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第一千零一个理由》章节试读

出版社:时事出版社
出版日期:1996-1
ISBN:9787800092930
作者:(台湾)杨丽玲
页数:205页

《分手的第一千零一个理由》的笔记-第134页

《棉花糖》   作者:(台湾)杨丽玲
(持续录入、校对中...)
1、
螺状云层层缠卷,吉巷紧紧夹住的天空歪扭如蛇。阳光从右上方斜劈下来一片片屋影,棱角狰狞的阴暗交接处,延成一道无法测量出角度的几何线,割裂空间,割裂上午十时二十三分零四秒半的温度。
由于轻微贫血,阿剔常会选择较阴凉的一边,靠着屋顶覆住的墙面或一张废弃的破沙发,胸前挂着尼龙绳编就的球网,网中是一颗标准规格的白色躲避球。
此刻,他应该面露谦卑的笑容。而其实,他惯常只有这种表情,浓眉下的迷迷眼,永远无限惊讶的尾随孩子们笑闹的身影。孩子们在小巷里奔跑、追逐,搅乱空气中阳光分子的密度,时而融在阴影里,时而蹦向阳光下,狰狞的几何线马上被破坏,突然多出几个人头的弧度或一双手、半个身体的面积,有的甚至完全曝在威猛的亮度里,制造游离于阴影面以外的小阴影。
他们笑着,吱吱喳喳,然而,必须强抑过度的兴奋。因为阿剔有一把蓝波刀藏在裤袋里。不管蓝波刀是捡到的,或如他所说是买的,同样深具威力。
不过,没有人会怕阿剔,即使拥有蓝波刀。他们怕的是秘密走漏。毕竟,这是一件极大的阴谋,而阴谋所带来的诡谲快感正迅速膨胀,如棉花糖虚胖的体积,占据孩子们掩不住得意的天真眼神。
乌眼赶快出现!
乌眼赶快出现!
大家心里正回荡着这样的声音吧?瘦弱而倒霉的乌眼,应该会在上午十点十五分左右离开家,挟着小提琴匣,搭乘大楼的电梯直下,有礼貌地向管理员伯伯问好,然后踏出龙吉大亨家苑,绕路经过吵杂的市场,买一些平常不获准的零食,边走边吃,吃到弯进吉巷,拐进大马路,往前三条街到老师家,才依依不舍地擦擦嘴,把塑胶袋扔掉。
一向如此,自从成为同党后,他们好几次星期天,都陪乌眼走过,好奇而羡慕地渴望分享一口什么,甚至只求闻闻塑胶袋里残存的滋味。
或许,阿剔从不想这么做。但是这对他在友伴间的声望,恐怕有极大影响,因此,跟着集体行动是必要的,尤其这一次,藉蓝波刀之助,谁晓得会有什么料想得到或料想不到的收获?
吉巷内部愈来愈躁乱不安,谁都希望别人憋住笑意,自己的脸孔与嘴形却因刻意忍耐而扭曲。心焦地等待,彼此追打,噗哧噗哧的笑声此起彼落,终于像沸汤滚泡,腾延成片。
末了,连最年长的阿剔,也失去惯有的冷静,捂着肚子,咯咯尖笑起来。
2、
毕竟,他也只有十八岁。但是,你很难相信他已经满十八足岁,还混在孩子堆中,玩着幼稚的游戏。说是赤子之心吗?或许可以承认,但又未尝不可断定为某种变形的阳萎?
犹如老人悲欢青春逝去,阿剔有自己十八岁的沧桑。
与一群平均年龄只有十二岁的孩子们鹄守在窄巷里,而我可以这么解释,那条透天厝歪挤参差的窄巷,正是连接贫瘠和富裕的必经管道,而且算是捷径。向东方前去五分种路程,是新兴的高级住宅区,靠西边的一大片违建,则是人人趋避不及,却依旧住着很多人的贫民窟。他就在尴尬的阴道徘徊,在暗影里讪笑,晃动胸前的躲避球,像摇晃一个抛物线形的梦境。
而阿剔的梦真鲜。即使到了一九七七年的现在,我仍不断梦见他在我的梦中作着杀人的梦,并且忍受其中的乐趣、痛苦与罪恶感。是的,忍受。在他迈入青春期后的梦境里,画面尽是蹲在地上玩□仔标、弹橡皮筋、推玻璃弹珠……,当一颗巨大的躲避球突然飞起来,一一击倒友伴时,他会以希特勒的站姿,昂立在废弃的大沙发上,非常谦卑地笑着,舔噬一根棉花糖。
你可以认为我只是在揣测那天的某部分状况。
充满乐趣与恐惧的勾当如斯进行。阳光中,笑闹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起码有十个吧?包括阿剔在内,他们是我既钦佩又瞧不起的朋友,很特殊的一群,总是衣衫褛褴,身上百味杂陈,游戏的点子古灵精怪,多得不可胜数,却样样有趣得令人作梦都要笑醒。
你能体会那种不见血腥,纯粹而无邪的杀戮快感吗?尤其事发当天,请想像一下他们污秽的脸庞,如何放射出异样神采,晶莹的目光炯炯,直刺向恶意最深处。但是天空美丽如常,如一条绣着白蛇的蓝带子,自在舒卷。没有人猜到他们、阿剔与我,将会在输卵管般的窄巷里,以一把蓝波刀解剖自己,像解剖一颗受精卵。
每思及此,我就不免泫然。
随时间推移,他将逐渐了解泫然不只是一种情绪。世界在变化,贫民窟与高级住宅区依旧各有各的发展,衔接两者的管道却从来也不曾通过。
我、阿剔与他们,却傻得以为只要走进窄巷就能赢得胜利。
因此,许多年前,当我挟着小提琴,像挟着尊贵的身份,迈着自认卓越的步伐,缓缓陷向阴谋的泥沼中时,真正吓坏我弄哭我的,不是蓝波刀,而是——,一股棉花糖腐败后的气味,从每个人、从我及阿剔的身上,不断流泻出来,弥漫于空气中,把原本纯净而干燥的阳光,浸濡得厚湿而黏腻,整个窄巷,终于膏稠成一道令人作恶的鼻脓。

《分手的第一千零一个理由》的笔记-第98页

《异色》   作者:杨丽玲(台湾)
一、
三弟和那个女人裸身躺在那儿,容颜安详,似乎未经任何痛苦或挣扎,洁白的肌肤发出淡淡的香皂味,使人联想起晨曦中的朝露,灵魂清新无染,只是被阳光蒸融,雾化,不留一丝痕迹。
但是他们依旧躺着,被猜疑的目光盯视,被照相机摄影,丝毫无法抗拒。他们一直渴望逃脱束缚和压迫的目的达成了吗?粉红色水床旁摆着可乐罐,警方事后根据残留饮料的化验结果,判定他们是服用氰化物自杀的,但未结案前,不排除他杀的可能。
当然,这是说来安慰母亲的。稍知内情的人早已认定——这件悲剧,乃因母亲坚拒三弟和那个女人交往造成的,无论事实真相如何,母亲自己该也深信不疑,只是她不肯承认。
窗外湿气很重,雨势初停的天空像用旧的铝锅,灰沉沉地倒扣着,没有风,樟树如书中静物般凝肃不动,那是附近小公园里长得最高的几株植物,常有麻雀在梢尖喧闹、啾啾呱嗓的噪声。三弟在树下散步,望着麻雀发呆,有一次,突然拍拍脑袋,莫名其妙地说——糟糕!忘记替母亲买指甲剪,已经答应好久了,再拖下去,恐怕就要永远忘记了——。就在说这些话的同一天,诺言未及实现,他却对母亲做了最严重的报复。
母亲几近崩溃。但是,她挺直脊背默默面对,离开案发现场的旅馆时,只冷冷地告诉刑警——我会派人查明他被谋杀的真相——。
从头到尾,她未曾流下一滴泪,仿佛早已预知结果,或是,她早已将三弟当作死去的人看待,现在只是补行未完的仪式?在她心灵时间过去的某个时点上,三弟的存在,是否就以灵魂的形式被记忆,而非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物。
二、
清道夫来回扫着肮脏的垃圾。这都市的道路上,无论何时,都会有些纸屑像飞蛾般,在人们行走的足踝间徘徊。母亲决定去巷口买烧饼油条当早餐,撑伞的背景在同一条路上重复出现多次了,她会继续来回地走,每当快接近豆浆店时,却就拐弯折回,朝返家的方向走,将抵家门前,又会回头向前去,左肘仿佛吊着东西般高高悬举着,使人错以为她真的提回热腾腾的食物,然而,她的肘下什么也没有。清道夫们见怪不怪了,时间已晚,赶忙随车回单位复命。从窗口望出去,路上除了渐增的汽车、行人外,母亲就像街的背景般,给人不存在的感觉。
但是,什么才算主景?母亲心中,真正想去的地方又在哪里??
潮湿的路,潮湿的脚步。
阴沉的屋宇,狰狞的废铁厂以及荒地上的轮胎。
眼珠子仿佛浸在深海时,被沉重的水压压迫,痛得想永远闭上,三弟却是睁眼死去的。活力尽失的眼白,像粘在岩石上被烈阳晒干的水母。他再也不会在阳台等候母亲买早餐回家,兴高采烈地冲下楼,抢过冰豆浆就喝。
再也不会。
其实多年前,三弟就不再喜欢豆浆,只是母亲忘了。她固执地相信,那个爱穿蓝条格睡衣的小男孩依旧坐在阳台上,双腿顽皮地伸出栏杆外,拖鞋悬在足尖,危险地荡呀荡,像两尾活泼的鱼。
如果将母亲踩在这条路上的脚印通通捡拾起来,环绕地球排列,终点与起点会不会交叠?
漫漫的路,永远到不了的豆浆店。
三、
巨兽般的卡车凶猛地穿街而过,喷出恶劣的煤油味,路人惊惶闪避。孩童们追逐一条狗,迎面行来的计程车紧急刹住,排气管抽筋般重重哮喘,司机摇下车窗扬拳怒吼。母亲站着看了一会儿乱象,拢拢发梢,挺直脊背,继续忙碌的徘徊。都市棱线尖锐奇兀,浮升在空虚之上,随着她的步伐前进,到了巷口突然矮下去,高楼没有了,出现一大片丑陋的违章建筑。
朝左歪的巷子像条回肠,缠绕违建的腹地,以和缓的坡度朝淡水河方向倾斜。只要母亲愿意转弯,多跨几步,就可看见无数工人模样的男子坐着、站着或蹲着,在豆浆店前群集,手上捧着碗,嘬嘴吸吮豆浆,大口嚼食酥脆的烧饼油条或肥腻的肉包。
那些男人大多懒洋洋地,刚从附近的妓女户走出来,粗糙的脸部线条因激情过后变得迟钝麻木,表情茫失,眼神空洞,像在发呆。他们仿佛被牵制在某种神奇的默契里,如果无人起头交谈,气氛会一直陷在深暗的沉默,愈陷愈深,但若有人先开了口,言谈却会团团爆炸,竞相夸耀自己的得意经验,故意放大嗓门,笑出淫邪的声音。三弟曾戏谑地说——,这样波澜壮阔的声音,再配合豆浆店老板的咳嗽和女人高潮时的呻吟,恰成一部伟大的交响乐。
呵,三弟可真古怪,不是吗?母亲从未了解过他。其实,自他脖子上出现喉节开始,他们就毫无挽回地失去彼此,也是那时候起,母亲再不踏入巷子一步,专心替三弟的未来精打细算,计划铺出一条长长的路。
四、
长长的路,诱人逃离的渴欲,长长的路,两头延伸,后面是日愈模糊的记忆,前方是制造记忆以供继续遗忘的无尽里程。三弟就在这条路上邂逅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有头浓密卷曲的黑发,长长垂向腰际,身量细瘦,却有肉感的双颊,总是化妆极浓,使原已够大的眼睛更大得吓人,修挺的鼻梁下,火红的双唇常噘着,仿佛准备随时和男人接吻。事实上,三弟和她早已见过的,只是,当时三弟刚念幼稚园,而她已经九岁。
两人相恋后,三弟常笑容恍惚说——必是前世的缘,今生才曾这般投契——。可笑,在他那颗资优生的脑袋里,竟也有如此荒唐迂腐的观念?或是因为惧怕触及真相,故意编谎充作藉口?
看来,童年时结伴在淡水河边玩沙、抓螃蟹的欢乐岁月,已随淡水河的日遭污染一同废弃在垃圾堆里了。
在他刻意遗忘的记忆里,难道不曾闪现两个少女的裙影?在昔日的河沙地上,她常一步步攀过铁丝网,偷偷溜下插着“严禁倾倒垃圾”牌子的岸边,泅水去摘布袋莲,艳紫色的花瓣总滚着透明水珠,一被阳光幅照,就轮生一圈圈彩虹般的幻影。
布袋莲顺流飘荡,河的黥面倒映着衔接两座城镇的吊桥,她突然转头笑说,总有一天,要到住着许多仙女的对岸。三弟说,他也要去,她却鄙夷地撇嘴,摇摇头,三弟马上嚎啕大哭。
那时流的泪,是否已预示今日的结果?
她要去的地方,三弟毕竟也如愿去了,令人担心的是,两人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迷路?大家总认为事情出现终局后,就刻划下结束的句点,忽略事件背后更重要的诸多细节。
五、
三弟失去血色的唇冰凉而干燥,呈现纸质般的皱折,温柔的脖颈下,宽阔多骨的肩膀微敧,右手曲伸到耳畔,左手静静拦在胸膛,姿态轻松,透着孩子气的蛮不在乎和淡淡的粗鲁,像是玩倦了,随意一躺,不料竟睡沉了。
金色秋风轻轻吹拂,喷洒了芳香剂的旅馆房间一片困倦,曾被无数陌生客人睡过的床,使死亡气味更加充满唐突的戏剧性。
目光阴狠的刑警点燃香烟,翘腿坐在小沙发上,打开本子作记录,旁边,女服务生努力描绘案发经过。
一切如此真实,完全符合殉情的案例标准。
然而,由于太过逼真,反而使人产生恍惚感,不愿置信。三弟的沉默是在抗议,像卷曲的昆布,缠粘在嶙峋的心口,随着暮色转沉,色泽愈益恐怖。
母亲保养极好的手轻轻拉平棉被,盖妥二弟裸悬在外的足尖,那女人侧卧的膝盖因而裎露出一弯圆润的弧度,孤独地滑出棉被外。
一套水蓝色洋装、一件蓝格衬衫和一条灰纹西装裤仓皇地跌在地毯上,旁边,一只半开的女用皮包里,塞着口红、粉扑、一支笔和几张压平的糖果纸。
显然,女人喜爱收集糖果纸的癖好仍未改变。她常将各色糖果纸压在写字簿,带到学校炫耀。透过糖果纸看世界,世界会变色,太阳尖锐的光芒也不再刺眼,同学们受到蛊惑般,也流行起一阵收集风,争着以各种东西来交换,却不知她的糖果纸全是从垃圾堆里捡来、洗净、晒干后压平的。
她的糖果纸货源不断。因为女人童年居住的废铁厂除了收购破铜烂铁,也收买拾荒者送来的所有杂物。女人的养父母每日都拖着收破烂的三轮车四处绕,女人幼时即常随行,却如女王出巡般,侧头微笑,一派视察属地和子民的骄傲姿态。但是养父母常吼她下车帮忙搬货、算钱,使她眸中愉悦的光采顿时蒙上阴影。
每当养母休工的日子,三轮车总在违建区里盘桓过久,那位猴脸猴腮的养父往往丢下生意不管,蹲在随便什么地方就和人斗起四色牌,或和绿灯户早起的妓女瞎混。
这种时候,她也不跟任何孩子玩,偷偷从铁罐抓一把零钱,溜往淡水河边,爬到沙垛,坐着出神。
难道她从未警觉背后的注视,以及含在注视里复杂的钦慕?她从不回头望一望,就像除了交换糖果纸外,拒绝一切友谊那般无视其他。真叫人疑惑,年幼的心灵,有什么比每次都考第一名,深受老师疼爱,更能使一个孩子在同学心中显得地位特别?唯独她,一个废铁场工人的养女,时常浑身脏兮兮、功课奇差、作业屡次缺交的坏孩子,却比凤凰更骄傲,不把人放在眼里。就算送她再多糖果纸也无用吧?当时很忧郁地思考着,虽然做了两年的同学,常故意示好,希望引起注意,却难获回应,该加倍讨厌她才对,但是,渴望交为朋友的念头,反而日愈强烈。
时常窥视她,在教室、在操场、在走廊、在游戏的空档,在偶遇的街上……,甚至一发现她溜往淡水河畔,也放弃在家家酒里扮新娘的权利,冒着被母亲斥责的危险,拉起三弟的小手,悄随于后。
她究竟有何魔力?仔细回想,依旧感到迷惘。
对她的了解,仿佛不是对于一个“人”的,而是对于一种概念或气味的感受,飘忽,无可捉摸,深藏于意识底,偶尔会浮升在记忆之上,成为特殊存在的印象。
这种印象,藉由不断打听到的传言拼贴而成,在相同的范围中沉淀、发酵,但与其说有可描述的意涵,不如说是某种表征更来得贴切。
若欲形容她的特殊,其实相当困难。无论言行举止或容貌姿色,既不特别粗鄙或优雅,亦非性格上冷漠或热情使然,而是在她的内部,潜藏着一股磁力,能够吸引无数心灵靠近。
六、
同样是九岁那年,她穿着极不合身的淡蓝色衣服——一件破破烂烂的大人T恤,糟得像咸菜干,长度拖到小腿,随便扎一条粗麻绳当腰带,因领口太宽,斜露出一边肩膀。河沙地空无他人,显得极宽广沉静,捞沙船浮在水面上,工人都午睡去了,只有几只白鹭鸶悠闲地停在沼泽边,不远处,利用废地耕出的菜圃,传来水肥的臭味。让人发困的午后,原先高昂的好奇与探险心情,随呵欠消逝无踪。想回家,才欲转身,三弟突然甩开手,朝沙垛的方向奔跑,窄小的足烙下一路鞋痕。
是发现有趣的怪事吗?我赶紧随后追去。
三弟稚嫩的嗓音在风中欢呼,奔到沙垛顶端,却猛然停住,喉咙受到挤压般,哽咽着失望的鼻音。
就在她的左后方,三弟蹲下来,双手托腮,嘟着委屈的小嘴,面前除了河水一无所有,三弟究竟为什么生气?才想问,未料,她却回眸笑,大眼睛眨呀眨,指说,你喜欢游泳的花花?
被这一提醒,迷茫的目光顿时找到焦点,原本视而不见的东西变成眼幕中的主景。阳光下,漂浮脏水之上的布袋莲蓬蓬盛开,花瓣招展着不规则的流线,不知怎地,在专注的凝视中,那鲜艳的紫色竟显得极妖冶诡秘。或许因为孤僻的她首度主动开口,反而造成突兀感,或许是其他更复杂的因素,当时我幼弱的心仿佛被针刺痛,紧张地收缩着。三弟却点头,害羞地笑了,扭着讨糖吃般的撒娇动作,肥嫩的小手直指布袋莲。
虽然近在咫尺,但是要抵达河面,却必须跳下沙垛,匍匐攀过网了粗铁线的石头堆,再爬过绑着铁管的汽油桶。对成人来说,这点距离或许不算什么,但在稚龄的眼中,崖面峭急的沙垛却有如峻伟高山,而用作护堤的石头堆更充满威胁,骄纵惯的三弟昂着可怜兮兮的表情,虽是极不合理的要求,她却站起来,蛮不在乎地踢掉脱鞋,双手护在头部,曲缩着身子,直接滚下去。
我忍不住掩嘴惊呼!!
她却已安全降落,拍掉身上的沙粒,像只壁虎攀向护堤,手掌抓紧铁丝网,赤足踩着网内的大卵石,一步步往下移动,然后跳过汽油桶,撩高衣摆扎进腰际,光着腿泅进水中。
摘妥满布袋莲后,她泅回护堤,歪歪美好的头,恶作剧地笑着,轻轻招手,不退回沙垛,反而斜躺在护堤旁,闲闲地玩弄花瓣。
这就是女人,永远难以预料。
即使现在并躺在那儿,三弟又对她了解多少?
成年的女人与幼时的女人该有些分别,但是,界线却模糊不清,她早熟的童年似乎一直停留原处,未随年龄成长而改变。
或许三弟所恋的,并非女人,而是女人内部幽暗难解的魅惑性。
七、
那种使人兴奋而难以抗拒的负担,是否导致三弟决意赴死的主因。
生前,三弟曾提到严重困扰他的梦魇,一个色调阴沉的梦,梦中,臭水沟的味道浓烈,母亲正在夜暗的巷口排队买豆浆,就快轮到她时,一把巨斧突然凌空劈下,惊喊救命的却是三弟,他反身奔逃,发现自己肩扛两桶鲜血,冲回家,家却已毁败,到处龟裂,磁砖破碎,青苔爬满潮湿的墙,地面冒出杂草,家俱泛着锈斑。
三弟重复描述内容相同的梦魇,神情无助而黯然。当时,窗外正下着雨,由于夜已深,世界一片漆黑,只能听见雨滴敲击地面的单调旋律。三弟手中燃着几乎烧到指头的万宝路牌香烟,长长的灰烬跌落桌面,被电风扇吹滚了几圈。令人无限困惑。他皱着眉头说,除了母亲的血之外,另一桶血究竟是谁?
是她吗?三弟激动地站起来,伞也不撑,就冲出户外。每当梦魇重量过剧,他就迫切要寻找答案,或将恐惧发泄出来,唯有女人能使他暂时解脱、放松吧?然而,没有用的,他会再回来,因为精力散尽后,内心的慌悚必然将更加严重,是否如此恶性循环的缘故,导致他们的爱情,到达难分难舍的地步。
八、
呵,当掺有氰化物的琥珀色液体顺喉滑下时,他们脑海曾否忆起裙花浪舞的童年?其中那朵紫色裙影难道未曾暗示凶险的预兆?
九、
死后的女人肌肤苍白、柔软,像去壳的贝类,脸上残妆脱落,微微泛油,浓密的黑发披散枕边,摸起来粗糙而冰凉。
整个过程中,殉情的女人仿佛从属事件,为三弟的死作最后补白,而非独立存在的个体,直到警方突然谈起如何处理尸体时,众人才猛然清醒,被逼着正视她该有的地位。
然而,没有愿意来认尸的家属,没有足堪托负的亲朋,当爱情的形貌融解后,她的意义也就化为一滩脏水,只带来浊污的感觉,在众目睽睽下,恐怕愈发显得湿冷丑陋。
母亲痉挛一下,咬着唇角,脸庞首度掠过痛苦的神色。一个勾引大学生的妓女,够资格和三弟同坟而眠吗?大家或许这样不耻地想着。她亵渎自己的一生,同时击溃母亲仅有的骄傲。
母亲颤抖的手抹下三弟未暝的眼皮,回首瞪视刑警,仿佛他们做了最差的蠢事。站在刑警身旁的女服务生默默走开,将被风吹散的窗帘重新扎紧。
从旅馆的窗户望出去,天色一片晴艳。那是接连数日秋雨后的好阳光,许多妇女挽着菜篮和街边小贩争斤论两,孩童吃着零食笑颜逐开。菜摊上,蔬果鲜绿红白,翠秀欲滴,肉市那头,交易更形热络,整排摊架各色肉类挂得密密麻麻,肉贩用力剁着秤好的肉块……。选择隐在市场里的旅馆,收费应该比较低廉,显然他们的经济状况相当窘迫,三弟的五十CC机车就停在旅馆旁的面摊前,档风板破损,残缺了一半,却未送修。
我一直深爱坐在三弟的摩托车后座,抱着他的腰,四处去兜风,像会飞的鸟,不必依赖粗细不均的双腿行走。女人该也喜欢吧?他们同居在鄙陋的租屋里,白天,从被褥零乱的床上醒来,想必随又投入疯狂的爱欲中,直到筋疲力尽,夜幕低垂,女人才缓缓梳妆打扮,被三弟载着,驶往向河沙地倾斜的违建区,里面暗藏最原始的春色,无论山地或平地的少女们,都站在监牢般的铁栅后聊天,或从窄小的窗口对着过路人调笑,或坐在门槛边抽烟,搔首弄姿,用粗鲁的话语招客。
有关女人的传闻极多,诸如十四岁就堕过胎、进过戒毒所,有窃盗前科……,但是女人既不承认,亦不辩驳,一径冷笑以对。记忆中,女人似曾失踪过四、五年,再度相见,她已在绿灯户操业,穿着极暴露的薄纱裙,卷发斜簪,翘高腿,坐在门边和保镳调笑,沉重的耳环垂向脖际,晃呀晃地。彼此目光交会的刹那,她眯了眯眼,火红的唇僵住半秒,随即笑得更大声。
女人泼野的动作里,有股舒懒的狐媚。绿灯户特有的脂粉味浓烈地散发于风中,带着阴湿、晦暗、糜烂的败坏气息,原应惹人讨厌的味道,却因她的存在,变得熟悉而愉悦,浮躁的情绪竟渐渐往下沉淀,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梦境边缘,被阵阵温暖围绕。
当时,脑际闪现灵光,醒悟到女人的特殊气质,或正是一种腐败之美呢?与快的变化多端同样令人费解,愈是在低俗与堕落里,愈加美得肆意,充满爆发性的快感。那种感觉的初始,有些像裙摆突遭强风掀开,慌忙用手遮掩,却担忧底裤的形款和颜色会不会太难看,因此更加羞愧难堪,脑海浮现一幕底裤暴露出来的映象——,应该是别人看见,却变成自己也看见似的——,明明是不愉快的经验,却忍不住一再回想,仿佛藉着反刍痛苦来获得慰藉,又如小电影或黄色书刊,不管内容多乏善可陈,愈充满淫秽的暗示,愈能逗引遐思。……暗示,一种无法言说的暗示……,让三弟深陷其中的,是否女人内在的这分力量?
十、
他们毫无计划地相爱着。一年三个月又五天的日子里,三弟偶会信誓旦旦,说终要救女人跳出火坑。哈!女人总是淡淡一笑,仿佛听到最莫名其妙的事,耸耸肩,转身就忘记。三弟倒也未曾具体行动,这究竟该归因于他性格上的怯懦?亦或他并非真想这么做?只是故意让话传出去,用来嘲讽母亲而已?
若是如此,对于母亲亦是出自绿灯户的事实,三弟究竟是谅解或不谅解?昔日,发现真相时,他曾默默接受一切,更加乖顺用功,只是开始拒喝母亲凌晨下班顺道买回家的豆浆,即使母亲不再上班,过着平凡的家居生活后,他依旧痛恨豆浆的气味。
奇怪的是,日后和三弟谈起来,他却不承认,反而肯定自己向来就知道母亲的出身,而且每当母亲在外受了委屈,他总要耍宝逗她开心,是一个最懂得体贴、关怀的孩子。显然,他选择性地遗忘生命中的某些记忆,包括四岁时发生的一切。
无论如何,母亲实在太可怜,竟将三弟的假话当真,开始防范,态度果敢坚决,却采取最古老笨拙的方法,先买通老鸨和女人的养父母,多次将她转卖,雇黑道分子修理女人,到绿灯户门口哭诉,烧冥纸,说要给女人“买路钱”……,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没有用的,他们从未被击倒,总能逢凶化吉。母亲其实应该懊悔,她的激烈作法,反而替这份苦难的爱情增添悲壮色彩,使毫无计划相爱着的两人,更加紧紧相守,开始思索、计划未来。
他们第一个计划是结婚。
婚礼在租屋中进行,那是第三所或第九所藏身处?在逃亡似地流离中,住得最久,也是最后的落脚点,墙壁非常潮湿,如果接连下雨,墙角还会发霉。
令人迷惑的女人呵,她却丝毫不以为意,拒绝一切成规,不愿张灯结彩,不愿交换戒指,穿上最鲜艳的衣服,捧着一盘寒气四溢的冰雕,像进行某种献祭仪式般,踩着庄重的步伐,缓缓踱到桌前。
那组冰雕的形状,像两颗巨大的子宫?不,像弯腰的女人臀部?或像没有乳头的乳房?也可能是睾丸或杯子——,是了,像倒扣的大杯子,圆润的曲线不规则起伏,难以明确描述的抽象造型,中间冻结着紫色的布袋莲,并非两朵、三朵或更多,而是仅有一朵。
那一刻,记忆之流突又在我眼前荡开,锥心的针刺感马上使胃部紧缩,幼时,三弟奔向沙垛的足印莫名地清晰起来——
河边,又湿又黑的沙,鞋痕深深浅浅,凌乱的风猎猎呼吼,低沉的云霾翻滚着……,她站在护堤下回眸招手,宽大的衣摆兜满紫花,长发狂肆地飞舞,如黑焰贲张,双眸闪着既似邀请又似挑战的,光彩,就是那种复杂难测的光彩,让人无法拒绝——。三弟望望她,复仰首以无辜而渴盼的目光对视过来。不知怎地,风竟变得十分凄寒,使我全身颤起鸡皮疙瘩,但体内的血液却往上冲,双颊阵阵发烫,一股冲动,抱起三弟就往下栽,仅只一、两秒吧?在怀中的三弟十分安静,仿佛预备呆在怀中一世纪,甚至更久——。
永远记得那一刻,河边的风沙、女人的眼神、自己从此瘸了的腿,以及拥抱三弟的感觉。
是他们的婚礼,即使作为唯一的受邀者,依旧多余吧?我转身拐入肮脏的盥洗室,将洗面皂抹在手中,用力搓出泡沫,涂在龟裂的镜面上,旋开水龙头,将脸打湿,任水珠一滴滴滑落,想像自己的脸就是冰雕。
然而,脸就是脸,不会变成冰雕,就像女人蛊惑性的美,只属于她自己,那是一种诡秘的热度,和火一般,足以炙伤人,唯有死亡才能放弃。
这样想时,太阳穴突然微微痛楚起来。原该当面告辞,但是他们双手交握,凝视彼此,沉浸在无法攻破的世界中,于是轻轻带上门,独自踏进人车熙攘的暮色里。
拐个弯,违建区阴沉的屋宇就被抛在背后,母亲绝难料及,他们竟敢藏匿在离家咫尺的陋巷内,而且建议者还是自己的女儿。由于从未受过重视,这个如影子般活着的女儿总是大家的发泄对象,永远默默承受一切,包括聆听——有用或无用的秘密、计谋和心灵的垃圾。
呵,也是这个因素吧?如影般活着,我得以洞悉内幕,凭高兴供给任何一方正确或错误的情报——,凭高兴略施小计,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些什么话——,同时获得珍贵的依赖,深嗅其中的芬芳,回味无穷。
但是,为什么内心却时时郁结着无法解救的忧伤?母亲、三弟、女人以及我,究竟缠绕在怎样的关系里?
长长的路,铺展在前方,原该一直走到尽头,看看结果如何,他们却私下逃离,用猝不及防的手段自绝。我不是一直扮演同谋者的角色参与其中吗?并且不断给予精神和实质上的支援,竟突然遭弃于盟约之外。
无法自止地,推着三弟的摩托车,一次又一次重回他们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遭到背叛的感觉重击,整个人仿佛由高处摔碎的猪血。
朝河沙地的方向,一跛一跛困难地前进。
夕阳渐收的天幕慢慢瘀黑,斜躺在水泥护堤上,视觉朦胧。……如果再被母亲查出地址怎么办?在婚礼中,曾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时,三弟和女人的笑容僵住,霎时抹上浓厚的苦恼和愤怒,无助的眼神完全失去欢乐。殉情吧?干脆结束无止无休的逃亡,结束压迫和痛苦,选择最迅速的方法……,证明爱情的真挚,而且,或许另一个世界更美也说不定?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但是,或许拘谨笨拙惯了的人;即使开起玩笑,模样仍旧呆滞无趣,脸部表情反而更像在做严肃的建议。他们听完后并没有笑,也没有变得比较轻松,只是默默凝视彼此,陷进沉思。
为什么突然说出那样残酷的话?而且是以愉快的心情大声说着,如今想来,委实令人讶异。
污染日益严重的淡水河已长不出布袋莲,只剩废弃的沙场,曾经充当浮标的汽油桶搁浅在沼泽上,旁边绑着生锈的铁管,腐朽的捞沙船歪歪地半浮半沉,垃圾堆发出阵阵扑鼻的臭味。童年时峻伟的沙垛,原来矮小得如此可怜,不过跛着的腿仍无力三两步就跨上去,或许因前方没有待赶的路,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所以提不起劲。
其实应该早点回家,翻出藏在衣柜的紫色小花裙,紫色小花裙短短蓬蓬的,样式很可爱,可惜,滚着蕾丝边的裙摆被铁丝网勾破了,还沾染着一大片污渍,怎么也洗不干净,否则,真想再试穿看看,即使九岁时的身材与现在差别极大,只能套在胖胖的右腿,但也会感到满足吧?
明明是讨厌的回忆,却一直保存着,一旦遭受欺侮,或焦躁烦闷,总忍不住要拿出紫色小花裙,闻嗅它的气味,闭上眼,脑海就浮现跌下沙垛的映象——由于紧紧抱着三弟,当强风往上掀开裙子时,腾不出手来遮掩——,我每每抚摸着紫色的花裙,委屈的泪就会汩汩滑落,郁结的怨怒也随之融化……。
唯有如此才能哭出来的习惯,是在发现三弟遗忘童年记忆后养成的。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三弟愤怒地咆哮,指说这条跛了的左腿是天生残废,并非意外造成,与他无关。当时,母亲就在一旁,竟默许事实被扭曲,叹口气,冷漠地走开。由于太过震惊,我全身颤抖,胸口猛喘,张大嘴,用力想哭喊,喉咙却挤不出声音,反而吃进一口口干燥的风。从此,承受再大的悲痛,也无法自然而然地流泪了。
哭不出来的感觉,真是难受啊!被放不下的重量压迫,渴望整个人躺倒,永远不再站起来往前走。
凝望黑暗中的淡水河,突然想起三弟生前许诺替母亲买指甲剪的事,虽是无关紧要的话,母亲或许还牢牢记挂着吧?
该去买一把指甲剪的念头,莫名地强烈起来。
我勉强振作精神,撑起身子,推着摩托车,离开河堤,慢慢拐向马路。
前方,侦办三弟命案的桂林分局就在夜市旁。
无数机车竞相奔逐,从身边呼啸而过。
……如果会骑摩托车,就可以沿街寻找商店和百货公司,一家家仔细挑选,购买最好的指甲剪,母亲一定会很高兴……,这样想时,我忍不住就跨上机车,胶皮车座似乎还残留三弟和女人的体温,感觉仿佛被他们拥抱着,非常愉快,试着发动引擎,轻催油门,摩托车就风般朝前飞去,奔向路的尽头——。


 分手的第一千零一个理由下载


 

外国儿童文学,篆刻,百科,生物科学,科普,初中通用,育儿亲子,美容护肤PDF图书下载,。 零度图书网 

零度图书网 @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