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早起,并且让心充满事务和饰物。”这个句子是写给自己看的,我确实是在八点醒来,饰物很香,而事中有土壤,我的花园就这么葳蕤起来。清早我扶着木头楼梯,花园里诸多白银,还有星星的尸骸,都在丁丁当当地唤我出门,不过,我是连黄昏都不为所动的。我就这么站着嗅着,桑椹的清香蕴结出法则,我应当早起,应当到园子里去画一张画,再做一些早餐用的牛肉吐司,然后我应当把藏刀擦亮。外祖母来了,从林荫中来,她身穿镶淡色褶边的棉衬衫,带来鸟雀两声鸣叫间令人忐忑和开怀的悬停。我不记得昨晚如何入睡,月亮如何入睡,总之剑鞘是从墙上拿下来了。才养了一周的紫堇死了,我的仓鼠都不肯碰她,那么这一天又是以埋葬开始。早茶应当幽淡,但不是幽或者淡的意思,我是贫穷的。那么多人籍别人的激情说话,话语是百家镜,每个人都有这么一面祈福的镜子,这里借一点红色,那里借一些切分音,再向东方借一段飞鸟展开翅翼的姿势。这许多调子。太阳是明大义的,所以镜子就只能是怆白的。这当儿我读到索德格朗的两行诗,她说,美丽的姐妹,高高攀上最坚硬的岩石,我们全都是女战士,女英雄,女骑手。看见这样的句子,没法不觉得pathetic, 为什么辛苦加三个一样的前缀,难道“我们”的完整必须通过对“他们”的否定来完成?他们并不具备造就或毁坏的能力,谁都不具备,W不是一对乳房,O也不是臀;W是更智慧(wiser),O是无处不在(omnipresent). 朔日和望日的夜里,光亮汩汩地涌入我们的心胸,但是光潮退去,黑暗依旧宜人。习俗教我们去爱,温柔地爱,易受伤害地爱,外柔内刚地爱,背来他并且背来对附带责任的骄傲,背来别人镜子里自己的荣耀。小说这么说,教育这么说,language police挥舞旗帜勒令人们去掉诸如-tress或-trix这样的词缀,不过是从反面这么说;当然,有多少语言卫士明白自己的初衷?索德格朗也不明白,不过她是诗人,诗人不要明白,诗人是在航行中。她接着说,哦,地狱多么美妙,在地狱中没有人讲起死亡。那么这是个奥斯丁式的地狱。勃朗特姐妹的地狱里则充满了嚎哭的灵魂,它们把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它们偶尔也咬紧下唇,但它们不会缄口不语,“我苦”,“我疼”,“我失去——”,造访这一种地狱时,比起羊毛护耳套,维吉尔的引路反而显得无关痛痒。奥斯丁不一样,她可不想革新什么,也不想颠覆什么,她静静地牵动木棒,棉线另一头的达西伍德先生们,贝内特太太们,露茜们和夏绿蒂们就神采奕奕地跳起舞来,而她似乎还腾出了一只手,轻轻把自己嘴角的笑纹抹平。她站得是那么的远,人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地狱之间仿佛是药剂师和他成千上万的漏斗中的一只的关系。 在这首关于地狱的诗最后诗人写道:地狱不可改变,永世长存。这也是奥斯丁女士对人与人之间天赋与秉性的差异的看法,对不朽的小丑与自私者的看法。在艺术领域,并不存在什么创始者、前驱之类,普鲁斯特如是说,因为“一切皆在个人之中”(Tout est dans l’individu)。果真如此吗?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镜子的世界里。就好像花园的郁金香丛中立着一位袭泽西衫的夫人,她石英色的眸子和轻薄的嘴唇拗执地向空中半敞着,我却不知道是她模仿了那些雍容的骨朵的身姿,还是骨朵们模仿了她半悲悯半自怜的眼神。2006-6-11-----初衷是书评,不知怎么写成了这样算是向《驳圣驳夫》致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