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奏鳴曲》章节试读

出版日期:2015-8-27
ISBN:9789865651351
作者:中山七里
页数:304页

《贖罪奏鳴曲》的笔记-第999页 - 版权页

《贖罪奏鳴曲》的笔记-第6页 - 第一章 罪行鮮度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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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御子柴禮司生平第二次碰觸屍體。
  雖說是第二次,手指並沒有習慣屍體的觸感。開始硬化的肉體早已失去彈力與體溫,稱不上是「生命」,但活生生的感覺卻又與「物體」有著一線之隔。這種介於「生命」與「物體」之間的模糊定位,在手指上造成了一種莫名的不適感。遭擠壓的皮膚沒有恢復原狀,簡直像是尙未凝固的黏土人偶。
  自嘴角延伸而出的舌頭幾乎觸及地面,模樣宛如另一種不同生物的屍骸,看起來詭異可怖。但即使再怎麼不想靠近,畢竟不能將屍體放置不理。幸好腸胃及膀胱的內容物不多,沒有發生脫糞或失禁的現象。然而死後持續分泌的胃液正在融解胃壁,讓屍體從內部開始腐敗。倘若再過幾天,屍體將因內部自然發生的腐氣而逐漸膨脹,將腐臭屍液自全身上下大小孔穴擠出體外。到那時候,別說是處理毛髮及指紋的問題,光是將周圍地面清洗乾淨就得花上不少功夫。絕對不能讓警察知道犯案的眞正地點。沒錯,至少短時間內不行。
  御子柴禮司一一脫去屍體身上的衣物。脫下鞋子時,忽感覺重量有些不大尋常。翻起鞋底一瞧,上頭釘著止滑釘。或許是死者爲膠底的鞋子容易滑倒,所以釘上了這玩意吧。如此行事謹愼的人竟然就這麼死了,眞是一件諷刺的事情。御子柴一邊想著,一邊以塑膠布將屍體裹得密不透風,接著一口氣扛在肩上。
  尸体沉重得令御子柴脚下踉跄了好几布。
  御子柴向来对自己的体力很有自行,何况死者的身材又瘦又小。没想到实际扛起来,竟然如此吃力。這讓御子柴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死者的怨念全轉化成了屍體的重量。失去了靈魂的肉體,反而變得更重了。一想到這裡,御子柴心中驀然浮現塵封在回憶深處的一幅畫面。那是個死在自己手裡的小女孩。明明體型纖細嬌小,當初搬運時也是費了一番功夫。
  屋外依然下著傾盆大雨。深邃夜色中,可以看見一縷縷自天上射來的銀槍。關東地區進入梅雨季,到今天已是第十一天。前幾天下的都是毛毛細雨,直到今天傍晚雨勢才突然轉強,彷彿要將之前累積的雨水全部下完似的。根據氣象報導,緩緩北上的梅雨線與來自大陸的熱帶高氣壓撞在一起,將爲局部地區帶來每小時五十公釐的豪雨。對御子柴來說,這場雨簡直是上天的恩賜。看來老天爺也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大雨不但洗掉了柏油路面上的車輪痕跡及沙地上的足跡,雨滴衝擊地面的聲音也掩蓋了包含慘叫聲在內的一切聲響。昂貴的西裝雖然溼透,只要送乾洗就行了。至於鞋子,還是處理掉比較保險,畢竟鞋底可能附著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東西。
  他打開汽車後車廂,將屍體塞進去,這個步驟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方向。一直到刚刚为止,屍體一直處於臉部朝下的俯臥姿勢,因此身體前側已出現屍斑现象。如今移至后车厢内,必须盡量讓屍體維持原本的姿势。假如開車的過震屍震於長時間的蜷曲姿勢,血液凝结造成的屍斑位置可能會有所不同。如此一來,就會讓警察產生疑竇。雖說不管將屍體遺棄在哪裡,警察首先假設的搬運方式一定是汽車,但留在屍體上的證據總是愈少愈好。幸好這輛車子是賓士SL550,後車廂的寬度要塞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可說是綽綽有餘。御子柴身爲律師,平常仰賴這輛賓士車來提升職業及人品形象,但若要舉出這輛車帶來的最大貢獻,恐怕就屬這次的屍體搬運了。戴姆勒汽車公司的員工要是知道自己製造的賓士車被拿來搬運屍體,恐怕會氣得直跳腳吧。
  御子柴輕輕關上車廂門,轉頭環視左右,看不見任何人影。畢竟時間接近午夜十二點,加上滂沱大雨,幾乎不會有人願意在這時候出門。對御子柴而言,這又是另一項上天的恩賜。,但畢竟夜長夢多,還是別在這裡久留爲妙。
  御子柴一坐上車,立刻發動了引擎。一股乾燥的微風自出風口向外傾洩,在溼潤的肌膚上輕撫,但這股微風並沒有辦法拂去御子柴心中的不適感。脫下吸了雨水後變得沉重不已的西裝外套,但半冷不熱的雨水早已滲透進了底下的襯衫裡。黏附在皮膚上的,除了雨水之外,還有屍臭及宛如撫摸熟透水果的觸感。不過,這些只是往日回憶的重現而已。
  賓士車在僅容一輛車通行的狹窄巷道內緩緩前進,來到大馬路上才開始加速。路上雖有些許行人,但肩膀以上全被雨傘遮住,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輛賓士車。此時路面已形成水深十公分的小河,雨水宛如瀑布般打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即使開到最高速也無法發揮效果。不過御子柴並不焦急,反正現在的路況根本不可能提高車速。
  弃置尸体的地點,御子柴心里早已想好了。諸如樹林、郊区空地或垃圾收集场这類地絕對不是棄置屍體的好選擇。因为这一類地點只有本地人才會知道,雖然能拖延尸体遭發現的時間,卻會令警方做出縮小調査範圍的判斷。最理想的棄屍地點,應該是外來者也能輕易找到的地方。說得更具體點,就是雖有少數行人,但外來者隨手棄置垃圾也不會引人注意的地方。
  話雖如此,但絕對不能將屍體棄置在東京都內。由破案率來看,將屍體丟棄在東京都警視廳的管轄內可說是最愚蠢的行爲。光看去年的統計數據,埼玉縣警本部的重大犯罪破案率不到五成,相較之下東京都警視廳卻高達七成。同樣是棄屍,當然要選擇比較安全的埼玉縣境內。這聽起來簡直像是把棄屍當成違法丟棄產業廢棄物之類的小事,卻是鐵錚錚的事實。許多兇手在東京殺了人後,都會大老遠將屍體搬運到埼玉丟棄。過去曾有委託御子柴進行辯護的客戶,也曾這麼幹過。埼玉縣要應付這些額外增加的重大案件,警力卻相當有限,每個警察都忙得焦頭爛額,造成的結果當然是破案率持續下滑。,而東京警視廳的破案率卻是節節攀升。
  御子柴想至這裡,驀然驚覺一件事 何自己可以維持如此客觀的態度?一般人在搬運屍體的時候,不是會內心焦躁不安,滿腦子想的都是遭人發現時的情境嗎?難道自己擁有犯天賦?
  雨势已稍见减弱,雨刷却依然忙碌地动个不停。车窗外除了雨声之外,还有轮胎激起水花的声音。
  車子在十字路口右轉,進入國道一六號線,持續往北行驶。
  御子柴並不熟悉入間川附近這一帶。不過從前曾有一次前往狹山警署面晤嫌疑犯的經驗,因此對大致的地理環境略知一二。當然,這僅限於市政大樓等公共設施林立的狹山市中心區域。現在這年頭,導航系統早已成爲汽車標準配備,縣外人士要前往狹山市中心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將屍體棄置在這樣的地方,警察絕對無法鎖定棄屍者的身分。
  沿著堤防開了一會,耳中聽見車窗外傳來混濁川水沖刷岸壁的轟隆聲。御子柴避開街燈,將車子停在路旁,走出了車外。這裡的位置,是入間川沿岸某市民運動場附近。若從這裡往南走一陣子,就會看見狹山警署。如今値勤中的那此調査員,做夢也想不到有人會在距離警署近在咫尺的地方棄屍吧。
  雨水的特殊氣味灌進了鼻孔,眼皮因來勢猛烈的雨滴而不停眨動。御子柴左右張望,此時既沒有路人,也沒有往來車輛的燈光。不斷衝擊崖邊的波濤川面在昏暗夜色中依然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就像是一尾扭著身軀等待獵物上門的茶褐色水龍。不管是流木、岩石,甚至是屋宅房舍,一靠近水面就會轉眼遭受呑噬,更何況只是區區一具屍首。
  御子柴打開後車廂,扛出屍體,走向川岸邊。低頭一瞧,翻騰激盪的水花幾乎延伸到腳邊。
  御子柴毫不遲疑地放下屍體,抓住塑膠布的一角,將裡頭的屍體甩入川面。
  屍體在傾斜的岸壁不斷往下滾,御子柴原本預期它會就這麼滾進水裡,沒想到它竟然在接近水面處停了下來。
  御子柴心中不禁有些緊張。難道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嗎?是否該下去看一看?但這斜坡這麼陡,很可能會失足滑落水裡。偏偏屍體停在那裡,總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
  就在I股焦躁感湧上御子柴的心頭時,一股巨浪推來,將原本停在水邊的屍體完全呑沒。水面上只看得見屍體的後腦杓及背部,轉眼間已被沖向遠方。這轉瞬間的變化,帶給御子柴一陣錯愕。
  不過,比起棄屍行動的意外順利,更讓御子柴感到驚訝的是自己的精神狀態。自己遺棄了一具屍體,內心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恐懼甚至是興奮。心中的感受,只像是剛剛扔掉了一包大型垃圾。手不僅沒發抖,甚至連一滴汗也沒流 何自己能維持沉著冷靜?是因爲從前曾有類似的經驗,還是因爲自己擁有與生倶來的資質?御子柴不禁對自己的內心狀態感到不寒而傑。
  屍體愈漂愈遠,最後終於完全消失在視線的彼端。御子柴確認屍體已完全看不見後,轉身回到車內。時間已過午夜三點,立刻回家也只能睡三小時。就算不睡,至少也得換個衣服,像平常一樣上班、過日子。要是讓助理或工作上往來的對象心生懷疑,可就不妙了。
  但御子柴接著又想,依自己的能耐,多半不會有問題吧。跟上次遭逮捕時比起來,自己變得狡猾多了。不僅學會了說謊的技巧,而且面對警察或法官也不再害怕。原本應該捍衛法律的人,卻藉由專業來規避法律,眞是太諷刺了。
  御子柴回到位於四谷的公寓,沖了澡後睡了三小時。起床後取來早報一看,社會版上大篇幅報導著連夜豪雨所引發的災情。局部性豪雨的涵蓋面積包含東京都,令市區巷道一時成了水鄉澤國。對御子柴而言,這樣的天氣實在是再好也不過了。在這時將西裝送洗,也不會引來任何懷疑。
  御子柴依照平常的時間出門。由於平常睡眠時間就短,因此並不感到特別疲倦。御子柴甚至沒忘記吃早餐。在經常光顧的咖啡廳買了兩塊麵包,以及一杯含糖的咖啡。從前曾聽熟識的醫生說過,早上若沒有攝取充足糖分,會妨礙腦細胞運作。因爲這句話,御子柴一直維持著早上喝加糖咖啡的習慣。在這緊要時期,平常做慣了的事情更是非做不可。
  御子柴坐進了賓士車內。後車廂還放著裝了男人衣褲的塑膠袋,但御子柴並不慌張。湮滅證據的方法早在昨晚就想好了,此刻要做的事只是一如往常地開車上班。
  御子柴按下了車內音響的播放鍵,從喇叭流出來的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熱情》。每天早上,御子柴一定要聽這首曲子。御子柴心裡早已將三個樂章的所有節奏及旋律記得滾瓜爛熟,但實際聽在耳裡,還是能發揮安定精神的效果。
  抵達位於虎之門的辦公大樓時,大約是九點半,這也跟平常一樣。「御子柴法律事務所」這名稱雖然既俗氣又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御子柴自己卻是相當中意。最近有些法律事務所爲了與客戶拉近距離,故意以花草的名稱或外來語爲事務所命名,但御子柴認爲律師這個工作往往會影響客戶的一生,客戶沒有理由會在意事務所的名稱是否帥氣或親切。何況這裡因鄰近東京地方法院的關係,法律事務所櫛比鱗次,競爭可說是相當激烈。若有人認爲靠新奇的招牌就可以脫穎而出,那實在是太天眞了。
  搭電梯來到三樓,第一眼看見的是助理日下部洋子的背影。她站在事務所前,不知在做什麼。
  「啊,老闆……早……早安。」
  洋子吃驚得像是惡作劇被大人發現的小孩。她雖將臉轉向御子柴,脖子以下卻故意擋住了門口。
  御子柴默默站著,什麼話也沒說。洋子自知掩藏不了,無奈地退向一旁。
  門上印著事務所名稱的塑膠門牌裂成了兩截。
  門牌雖破,底下的玻璃卻是完好無損,可見得是有人刻意以某種工具插進門牌及玻璃之間,將門牌扳斷了。這樣的手法,絕不是出於一時衝動。門牌裂得大膽,歹徒的心思卻是縝密而冷靜,並且透著一股極深的恨意。
  御子柴猜得出是誰幹了這種事。正因爲曉得歹徒的身分,因此御子柴心中只有厭惡,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對不起……」
  「這不是妳做的,何必道歉?」
  「要不要報警?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個星期,我們掛在外牆的招牌也遭人噴灑油漆……」
  「這棟大樓的一樓大門沒有自動上鎖功能,任何人都能在三更半夜來到三樓。何況我們的損失,不過是區區一塊門牌。報警只是打擾我工作而已,不如快叫人來換新吧。」洋子一接到指示,立即快步走向辦公室內的電話。這名女助理做起事來相當勤快俐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經常在小事情上吹毛求疵、鑽牛角尖。這當然稱不上是缺失,畢竟她還太過年輕。然而法律事務所是一種樹敵眾多的行業,要在這一行當助理,就得擁有粗線條的個性。
  御子柴每天早上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確認電話答錄機的訊息。有一件法律諮詢,是來自御子柴擔任顧問律師的出版社,原因似乎是出版社揭穿某明星議員的醜聞,因而遭議員控告毀謗。另外還有一件,則是某養護中心遭人控告違約,想請御子柴幫忙打官司。出版社的法務處以傳眞送來詳細的訴訟狀資料,經過洋子的整理,整齊排列在眼前的檔案夾內。御子柴瞥了那份訴訟狀一眼,不禁發出冷笑。依右手邊的頁碼來看,顯然對方搞錯了訴訟聲明及當事人資料的順序,是細心的洋子將其調換了。一家以幫助弱勢爲口號的企業卻設置了法務處,這點本就有引人非議之虞。而明明是法務處,卻又表現得毫無實務經驗,更是貽笑大方。不過正因爲有這些打腫臉充胖子的門外漢,自己的律師事務所才不乏生意上門。
  洋子看著今天的行程表,告知下午四點後能安排與出版社面談。
  事實上,今天的訪客只有這一組而已,因此御子柴可以自由行動。雖然這是一家做事鬼鬼祟祟的出版社,但當其顧問可說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每個月匯進戶頭的顧問費用,可以填補事務所的大小開銷,不必像其他律師一樣東奔西走,或是應付不斷上門的法律諮詢。「不過只有兩小時。一到六點,您就必須動身前往律師公會會館。」御子柴揮了揮手,說道:
  「妳指的是律師會議吧?那種會議,就算遲到也沒什麼關係.。不,乾脆別去了,以客戶爲優先吧。反正就算出席,也沒有錢拿。」「今天是會長選舉的準備會議,谷崎先生說請您務必出席……」「聽妳這麼一說,我更不想去了。谷崎若是來電,就說我突然接了件急案。」「谷崎先生說,若您今天不到場,今後將不再與您往來。」洋子的雙眸在一瞬間流露出責備的神情,那是一種鄙視功利主義的眼神。御子柴心想,這麼耿直的人,到了其他業界一定會大受歡迎吧,可惜她待的是法律界。
  事實上谷崎對御子柴頗有恩情。好幾次御子柴即將遭律師公會懲處,都是谷畸幫忙壓了下來。御子柴對律師公會並不抱持一絲一毫的責任心或歸屬感,但假如遭到除名,畢竟有些麻煩。一個曾遭除名的律師,其他縣的律師公會也不可能收留。
  「好吧,妳就說我會到,只是可能會晚一點。」御子柴接著又指示了兩、三件工作後,起身走出事務所。「我到小菅一趟,大概兩點回來。」洋子默默行了一禮,臉上又是另一番神情。御子柴看出了她心中想說的話。既然一天到晚往小菅跑,怎麼不將事務所設在小菅,卻設在這虎之門?
  車子下了高速公路,沿著綾瀨川前進一會,前方出現一棟高聳混凝土牆環繞的十二層樓建築。
  葛飾區小菅一—三五丨一,東京看守所。
  經過十四年前的改建,看守所的外觀變得相當現代化,與政府機關沒什麼不同,實在令人難以想像裡頭有著執行死刑的設備。
  但是開進停車場一瞧,印象登時有了大幅度的改變。賓士、BMW、凱迪拉克、凌志LS……放眼望去一整排的高級車,訴說著來此的訪客都不是什麼善類。東京看守所裡關了不少黑道流氓,這些車子的主人多半都是來探監的吧。御子柴的賓士車,在眾高級車種裡變得一點也不起眼。
  在《暴力團對策法》實施之前,黑道幹的事多半是討債、帳務清算及談判,而如今這些全成了律師的工作。換句話說,黑道與律師的差別只在於有無證照而已。就連開的車子,也是大同小異。
  來到訪客出入口,詭異的氣氛更加濃厚。跟外觀時髦的管理大樓相較之下,訪客出入口的大門卻是長滿了紅色鐵鏽的老舊鐵門。兩者之間的落差,訴說著管理者的心態。
  御子柴走進門內,填了律師專用的訪客申請單。等候室裡有塊電子看板,其他訪客不時舉目確認上頭的數字。光看這副景象,與醫院等候室可說是毫無不同,只不過這裡沒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火藥味。
  御子柴聽到自己的號碼,走向位於服務窗口後頭的檢査室。接受了簡單的行李檢査後,來到電梯前。一看手上的號碼牌,探訪對象在八樓。
  抵達八樓後,依服務人員的指示走進七號室。透明壓克力板的對面,坐著一個男人。
  「你來了,律師先生。我是委託辯護的錦織拓也。」那男人猛然張開雙臂,若不是隔了一塊板子,恐怕整個人會撲過來。
  「唔,我是不是走錯了?」
  「咦?」
  「我的委託人是因詐欺嫌疑而遭羈押的鈴木浩志。」男人微微皺眉,馬上又恢復生硬的笑容。
  「逮捕令上確實是這麼寫的,但我就是討厭這個名字。怪只怪我的父母沒有取名字的天分。」
  自稱姓錦織的男人露出苦笑。御子柴看在眼裡,內心湧起一股厭惡感。
  依報紙上記載,這男人應該三十歲了,年紀看起來卻相當輕。他遭逮捕並羈押是前天的事,此時臉上長了兩天份的鬍碴。但因五官稚嫩,非但不顯驃悍,反而看起來更加孩子氣。身上的西裝一看就知道是高級的亞曼尼,穿在這個人身上卻只像是在兒童節盛裝打扮的孩童。
  「也罷,名字並不重要。總之你願不願意幫我辯護?」「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找上我的?我的顧客圈裡,應該不包含你這號人物0」「檯面上確實是如此,但在檯面下,你可是名聲響亮。在我們那圈子裡,每個人都知道你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律師。任何罪名到了你手上,都會獲得緩刑。」這次輪到御子柴露出了苦笑。這小子口中所說的名聲,多半指的是臭名吧。
  「你以爲只要找上我,就能得到緩刑?若是如此,我只能說你還沒有看清現實。你遭羈押的這段期間沒辦法閱讀報章雜誌,但你總記得當初因匯款詐欺罪遭到逮捕時的景象吧?你沒看見那些記者及主播那副深惡痛絕的嘴臉?你沒聽見震耳欲聾的怒罵聲及鼓譟聲?」「依稀還有些印象,但馬上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那些人說出來的話,以及寫出來的文章,都只是爲了迎合大眾的喜好而已。只要一發生其他大案,他們也會立刻將我遺忘。」「你太天眞了,有些人說什麼也不會忘記。」
  「若你指的是受害者,那你大可以放心。他們馬上就會忘記自己曾遭到欺騙。御子柴先生,你聽我說,不管是我幹的那些『生意』,還是其他人幹的信用卡詐欺或保證金詐欺,受騙的永遠是同一批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同樣一群人,可能重複上當好幾次,那是因爲他們心裡渴望受到欺騙。御子柴先生,天底下就是有這樣的人。」「什麼樣的人會渴望受到欺騙?」
  「自以爲是英雄,想要幫助孩子脫離危險的人;認爲自己得天獨厚,發現千載難逢賺錢機會的人;遇上完美無缺的伴侶,認爲未來將幸浮爛的人。這些人爲了陶醉在自己的幻想裡。甘願受到欺騙。明明知道上了當,卻無法從幻想中清醒。就算被騙了一次,也會選擇遺忘,繼續尋找下一次受騙的機會。」御子柴聽錦織得意洋洋地說完,哼了一聲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這是一種供給與需求?」
  「沒錯,一邊想騙人,另一邊想受騙。我們提供欺騙服務,獲取合理的報酬,在我看來适跟一般的生意毫無兩樣。」御子柴聽男人頻頻說出「生意」這個字眼,想起了報紙上的記載。這男人將聚眾行騙的茱團稱爲「公司」,將分贓稱爲「發薪」,由自己擔任「社長」,並將左右手稱爲「部長」。不僅如此,他還製作出各種不得對外公開的作業手冊,甚至還制定了精神口號。在他們當作藏匿地點的公寓房間牆上,張貼著當月目標及行程計畫表。
  化名錦織拓也的鈴木浩志,原本是資訊科技企業的職員,後來遭到裁員,想找新工作又到處碰壁,最後只好幹起匯款詐欺的生意。
  遭公司驅逐的人理應對公司制度心生厭惡,但錦織卻反而將自己組成的詐欺集團稱爲公司。
  這讓御子柴驀然想起了從前喧騰一時的宗教團體恐怖攻擊事件。那起事件的參與者,也是一些號稱上流階級卻時運不濟的人。這些人憑藉著腦中的幻想,在教團裡建立起省廳組織,自認爲是神所選中的使者。
  說穿了,錦織跟那些人沒什麼不同。他不肯承認自己在現實社會遭到淘汰,整天活在自己的小框框裡,胡謅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大玩經營公司的遊戲。
  「我感受得到你努力將責任轉嫁到受害者頭上的苦心,但我指的並非受害當事人的想法,而是裁判員對這個案子抱持什麼樣的印象。」「裁判員?你指的是『裁判員制度』(注)那不是殺人或搶劫行兇致死之類的重大刑案,才會採用的制度?」「你進來之前也不看報紙嗎?最近連搶劫及僞造貨幣都成了裁判員制度的審理對象。不久前,大阪地方法院還審理了一起毒品走私案。換句話說,只要能跟重大刑案扯上邊,全都在裁判員制度的適用範圍內。你這起總額高達二十一億七千五百萬圓的匯款詐欺案,說起來也算是重大刑案吧?」錦織臉色驟變。
  「有人估算過,全國的匯款詐欺受害總額高達一千五百億圓,其中曝光的比率不到兩成。正因爲如此,你的落網吸引了整個社會的目光。就連新聞媒體,也對你這起案子特別關心。」「這又是爲什麼?」
  「受害者爲數眾多,而且不乏下場淒慘的例子。好比住在宮城縣的某位七十歲老婦人,平常仰賴購自國外的昂貴藥物來治療癌症。被騙走的四百萬圓,是她一生的積蓄。沒了這筆錢,她無法繼續購買藥物,只好在家裡等死。據說一直到臨死前一刻,她還咬牙切齒地罵著喪盡天良的騙徒。」錦織哼了一聲,將頭別向一旁。
  「石川縣那對老夫妻的下場,更是讓人鼻酸 了籌措受騙的那一大筆錢,只好找上高利貸。夫妻兩人原本都是靠支領年金過活,根本無力償還,最後兩人一起上吊自盡。如何,還想多聽一些例子嗎?」「是他們自己要自殺,關我什麼事?」
  「沒錯,是他們自己將槍口對準太陽穴,並扣下扳機。但是將裝有子彈的手槍交到他們手上的人,卻是你。至少媒體是這麼認爲,社會大眾也是這麼認爲。像這種吸引社會關切的重大刑案,很有可能採用裁判員制度進行審理。到那時候,裁判員的內心觀感當然會大大影響審判結果。」錦織的臉上早已看不見剛剛那副做作的笑容。如今他的表情所流露出的,是與年紀相稱的註:「裁判員制度」指的是讓一般民眾以裁判員身分參與重大案件審判的司法制度,在日本於二〇〇九年施行,亞洲其他國家尚無類似制度。
  幼稚與焦躁。
  「刑法第二四六條的詐欺罪一旦成立,可處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就算檢察官求刑十年,只要辯護得當,法官從寬量刑,大概只會判個五年。但你的情況,可就沒這麼樂觀了。那些裁判員恐怕不會從寬量刑,檢察官甚至還會依刑法加重求刑一點五倍,倘若沒有減刑,最高就是十五年。等你出獄的時候,已經幾歲了?四十五歲?」「但……但是那些受騙的傢伙自己也有錯!若不是他們想靠錢來擺平交通事故、傷害未遂、器物毀損或小孩子閩下的禍,怎麼會受騙上當?這種投機取巧的心態,不也是一種反社會行爲嗎?」「這番話對不食人間煙火的法官或許有效,但聽在一般人耳裡,只會產生反效果。那些從一般民眾中挑選出來的裁判員,看了受害者的報導後,恐怕個個早已氣得直跳腳。我看你還在做著美夢,根本沒有搞清楚狀況。即將審判你的人,不是過去那種依照判例冷靜量刑的法官,而是一群被新聞媒體牽著鼻子走的老百姓。那是一群想要替天行道的正義使者。面對這種人,講道理是沒有用的。何況最近這幾年,就連法官在量刑時也會受輿論影響。換句話說,一旦成爲人民公敵,還能不吃牢飯?」「……別……別說得這麼絕情,你一定有什麼起死回生的妙計吧?」「有是有。」御子柴輕描淡寫地說,「若由我來辯護,倒也不是全無希望。不過我用的都是些走後門的手法,其他律師恐怕做不到。」錦織將臉貼近壓克力板,直盯著御子柴看,似乎拚了命想要從御子柴的臉上看出些什麼端倪。御子柴揚起嘴角,接著說道:
  「聽說你經常拉職場失意的菁英份子進組織?既然你這麼有看人的眼光,應該看得出來你眼前這個男人不是個只會熟讀六法全書的白面書生。也罷,這或許是個重新做人的好機會,你不如選個正派的律師,堂堂正正地接受審判,補償過去的罪愆吧。」御子柴說完這句話,起身準備離去,錦織登時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喪失了信心與氣勢的臉上,僅剩下宛如迷途孩子般的恐懼。
  「律師先生!請你務必接受我的委託,當我的辯護人!不管多少錢,我都願意出!」「不管多少錢?既然你聽過我的名頭,應該知道我的行情。這麼大一筆錢,你出得起嗎?」
  「只要你開價,我一定給!」
  「三億。」
  「三億?別……別開玩笑了。律師先生,這金額至少多了兩個零。」「既然如此,你去找正派的律師吧。」「我現在是個階下囚,哪付得出這麼多錢?」「受害總額二十一億七千五百萬圓,警方在你及其他同夥人的家中只捜出兩億兩千萬圓現金,以及四億七千五百萬圓的人頭帳戶。算一算,你還藏了十四億八千萬圓。」「要不然就是韓國或香港。以美國而言,我剛剛說的這兩州的社會法最寬鬆,成立或解散法人都相當容易。只要隨便設立一個法人,將錢匯進法人戶頭裡,就可以避過政府的耳目。而且利息也比日本國內高得多,可說是名副其實的避稅天堂。任何有點腦筋的富翁,都知道這個手法。目前的《匯款詐欺救濟法》只能凍結犯罪時使用的人頭帳戶,根本拿這種手法沒轍。聽說你向來以創業家自詡,不可能連這點常識也沒有吧?」錦織發出了哀嚎。
  「你行騙了兩年,算起來每一年還有七億四千萬,就算你買跟房子一樣貴的高級進口車,戴價値兩百多萬的手錶,每晚花天酒地,也很難花光這筆錢。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就算再怎麼奢侈,能花的錢畢竟有限。據我大致估算,你至少還藏有七、八億圓,多半分別存在三個海外帳戶裡……我說的沒錯吧?對你來說,三億不過是小數目。」「不管怎麼說,三億實在太多了。」
  「別說傻話了。要減輕你的罪刑,就得弄到受害者的請願書。受害者多達數十人,甚至上百人,要說服這些人合作得花多少錢,你自己算算吧。還有,別以爲你將錢藏在海外,就可以「我得付店面租金,還有職員們的薪水,何況這兩年過得太奢侈,手邊根本沒有錢了。就算再怎麼湊,也只有五百萬左右……」「夏威夷?還是德拉瓦?」
  十幾年高枕無憂。警方受到輿論壓力,肯定會將調査的範圍往海外延伸。何況政權交替後的新政府以幫助弱勢爲口號,一定會爲了詐騙受害者向法務省或警察廳施壓。你在蹲苦牢的十幾年之間,別說是三億,恐怕大部分資金都會遭到扣押。」錦織沉默不語,似乎正將御子柴這番話與三億圓的價値放在天秤上衡量。
  「如果能夠縮短刑期,出獄後你還可以靠剩下的資金東山再起。我想你心裡已經在安排出獄後的創業計畫了,不是嗎?想獲得巨大利益,就得有相對應的付出,這社會就是這麼一回事。」錦織緩緩抬頭,說道:
  「……好吧,我付你三億。但你必須保證,我會在半年之內獲得釋放。」「我沒辦法給你任何保證。法官要怎麼判,誰也說不準。何況刑期能縮得多短,得看你在牢裡的表現,別以爲你可以對我下命令。不過,既然接下案子,我就會全力以赴,這點你大可放心。」錦織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了下來。御子柴暗自竊笑,看來這小子終於明白自己的立場了。接著御子柴要錦織當場簽下委任狀,並說出海外戶頭的戶名及帳號。名義上是委任狀,其實是一紙賣身契。只要當這小子的辯護律師一天,就可以將這小子當奴隸一樣使喚。
  「對了,你父母還健在嗎?」
  「老爸早死了,老媽再婚後住在島根……現在多半還活著吧。」「很好,太完美了。」
  「完美?」
  「父親遇上詐欺後自殺,母親難以維持生計,只好將你趕出家門,跟情夫再婚。眞是悲慘的人生。」「你……你在說什麼啊?」
  「詐欺案的主嫌其實也是詐欺的受害者,不斷欺騙他人的性格來自於遭受欺騙的過去……這樣的故事能夠淨化你的負面形象。最好再補上一句,你在被趕出家門前其實是個重情重義的好青年。說穿了,就是要拉攏輿論及裁判員的好感,藉以獲得從寬量刑的機會。對那些法律的門外漢,這一招挺有效。」「但你編出這套瞞天大謊,要怎麼向裁判員證明?」「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怕你的母親、同學及其他善良百姓不配合。我收取高額費用,正是爲了做這些事。」錦織聽得目瞪口呆,御子柴不再理會,轉身快步走出會客室。心裡盤算著該用什麼方法逼他盡早匯款,臉上卻不禁露出苦笑。這下子招牌遭人破壞的理由又多了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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