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荨麻开花》书评

出版日期:2016-3
ISBN:9787544760685
作者:[瑞典] 哈瑞·马丁松
页数:280页

孤独及其创造的螺旋宇宙

载《新京报书评周刊》提起哈瑞•马丁松(Harry Martinson),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仅限于其诺奖得主身份和随后的自杀。1974年,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同时授予马丁松和他的瑞典同胞雍松(Eyvind Johnson),此举曾引发轩然大波:不仅因为他俩本来就是瑞典文学院的成员,而且也由于当年有格林、纳博科夫等所谓“更为出色”的人选。马丁松四年后自杀,多数传记资料对此的注脚仅仅是“敏感的马丁松因为巨大的舆论压力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敏感”一词背后那个孤独的声音,那颗在光暗轨道间游弋的心灵,却少有人问津。毕希纳(Georg Büchner)《沃伊采克》(Woyzeck)中那句著名的话,“每个人都是深渊”,用在童年的马丁松身上再适合不过了。作者最负盛名的小说作品《荨麻开花》(Nässlorna blomma, 1935)则为我们提供了凝视此一深渊底部星体运动的机会。一“卑贱如荨麻,风摧雨残,仍顽强开花”,《荨麻开花》的内容简介相信会让不少读者兴味索然,误以为此书是一本描写童年苦难、激人上进的鸡汤传记。只有读完全书,才能领悟到它闪烁着奇异辉芒的黑暗内核:无论是离经叛道的故事还是松散跳跃的叙事形式,都把《荨麻开花》标志为一本孤独而危险的作品。小说主人公马丁(明显是作者马丁松的alter ego),幼年丧父,母亲弃家出走越洋到了美国加州,扔下六个孩子在瑞典农村自生自灭。最小的孩子马丁由社区里不同的农庄家庭轮流收养(同时被当作额外劳动力支使),从质朴的维尔奈斯农庄转到秩序森严的图勒尼农庄,再转到流放地般残忍的北庄,最后住进了村边上的一所石造的收容所,在等待新的寄养家庭的时候,马丁敬慕的收容所所长图拉阿姨因为感染伤寒而撒手人寰,小说在此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刺目而悠远的空白。故事本身可以从多个角度进行解读:自社会化进程之初就一直生活在“异处”、“他者”之间的主人公的自我成型;其性觉醒与俄狄浦斯情结(书中有多处对体型“巨大”的女性的恐惧与迷恋描写);当然还有明显的话语规训与身体政治——北庄里的暴力与虐待,收容所中福柯式的规训与惩戒秩序,甚至是在牲畜屠戮与自我伤害中体现的权力意志。《荨麻开花》中苦涩孤独到极致的童年纪事对于很多读者来说或许是一种折磨。小说开篇即是主人公的“疼痛史”:“他最早的记忆总是和各种疼痛联系在一起。”拇指上划破的伤口,头上撞起的大包,当然还有心灵的苦涩与痛楚。马丁正是在“痛”中开始了对世界的感知。此前,他还是“母亲的一个器官”,“一团模糊不清的物质”;而后来,通过一种对于世界的距离感的习得,马丁的心灵就像刚诞生的恒星一样,从混沌的星尘之中获得了原初的形状。这种“距离”对于小马丁而言不啻是一种童年宇宙体系的根基:他学会了通过痛苦来界定自己, 同时在大姐伊娜斯的教导下知道了地球的形状与世界的域限。他把家门前花坛里的一朵花称为“船上的小男孩”,通过为事物命名而开始了与“他者”的对话。这种与距离的对话时而是书中读到的印第安冒险故事,时而是对大洋彼岸的加利福尼亚的渴慕,时而是听来的各种光怪陆离的鬼怪传说,而最令人痛心的是马丁与自己充满伤痕的身体的对话:“想法设法逃出鸣叫着的命运/想方设法对自己的伤口说话……在低语着的火焰中膨胀和爆裂/无人理解,无人翻转自己的心思。”迪特玛尔•坎珀尔(Dietmar Kamper)所言极是:与“痛”的“交谈”正是身体史的原始之歌。《荨麻开花》中对身体与灵魂之痛的描写已经超出了一般童年叙事所能忍受的极限:马丁松不遗余力地描写主人公因长期穿木鞋而在脚踝上长出的红疮,在极痛之中,“马丁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钉在自己的袜子上。”在孤独中,小马丁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磨刀割自己的手腕,用掌心像小碗一样把血收集起来,献祭般把鲜血盛给农庄里的人看,心想“一滴血也不能浪费”。自残与自虐的段落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对于身体体验的禁忌被无情打破。此外,马丁还亲自参与了牲畜的屠宰,甚至在暴怒中杀死过一头母牛。疼痛的仪式,血肉的祭典,让人想到某些古希腊罗马时期神祇的狂暴,这与小说清晰的反天主教(甚至是“渎神”)气质不谋而合。此外,和“痛”紧密相连的另一禁忌领域——“死”——在书中也有极其阴暗大胆的描写。开篇不久,马丁的父亲即猝死在窗前:“……他衣冠不整地坐在一把摇椅里,外衣和背心的扣子都荒唐地扣错了,赤脚,没穿袜子……向前倾着身子,两手撑在窗台上。他打开了窗子,就在身体想从死者那里逃开时死去了。窗外,是阴雨绵绵的早晨。”书里甚至专辟一章,讲述北庄里的人在深夜冥思死亡之渊深可怖:黑死病时代的阴魂不散。马丁打破沉默的一呼宛如先知或神甫的箴言:“我们大概都已经死过了。我们在一条命里死过一回了,在另一条命里,我们也会死。我们会死一回又一回。”死神在每一条生命中的逡巡徘徊,死的游荡与继承,表现得简练、强烈、令人战栗。在痛与死的场域中,《荨麻开花》拥有浓厚的中世纪黑暗气质,同时又融合了现代派的冷静思辨,令人想起拉杜•裘德(Radu Jude)的电影《喝彩》(Aferim!)或贝拉 •塔尔(Béla Tarr)某些幽深的长镜头。二《荨麻开花》的黑色宇宙不仅仅局限于对死亡与痛苦母题的关注,还在于其对“恶”,或者更准确地说,对“逾矩”的强力表述。作为一部以十岁男孩为主人公的“童年小说”,此书在这方面走得很远,甚至已经接近雅歌塔•克里斯多夫(Ágota Kristóf)《恶童日记》(A nagy füzet)中的“恶童叙事”之边界。马丁的成长环境几乎是蛮荒而血性的,陪伴他的少有爱和温暖,而是一群来自往昔、来自彼岸的无脸幽灵。马丁对《萨迦》中的一句话非常着迷:“用利剑的摇篮曲摇着他们入睡吧!”对这种远古的“仇恨文化”,他又是恐惧又是迷醉。在马丁生活的世界,占主导地位的是黑夜的形影:仇恨,冷漠,恶语,规训,责罚,鞭笞,屠戮。这是一个反童话的世界:“童话有时可以很危险:它会把人劈成两半。”马丁在成长过程中学到的不只有坚强与自立,还有仇恨与诅咒;在自怜与渴望逃离的间隙,他诅咒身边的人,迷恋摧毁与破坏:“为了没有父母的年轻人,没有父亲的孩子,等我长大了,个个都要用鞭子抽。”这种黑色的心灵风景,在中国的鸡汤幼儿教育中当然是不允许存在的,正如在当时的天主教教义中也不允许存在一样。书中凡是涉及天主教的人物举止,都套上了一副漫画式的丑角面具,显得滑稽而荒诞。服从戒律和孕育美好灵魂的背后,不见得就是属圣的世界,更多地是一种隐形的暴力规训。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马丁松笔下的“异教徒主义”和“渎圣”,就是一种强而有力的反抗图景——这点使得小说具有浓烈的现代意识。通过刻画一个被鬼怪、浓雾、血腥童话和黑色民风民谣笼罩的反基督世界,通过罗列数不清的秽语和诅咒(通过拟声和排比得以震撼性的强化,几乎是对天主教祝圣连祷的戏仿),《荨麻开花》向读者展现了其危险而迷人的“负典”气质。一个例子:天主教卫道士约翰尼森小姐,出于好心给了马丁几本自己翻译的传教小册子,叮嘱马丁要牢记主的教诲。马丁谢过了约翰尼森小姐,立马就把册子丢弃在草场的几块石头下,任由它们像弃尸一样发霉腐烂,肿胀成一团团白色的纤维球,被雨水和暴风雪带入虚无。往回走的马丁,在接过这几件圣物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约翰尼森小姐身上也有原子。三正是在把他人“原子化”的行为中,小说的又一重要母题浮出水面:现代化与科学技术的蔓延,以及这股浪潮所遇到的抗击。科学理性与宗教信仰的对垒,从当时人们的阅读经历中就已初现端倪,然而马丁松用一种近乎邪恶的幽默来传达了它们之间的张力。小马丁几乎是在同一时期阅读了班扬(John Bunyan)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和一份瑞典科普报纸《图画报》,后者向读者们解释了原子的存在。马丁念想,既然“所有”事物身上都有原子,那么上帝也是由原子组成的吗?这个小小的成长中的灵魂在《图画报》的星云和原子之间游荡:“他可以往内心里看得更深,而往外看得更远:能看到比加利福尼亚更远的地方,也能看到比性生活更深的地方。”马丁挤进了人体宇宙的深处,时时怀想,在农庄那位壮硕庞大如地母的女主人的性生活里也存在着原子。然而,在童言无忌的背后,涌动着伴随大规模热兵器战役而来的时代波浪:一战。《荨麻开花》在某方面拥有一个(反)田园牧歌式的叙事框架,马丁似乎生活在一个远离尘世的钟型容器(Hermeik)中。不过,这种脆弱的宁静却不时被远方战争的阴影所打破:北庄的尤厄尔参加了海岸警卫队,雇农之间整天流传着屠杀的传闻,恋人战死沙场的姑娘投水自杀,尸体膨胀后成了湖中的浮标。连本来纯粹无辜的农耕风景,都被战争的隐喻所捕获:“地里竖立的麦捆被风吹倒,好像战场上被机枪扫倒的士兵。”马丁松是运用隐喻场的大师,正如在马丁父亲猝死之后,小说的行文被关于死亡和尸首的黑色隐喻所覆盖一样,在战争爆发后,叙事世界也披上了战争与鲜血的隐喻之纱。此外,伴随现代化浪潮而来的,是不可阻挡的故园的丧失。岳英格县的那片如魂灵般空旷无边的荒原,即将变成一个人工规划的林场。作为反抗,原住民蓝卡娅孜孜不倦为树苗浇卤水,因此而耗尽了自己的精力。临终前,她高兴地得知自己亲手消灭了那些要来侵占自己家园的冷杉树。她的临终遗言:“我的尸身旁边不要放冷杉树枝!”读者可能会不解,为什么在小说的结尾处,要放进这个与故事主干情节貌似无关的插曲。这其实可理解为作者对主人公马丁的个体史与其家乡居民的集体史的一种象征式平行并置:随着图拉阿姨的死和收容所生活的终结,马丁开始告别童年的宇宙,迈进一个陌生、冰冷然而也是必要的社会象征体系,正如那片土地上的人,要告别神龛般的十九世纪,进入一个被现代规训系统和理性化社会机器所捕获的新世纪。这个分娩的过程,痛苦而必要。老妇蓝卡娅的死,几乎是送别十九世纪的一首挽歌,里面既包含着本雅明式对工业社会中灵光消逝的追悼,也预兆了伯恩哈德所言的“令人寒噤的、拥有毁灭性明晰的光的时代” 的到来。在此一层面上,《荨麻开花》的缱绻黑暗不啻是对这个“光的时代”的一种回应。细细考察的话,不难发现,小说主人公马丁进入社会前几年间的生活,其实隐藏了现代人命运的所有细节雏形,从语言身份的习得,到自然家园的丧失。马丁松在《阿尼阿拉号》(Aniara)、《去往钟国之路》(Vägen till Klockrike)等作品中深刻表达了对科学进步所引发的灾难和人类远离原初自然的忧虑,在《机械性与陀螺性》等作品中则对进步主导的线性发展模式(亦即“历史时间”的发展范式)提出了质疑,相反,他推崇一种与中国道家哲学相联系的“螺旋形”演进模式(亦即“回环时间”的发展范式),他认为时间更多地是一种周而复始的、萦绕上升的无限运动,既是向前又是不断回溯过去的稳定多维度状态。此一历史/生态哲学在《荨麻开花》的“童年宇宙学”中得到了文学的、微缩的体现:本书既是作者本人对前半生的回溯、对幽暗的人类童年的窥探,又是一个向前残酷演进的知觉运动,是对人类未来的一个卡珊德拉式的预兆与警告。在此一层面上说,把《荨麻开花》归为 “童年纪事”是对作者才华的贬低;在其对一个孤独个体的沉思中,马丁松的视野扩宽到了整个工业城市化进程、延展到了现代人灵魂宇宙的最深处。诺贝尔文学奖对于马丁松的褒扬“捕捉了露珠而反映出大千世界”是恰如其分的评价。在最后,或许可以触摸一下小说的标题意象:荨麻。本书没有对标题的直接描写或解释,关于荨麻的段落仅有两处:在北庄,到处是会用带毒汁的叶子割破人类脚踝的荨麻;农庄管理者之一的卡拉,站在古老的石堆上,挥舞着一面 “荨麻的旗帜”。此外,马丁不时要带着水桶去一个名为“洞穴”的泉眼处取水,因为农庄里以前使用的那口十九米深的老井在春天解冻时塌方了。老井旁边的房子 的死角被成千上万疯狂生长的荨麻给深深地包围起来;连水井内壁都长满了黑幽幽一片的荨麻:“把吊在生锈的链条上的水桶摇下去时,水桶要先通过井口密密麻麻 丛林一般的荨麻,然后就消失在这个荨麻丛林下的地球里。”自带毒汁的荨麻无疑象征着马丁生活中遇到的恶毒、冷漠与苦楚,也是卡拉等“统治者”的宣权之旗。然而如果离这个表面的解读远一点,我们不难发现,像黑暗丛林一般疯狂生长的荨麻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黑色神话、民俗、传说一样封锁着人类遥远的过去,也像各种谜一般的潜意识冲动一样掩盖着主人公的内心深处。像时间螺旋一样虬曲缠绕的荨麻,向井外的观察者指示着地球的内部,甚至是地球的另一面。至于开花的荨麻,并非是像本书内容简介中所暗示的那种“只要努力就能开花结果”的励志物语。荨麻,在某些语言中因为其毒汁的灼烧感又被称为“火荨麻”(如德语中的 Brennnessel),由于其特殊的药疗作用,在欧洲文化中一向与各种驱邪的传说迷信联系在一起。在北欧和德国等日耳曼语族地区,相传开花的荨麻可以握在手里,驱赶恐惧,保持镇静,阻挡灵怪与女巫的黑魔法。荨麻开花,在此书中既与人类的原始恐惧和黑暗情感相联系,又暗示了人的灵魂的渊深、幽暗、不可触碰。对于小马丁来说,在荨麻的毒汁与辟邪的花叶中度过的寄养时光,无异于一场孤独而刺痛的童年驱魔。


 荨麻开花下载 精选章节试读


 

外国儿童文学,篆刻,百科,生物科学,科普,初中通用,育儿亲子,美容护肤PDF图书下载,。 零度图书网 

零度图书网 @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