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文编-全六册》书评

陈尚君 于《吴郡文编》首发式上的发言稿

（本文由复旦大学中文系 陈尚君 教授提供 引用或转载请注明原作者和出处）二十年前就听闻此书，当时我正在辑补《全唐文》，从《全宋文》编纂学者处知道此书之规模和价值，久愿一睹，现在终圆心意。此外，本书的保存也曾经历一段传奇般的经历，最后由编著者的裔孙、我所供职的复旦大学化学系一级教授顾翼东先生在战乱中历经数十年的精心呵护，其中很长时间就曾保存于复旦大学图书馆。这也可以说是一段特殊的缘份。原书编成至今已经185年，历经劫难而得以完整保存，现在又得以化身千百，得以与中外学者一起共享这部承载苏州深厚历史文化的巨著，其中包含了无数志士仁人的努力，特别是苏州市领导的支持，苏州博物馆领导和学者的远见卓识，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辛勤付出。我作为一位学者，得以拥此宏篇，坐享芳馨，对此深怀感佩！苏州建城已经超过2500周年。六朝唐宋以降因为文化中心的南移和南方经济的发达，可以认为最近一千多年苏州始终是中国的文化中心之一，人文荟萃，文化鼎盛，留下难以计数的著述，为中华文化贡献至大。苏州一地诗文的汇编，今存以南宋郑虎臣《吴都文粹》、明钱谷《吴都文粹续集》为习见。但此二书分别为十卷和五十八卷，篇幅都不算太大。清初吴伟业会合前二书，增加明末文献，成《吴郡文献》三十卷。《吴郡文编》总达二百四十六卷，篇幅远远超过前此三书，堪称苏州地方文章的规模空前的巨制，是苏州文献集大成的总集。如此规模的文章总集，在中国历代地方总集中都是不多见的。此书的学术价值首先当然是对苏州乡邦文献的广泛汇集和编录。顾氏在《例言》中称：“是编以郑氏、钱氏、吴氏三书为底本，复采苏太两属府州县志及名胜小志、历代以来诸大家文集，并旁搜金石书画，悉为甄录，以补三家之未备。”虽然限于体例，没有逐篇说明文本来源，但其基本来源还算清楚，即一、前述三书，删去诗歌，仅存文章，大约占全书的四分之一；二、地方志，在全书第一大类“志序十卷”中，收录宋以降苏州志书之序约200多篇，可知采录范围包含清苏州府和太仓州之地域，约当今苏州地区和上海的宝山、嘉定、崇明三县，援据包括府州县镇乡志约80多种；三、历代文集，尤以明清诸家文集采获较丰，在集序部分有部分线索；四、金石书画，除“书画金石”类所收外，其他如寺院、学校、桥梁、祠庙等类，也有许多录自石刻文本；五、“书序”类十卷，除部分采自前述三书和文集，也有部分乡邦著作为其所取资。由于全书篇幅弘大，阅读和研究还需要时日，我们还无力指出本书包含哪些久已失传的珍贵文献，但就从数以百计的前人著作中，采编与苏州地方文化有关之重要文献，分类编排，“以补志乘之缺，以储文献之资，其有裨于吴郡也，岂细故欤！”著名学者梁章钜所作序中的这一评价，是客观允当的。本书虽为文章总集，但就编纂体例来看，编者显然不屑于谨守文学优胜之狭窄范围，而更着意于为地方保留最重要的基本文献。全书分为二十六类，仅有少数按文体编列，主体则以地方典章制度的内容编列，体现编者“不求仕进，不以科举之学为好学”的独特个性和重在保存地方文献，注意经世致用的独到眼光。在顾氏以前，钱谷《吴都文粹续集》已经具备这一特点，即以都邑、学校、公廨、书院、祠庙、第宅、道观、寺院等大类来编次文献，顾氏则更以志序、水利、赋役、公廨、学校、坛庙、僧寺、第宅园林等为大宗，且完全不取诗歌，较钱书更为周到丰富，具有更高的文献价值。本书所收都是历代有关苏州的文章，与一般的地方志偏于全面描述地方事实，笔记之偏于叙述见闻和传说，家譜之侧重记录家族谱系，有很大的不同，即文章是为当时的某一特定事件，如建庙、修桥、兴学等等，其间虽不免饰恶溢美，但是当时具体场景的记录，具有第一手文献的价值，为最近几十年新史学所特别重视。本书编成于清道光七年（1827），是苏州在太平天国战争前的最繁盛时期。向为学者推重的顾禄以笔记述当时姑苏全盛之《清嘉录》、《桐桥倚棹录》，皆稍晚于本书，且因著作内容之不同，各有佳胜之处。就此一意义，《吴郡文編》汇历代苏州文献于一编，对地方文献研究之价值，可以说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以下略举数例。有关民间信仰和公众祠祭的研究，是近年国际汉学界关注的热点。本书收坛庙二十卷，存文420多篇，所涉内容极其丰富多彩。其中包含数量可观的先贤祠堂，可以看到在苏州悠久历史长河中，表彰先贤、追怀往圣，一直是维系社会、累积文化的重要途径。有关文昌阁、城隍庙、三皇庙、白龙神祠等的祭祀崇信，则可展示民间信仰的多元走向。卷九二所收四篇元代天后宫的碑记，是妈祖崇拜的早期记录，保存了此一崇拜宋元之际在苏州一带的具体规模事实，都是重要的记录。关于学校的部分，占十七卷，约存文350篇，将钱书学校、书院两部分合并，又增加大量清代的文献，对地方教育研究很有意义。苏州人文荟萃，基础在教育，可以说是历代的共识。在所存文献中，既包括历代朝廷和地方官扶持教育的事实，也包含民间兴学的珍贵记录，还包含学校书院的具体管理措施、教学内容、经济来源等方面的内容，是苏州教育史研究的宝贵记载。从汉魏以来，家族文化是维系苏州城市文化兴盛发达的重要因素。本书保存有关顾、张、陆、朱等大家族的资料分布在全书各个部分。在水利、堤防、桥梁、坊巷等公共设施建设方面，有不少家族参与的记载；在学校和祠祭等维持家族团结和發展的措置中，更可以见到各家族对此的投入和热忱。再如卷四一、四二所收义田记、卷八一收义庄记序十五篇，包含沈、盛、魏、陶、陆、潘、朱等十多姓，对研究家族管理和社会救助的具体实施很为重要。第宅园林记收录很丰富，卷一一一至一二九所收近400篇，详尽保存了宋元明清几代苏州园林的第一手记录。其中今存园林只占很小一部分，当然如沧浪亭存三记，师子林存四记序，网师园存二记，都是熟悉的文献，而更多的已经消失或毁于战乱的园林，则在这些宅铭园记中留下往日身影，给后人以无限遐想。有关苏州山水景物之记录，当然以《松陵集》所存皮陸唱和诸诗最早最珍贵，而本书辑录的130多篇历代游记，保留了各时期文人在苏州周边寻幽访胜的记录，有不少景点以往很少为人所知。顾氏编纂本书时，很用心于将同一区域或景点的游记编录在一起，以便读者比读研究。如洞庭诸山游记，即编录有四卷之多，既有纵览群山之群描，也有具体景区的探寻，如有关林屋洞者就收录六篇之多。以上两部分，对于发掘苏州文化资源，开辟新的旅游景点，都具一定的參考价值。本书收录了数量可观的人物传记，包括列传十七卷，行状五卷，墓碑十二卷，墓志碣二十二卷，总数超过800篇，保留了苏州历代先贤往哲的生命轨迹和嘉言懿行，对苏州历史人物研究颇可参观。仅就这部分的规模，稍作增补，就可以形成一部有很高学术价值的苏州碑传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