沒有貌美的女詩人！」我不動聲色，只在後來將之一一告訴女詩人們。受過教訓，想來他現在不會再魯莽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