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书评

出版日期:2014-6
ISBN:9787549553416
作者:苇岸
页数:257页

我怀念大地胜过一切

苇岸在1988年1月11日的一则日记中写道,冬天的门窗紧闭。方方正正的阳光斜切进屋里,仿佛一块玻璃没入静水中,也可以想象是白昼伸进来的一只手,拉你离开晦暗的环境。这感觉,就像是永远停留在一个令人怀念的年代,充满诗意。我很喜欢苇岸的文风,像刚收割下来的庄稼,也像被犁铧翻开的泥土,带着大自然的洁净。他像一个预言家,早早料定我们会失去真挚,迷失在工业化的快捷和电子化的阻隔中,与此同时大地失去了野兔,庭院失去了麻雀,我们在水泥森林里走来走去,怀揣一颗空荡荡的心。苇岸的文字非常平实,冲淡,富有哲学含义;明快,像甘美的泉水;最重要的是,它一点都不造作,很符合我的脾性。读苇岸让人更加亲近大地,但这种“亲近”没有迫切感,不带有“理想主义”的煽动性。它不是叫你快,反之,他叫你放慢。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不大喜欢和别人谈苇岸,我怕背上“老旧”和“落伍”的声名,乃至一堆伴随嘲笑的指责。实际上,在我过往的时光中,我早已备受嘲弄,皆因为我企图放慢节律,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苇岸极其详尽的描写他看到的一切,其描写的忠实程度有时候直接反应在时间这个矢量上。他甚至以一个固定的地点为“支点”,以此架起相机朝同一个方向,同一片风景按下快门,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持续下去。在这个“支点”上,他架起了对世界的观察方法,同时也勾勒出了一个生命的时间轨迹。他写庄稼地、象鼻虫、麻雀、喜鹊、野兔、鹞子、野火、乃至一头驴,就像是一个在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他对自己世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知道太阳几点升起,几点落山,时间的节点对于有些人来说只是生命的一个标记,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却是爱的刻痕。   苇岸对自然的忠实的描写还体现在他的朴实上,太朴实了,直逼文字和人性的本真,把所有扭捏、虚伪、装饰和矫情都剔除掉了,甚至连那么一点浪漫情调也剔除在外。他的文字有一种不假辞藻修饰的美,像秋天田间剧烈开放的野花,随风招摇,遍地吐芬,掩饰不住。他这样写晚暮,从太阳降落到满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绚烂到褪尽的细微变化过程。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过程,它很像一个人,在世事里有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大地上的事情》五十六)。这句子像一粒粒砸在纸上的粮食,有着散文的衣裳,却有诗歌的躯体和哲学的灵魂。可以这样说,苇岸式的恬然除了美之外,还包含智慧,智慧意味着犀利,就像刀剑意味着杀伐,是不容回避的;      苇岸有一双自然的眼睛,他从不自命为自然的主宰,而是看穿了人类自身的虚伪性。人类评价坏人,往往冠以动物之名,视之为禽兽,如捕捉鸟儿的时候,用一只“笼鸟”为诱饵,骗大量野鸟入网,反过来污蔑笼鸟的“鸟品”,苇岸却说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它自己身上适用。      他曾借诗人海子的一句话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时常有人将文人与作家等同,实则我对此绝不认同。所谓“文人”是一个充满中国意味的词,它和琴棋书画有关,和文玩诗词有关,总之和趣味消遣有关,在这里趣味是“玩物”的代名词。我所理解的作家,他们和大地有关,和思辨有关,也和粮食有关,也许他们也写男女之情,但那属于贝多芬的“非如此不可”,而非第一万零一次重复风花雪月。也许正因为此,他喜欢梭罗,喜欢惠特曼,喜欢托尔斯泰,也喜欢安徒生,却不喜欢以诗意为名的寻章摘句者们。      我所理解的生活是可以牵着一个人的手在庄稼地的田埂上走,跟她谈论诗歌或者月亮(以及任何没有浪漫色彩的家常话,而不厌倦);或者,摘几束沟渠里的不知名野花,插在家里的坛坛罐罐里(而不矫情)。此外,如果还可以奢侈一点,我想写点诗什么的(或者画几笔画)。事实上,这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嘲笑,乃至最严厉的斥责。在一个强调快的时代,谈论“慢”不但悖逆而且可耻。人们早已忽略时间的意义,消灭了本真与永恒。这一切,早早被作为诗人的苇岸所言中。但是,我觉得还应该有人不同,我不会做一粒“微时代”乃至一个“伪时代”的自由尘埃,我愿做一粒粮食,因为我怀念大地胜过一切。刊载于2014年6月11日《江南时报》B04版

以不合时宜的方式认出你

这本书能让浮躁的心享受走神一会儿的宁静,出自亲身实践。当然它对解决现实问题一点帮助都没有,但它至少让你手上有一个暂停键,比药不对症的鸡汤好多了。《大地上的事情》,多好的名字。他的语言,是他种出来的这本书的作者叫苇岸,原名马建国,1960年出生,然后活了三十九年的诗人、散文作家。若不是这次重版了他的书,我可能都不会听说这个人,也应该不止我一个。苇岸读的是哲学系,大学时和那时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喜欢上了朦胧诗。26岁时读到了《瓦尔登湖》,从诗歌转向散文创作,两年后《大地上的事情》里的文章初具雏形。38岁时,苇岸做了一件事,他想将这一年的二十四个节气记录下来,采用最简单的方式——他在家附近选择一块农地,在每一节气的同一时间、地点,观察、拍照、记录,最后形成一段笔记。笔记停留在“谷雨”就没有再继续,因为这个一生都在力求向生命索求最少的人生病了,最终因治疗无效而病逝。三十九年的时间里,他留下的文字不足二十万字。读完这本书你会知道,这不是“少”,而是知道愿写和无须写,能写和不求写。所以他留下的每一篇文章,都无废话,都是圆润完整的,就像是秋天时成熟后必然落地的果实。“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致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语言是写作者认领世界的方式,也是擦拭内心的作业。苇岸的语言瓜熟蒂落般自然纯朴,美得有大米蒸熟后扑来的香气。我想起人们日常生活里会用到的一个词——“叫得到”,“你叫得到他的名字吗?”意思是,你能随口叫出他的名字吗,叫得到,是无需经过思考的惯性。读苇岸的书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他叫得到自己的语言,而他的语言,叫得到自己的心。叫得到世界上他所感受的事物。大地深处,认领初始苇岸看“大地”的眼神里有敬和爱,有孩子和诗人——孩子带着他亲近大地,诗人带着他往大地深处走。那里有同为生命本来的形状,无论这生命是“它们的”,还是“自己的”。“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踩死蚂蚁的人不计其数,包括我自己;但是如此观察过属于蚂蚁自身生命运营的人,能叫多数人惭愧。也有多数人不屑。人们面对生命的方式迥异,差别如此之大,以至于有佛,有恶魔。在苇岸眼里,蚂蚁的世界和我们居住的世界是同一的,做为生命存在来说是平等的,都是居住此天地间的“劳动者”。(他在书中说,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劳动者属于大地,各司其职,得其所获,而所获皆美。大地深处,认领初始。人是很容易骄傲的动物(与其他生命体相比),因此很难通过自己关照自己来悟彻生命,只能由其他生命来对照。当自己的膝盖低于稻麦穿行大地时,当真的听见昆虫鸣叫时,会有种纯粹的欣喜从心底油然而生,你沉默但感受到此时的音乐,你静止,五官却全然张开。这应该是属于生命开始的那种完整,没有忧愁、贪欲、邪恶,完全是交付给世界的纯真样子。人本来就不合时宜苇岸的二十四节气记录很有意思。他通过自己的眼睛寻找时间里生命的变化,全然是一个待在一旁从容记录的人。不像是网上那些美轮美奂的节气PS图,书里的这节气图只是取一个场景,由时间在这之上待过。我会想象那样一种状态,这个人是看到了时间最正常的流逝。二十四节气里,时间是万物的包容,因为内在的变幻而被赋形。而在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里,时间是必须按刻度计算的,利用得越紧实,就越被视作为一种胜利。牺牲了时间的包容性,人难免会活得紧张。紧张的状态是因为你需要去配合,就是所说的“合时宜”,而“时宜”本身就是一种多数人的发明,是文明的产物。这种后天的学习,我们仅记住了它是必要的,而忘了它并不自然,当我们觉得不适时也通常会寻求外力和发泄,而忘了重返自身的路径。“人”的初始只是一个生命体,和动物、植物一样,依照本能和规律的生长才会从容,是找到自己和环境的关系,而不是成为时代发展的一个螺丝。生命比文明先有,自然孕育人为,所以“人”是大于“时宜”的存在。当然,这不意味着抵抗现代文明副作用的方法是倒退,只是需要明白,如果文明是“必需”的,那“生命”本身的属性才更是“必须”的。天地、时间、欲望皆辽阔,所有的“征服”都是刹那而已,一秒有一秒的质地,才是存在的方式。没有比大自然的形成更伟大的事了,人的智慧只是属于其中的一部分而已。你看那二十四节气里的变化,看时候到了便自有其成,看不追不赶便是最好造化。它真的能告诉你太多。苇岸临终时说:“数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和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他怀恋农业文明。二十四节气并没有完稿,自然的常在和生命的陡然永恒并行。这么一个仿佛不活于世俗的人,也带着这些许属于人间的遗憾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活了四十年,留给了我们二十万字。一个大地上的人,讲述大地上的事。

自然的事也是人事

我看到苇岸说他小时候就不能看屠宰牲畜,且后来对非暴力主义一见倾心,于是联想到自己小时候对杀猪基本没什么感觉,只想吃猪肉,并非因为心狠,而是对生与死、痛苦与欢乐并没有体验与经历,而对大人过于信任,以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既然他们去做,就肯定有理由。苇岸选择散文创作的理由很特别,他是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来写作的,这说明他是以一个诗人起步的,但他对中国文学的疏远却是我并不首肯的,比如对《红楼梦》的陌生,让他得出中国文学“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让人感觉到他在这里存在偏见,一种缺乏反思的因子存于其中,所以对他影响较大的作家如泰戈尔、爱默生、安徒生、纪伯伦,在不少诗人看来都不算是格局最大的诗人,所以他的世界观也显得过于简单,“眼里无历史,心中无怨恨”。可能把内心与外在世界过于简化了,影响了它的进一步博大,所以他也只停留在“理想和浪漫”阶级,我唯独同意他“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读到作者写那些昆虫,我明显感觉自己心境不够平静,人世的纷扰在搅动我的心绪,我没法只专注于动物世界而不想到人,由此我想我也许从未变过,以前读《昆虫记》就不太怎么看得进去,我似乎是在人的世界里磨砺着自己的心,是一种将出世的意融进入世的心情的状态。虽然《瓦尔登湖》也是我的最爱,但我却从里面的字里行间处处能读到人,虽然看似写景更多一些。作者认为智慧出自弱者,我以为很新鲜,原来我不停地追寻适智慧,本因为我很弱,而强者是不屑于此的,庄子的“绝圣弃智”,想来也是因为他是强大的吧。作者变为孩子们每天在课堂精心编造他们美丽的网,而以我在学校读书的经历,除了读书不用挣钱以外,也面临竞争,人际,流言蜚语,学校远不象作者所说的那样简单,而是一个小社会,是孩子进入社会前的准备,然而与人的接触和交往让他开始懂得人性,如果正面发展,他会学会爱与包容,成为孩子不是唯一的出路,长大成人的美好也许才是通往天 的必经之路。一生仅仅只接触大自然,不深入人世,人最多只在尘世外观望一番,而一旦跨入人世的大门,便发现应付自然的心智无法适应人世,很有可能成为仇人世者。所以自然、人世,皆无可逃避。作者对秋天的赞美,是因为它是夏天到冬天的过渡,有自身的独立价值,且更饱满与丰富。我小时候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独爱秋天的妩媚,还多少将它归因于秋天是我出生的季 ,且有菊花的美丽。而蒲宁则说出了潜意识那隐约潜伏的原因,因为秋天有着色彩与天空。但我现在的心境,更爱春的温暖与平安,而读过海德格尔以后,我就知道世间的一切都需要重新打量了,甚至我以前一直不喜欢的技术。

苇岸这样写日记

苇岸《大地上的事情》中,最让我感动的部分,是他的日记。不管是视角和内容,还是表达和形式,都让我感动。小学就开始写日记,却一直不知道日记怎么写。后来,渐渐明白,日记就是记录进入视线留下印象的那些事物事件。我一直很疑惑男人怎么写日记,他们怎么看待每一天的生活,他们是否会在日记里记下一天的鸡零狗碎。苇岸的日记告诉我,一个有自然属性,农民属性,诗人属性的男人怎么看世界。他的笔下,是一个广阔、原始、安静、温柔的世界。他写自然,大地,野火,麦田,他写看到麻雀时的感动和反省,他写自己的愿望是每周有一天在土地上愉快地劳动。苇岸能在自然万物中看到无限美感,他写《二十四节气》,一年中,不同的节气在固定的地点,拍下麦田和树木的照片。经由这些照片和文字,我重新认识二十四节气,麦田原来这样美,四季原来这样变化,节气原来有这样重要的意义。他写对自然的三大发现:黄河水是温暖的,白桦有体温,野火逆风而行。这样的发现,是多么简单却又多么难得的发现,必须得有细腻的心,温柔的眼,触摸的手才能发现。我是不能发现这些了,我甚至不习惯于光脚踩在泥土上,我体会不到苇岸的感觉,“我有意光着脚,踩在松软、湿润、略带凉意的土壤上,我感觉我已与大地溶为一体。人早已与土壤隔绝,人再也体会不出此刻的幸福感。”我就是那个踩在泥土上感觉不到幸福感的人。看着苇岸写的日记,惊叹于语言的简约而质朴,同时精准,而且有一种诗意的美。他写刚刚来临的冬天,“季节像一匹衰老的马,已失去光泽。这时的冬天好像是一个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客人,开始安顿下来。天气总是摇摆在阴与晴之间,太阳形同虚设。灰蒙蒙的环境与背景,使任何一种颜色都鲜艳。”看着这些文字,真的是不由拍案叫绝,简单几句话,描写出一个黯淡的冬天。我想起我小时候写的日记,为了凑字数,会写出“万里无云,天空飘着朵朵白云”类似的错误句子,觉得无事可记,就编造帮老奶奶过马路的故事,故事编完了,就开始记无聊的流水账。看完苇岸的日记,我就想,如果小时候我就知道日记应该这么写,我的世界会不会有趣很多。感谢苇岸的文字,告诉我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质朴文明的世界。

泥土就在身旁

泥土就在身旁——读《大地上的事情》大约十多年前,从一本流行的散文选本上第一次读到苇岸的长篇散文《大地上的事情》节选,就被震动了。那些年还没读过《瓦尔登湖》,对海子也只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知这些文章和梭罗和海子有关。如果翻找那两年的读书摘抄本,会发现大量关于苇岸文章的摘抄。而当年苇岸也是喜欢做摘抄的。在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读《瓦尔登湖》至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止的时间里,他做的摘记有近万字。这本影响他终身的书,就是海子在一九八六年冬天推荐给苇岸的。而海子在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卧轨自杀时,身边就有他曾经给好友推荐的《瓦尔登湖》。苇岸对梭罗的理解和感情不比海子差,这些都被他写进了散文《我与梭罗》里。因为梭罗这种“像土地一样朴素开放的文字方式”很快就吸引住了年轻的苇岸,并继而结束了他持续七八年的阅读兴趣和写作方向。苇岸放弃诗歌写作,转向散文创作了,写的第一篇散文就是《去看白桦林》,写于一九八八年四月,距离初次读梭罗,时间过去了近两年。在谈到写作的转变时,苇岸认为,与其说是作家选择了文体,不如说是文体选择了作家。《我与梭罗》、《去看白桦林》都收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里。距离我上次读,也过去了十多年。那年零散地看过几则《大地上的事情》后,就设法找更多的苇岸作品看,所得往往有限,只有《我的邻居胡蜂》、《一九九八 二十四节气》等几篇,那时还不知道,二十四节气还没写完,苇岸就去世了。这次看新版《大地上的事情》散文集,附录有作者的几句话,苇岸说他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写完悉心准备了一年的《一九九八 二十四节气》。从这本书里,这回不仅看到了以前看过二十四节气中完成的部分,更看到了未完成的大半,以草稿的方式呈现给了读者,同时还配带着苇岸准备写这些文章时每个节气同一时刻在同一地点拍摄的照片。我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不是首次呈现,苇岸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惜乎英年早逝,多年后再看他留下的草稿,读时满眼心酸。苇岸去世已经十五年了。在世的数年前,他就曾预感到他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终于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夕离开了。走时尚未度过半生,许多想写的作品也都没有如愿以偿地写出来。但,苇岸的价值,将会越来越被发现。有时候忍不住想,苇岸若继续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他估计早已绝望。这些年来,随着社会发展,自然主义作品越来越受到关注,出版界也出版了不少国内外此类作品,但苇岸依旧常常被人提及,除了他的朋友,还有更多的读者。前一段时间读陈冠学先生作品时,还想到苇岸和他的作品,当时手头无书,便通过PDF电子书重温了诸多篇章。书中收录了不少苇岸的日记,让我们对这个自然之子有了更多的了解。在我读来,这些日记都是他散文的底稿,苇岸还没来得及整理成文。苇岸生活在离泥土最近的地方,泥土就在他身旁。就像他在写梭罗时说的,梭罗的本质主要的还不在其对“返归自然”的倡导,而在其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在这里,苇岸和梭罗相遇了。

兜兜转转的人生

跟大学同学说起一个师兄,原来早就已经见过面,到了今天才对上号,有意思的是,师兄现在也成了同事。不禁感慨,人生就是兜兜转转,或许你以前没有印象,但终归有一天,你会明了。之所以想到这些,仅仅因为书中的一句话: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也称黄蜂。一直以来,对于变形金刚里的大黄蜂心怀神往,一直在想这黄蜂是什么东西——对了,NBA以前就有个对叫黄蜂队,不过2013年被收购后改称了鹈鹕队——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黄蜂就是蛰死人还不偿命的马蜂,顿时觉得,呵呵。对于大自然的记忆,现在想来还是停留在儿时。那时候,有铁牛,有蚯蚓,有马蜂,还有麻雀。印象中,有一只麻雀还曾误入家中,本用绳子牵着玩过一段,最终觉得无趣还是放了。这大抵也决定了我对于自然的态度吧,索取多过欣赏。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其实是本旧书,如今被广师大重新出版,自然是由于现在已经到了谈论自然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了。再加上作者诗人的情怀,所以读来绝不会觉得老旧,反而由于那些大地上的记忆,有点怀念。对了,95年我还是个小学生。然而,我终究是不能认同作者的观点,无论是《瓦尔登湖》还是素食主义。《瓦尔登湖》暂且不论吧,这本有点像自然主义的圣经,终究是大众逼格提升的利器,还是说说素食主义。标榜素食主义,大抵的原因有几项:一是长寿,正如作者引述泰戈尔的例子,泰戈尔近花甲之年迷上素食主义,最终活到93岁高龄,二是不杀生,作者也说到素食主义的区分,有全素,有吃鸡蛋,还有吃鸡蛋和鱼的,我想,现在没有人敢说自己吃鱼是素食主义了吧,连素的定义都如此混淆,这不终究还是人自己说了算,素食不素食有什么关系?三是现在流行的,书中没有提到的,环保主义,确实,养猪、牛所排除的碳确实要高,这还有牛这个臭屁坨老排除甲烷呢。为了环保,或许我们可以少吃点肉。但正如开车不环保,但不代表你就一定不要开车一样,素食可以,主义则免了吧。当然,这种主义或许影响到我对书的观感,但终究还是觉得作者的格局低了点,或许作者也不以为意,毕竟他就是这么柔软,或者说接地气吧。

苇岸,以及苇岸的文字精神

苇岸说,只要你尚有一颗未因年龄增长而泯灭的承受启示之心,你就应当经常到大自然中去走一走。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在他那略显节制又不失深情的文字中:秋天的白桦林、追寻花朵的虔诚的放蜂人、二十四个节气里的同一片田野和遥远的昆虫的声音……都清晰可现了。虽然那其中的绝大多数景致都是我不曾亲眼所见,但是在阅读《大地上的事物》这本书的过程中,我竟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依稀也同“大地之子”苇岸先生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大地上,依稀成为这大地上的事情中的某一个了,尽情吐纳着来自田野大自然的生生不息,也任由春天里盛放的花朵,夏天忙碌的蜂群,秋天沉甸甸的果实的景象在我视线中次第出现。多么惬意,多么神奇!这就是苇岸和他的文字魅力所在。他视共同生活在大地之上的动物昆虫们为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为自己的邻居甚至朋友,他也从不掩饰自己对于这大地之上的事物的喜欢与喜爱,不吝惜这种情怀流露笔端。从苇岸的记录中我能感受到他与那些可爱的邻居们之间真挚的感情,相互间的信赖、诚挚以及感激。他甚至可以为了不打扰窗外的黄蜂,而在即将到来的夏天,把那扇窗彻底封上,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对于苇岸却是一种美好,一种因了黄蜂的到来而意外获得的惊喜以及馈赠。《大地上的事情》记录了苇岸亲身感受或目睹的大地之上万物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变化。对于大地上的事情,他就像亲见自己的孩子,每天进进出出于它们自己的生活舞台,开心着它们的开心,也幸福着它们的幸福。这熟悉的自然流露的情感,如同生活中我们经历了孩子的所有成长经历,为他们担忧着急,又不能完全左右或主宰他们的生活一样,于是有记忆如潮水一般漫上心际,情不自禁地想她的出生、想她的咿呀学语、想她的蹒跚学步、想她的叽叽喳喳,想她或顺或逆的每一个阶段……读《大地上的事物》,你会被苇岸先生对大地之上所有生命的敬畏和感情倾注所感染。他尊喜鹊为王,尊灰喜鹊为后,尊麻雀为臣民……像虔诚的养蜂人,怀揣了热忱奔走在莽莽大地之上,不遗余力地探访那些可亲可近的邻居以及朋友。是这些探访研究成就了他对于漂鸟、留鸟、寒鸦、秃鼻乌鸦、松鹤、星鹤、渡鹤、白颈鸦、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等生活习性、家族渊源、品行品性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与记录;也是这些探访和研究成就了苇岸对于大地之上那些曾经昌盛。如今却已经步入衰亡的生命之喜怒哀乐的精准发现。应该说,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浪潮铺天盖地而来的情势下,苇岸先生与你我,与鸦鹊、鸟巢、土地、植被、大气、水……以及所有休养生息于这土地之上的事物一样,都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但是苇岸清醒地表达了他对于自然秩序的敬畏尊重以及顺应的意愿,并以颇具纪实意味的文字对世人发出:“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的呼声。“人类的进步是需要对于远远高于或大于人类的天空与大地的敬畏,以及人类自我的谦卑、内敛、节制忍让…….这条永恒的救赎之路才能顺利抵达”,我想,这就是苇岸。以及苇岸的文字精神,在清醒者曾经的预言都已成为现实,在人类越来越心甘情愿向现实低头妥协的时刻,尤其需要这样的苇岸,以及苇岸的文字精神。

属于大地的文字

“大地”--面对这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竟有了片刻恍然,为什么读它时,却会带给我们灵魂上的颤栗,仿佛如此熟悉,却又仿佛从未相识?英年早逝的作家苇岸的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带给我如此难以磨灭的印象,这个我们终日相伴的大地,我们对它的了解有多熟悉又有多陌生?一个人的灵魂要多么地甘于平静下来,才能够无时不与同样宁静的大地对话,谛听到它在四季里灵魂的歌唱?苇岸在自述中说,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我想,这便是苇岸情愿与大地对话来表达自我的原因吧,他看到了文学最终的归宿与使命。梭罗无微不至地描述自己两年零两个月在瓦尔登湖畔的独居生活,留给世人最美好的作品《瓦尔登湖》,正是这部作品及众多的国外优秀文学作品曾带给苇岸深深的触动,确立了他的个人信仰与写作风格,使他与大地上的事情无限接近。自然带给人类的启示,是世界的是永恒的。不同大小的蚂蚁营巢有着不同的趣味,从麻雀的喊叫与跳跃间看出鸟儿的单纯,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还有几人能够得见身影,壮观的麦田、地表的积雪、日出日落、月光星空,这些事物如此平常,但细细想想,竟离我们越来越远。生活的粗糙钝化了我们对于大自然的热爱,即便身在其中也如盲人。而敏感的苇岸不肯让这一切平常化为虚无,他倾尽全力去收集大地的故事,于平常中寻觅到意味深长。久久地停留在蚁穴前,为鸟儿的叫喊所欣喜,这似乎是一个孩子才愿意去做的事情,或者说成人在某些方面成熟了,某些方面却羞涩了,一个发呆或者蹲下的成年人总难免是难堪的。况且现代人过于忙碌与现实,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些免费并产生不出更多资本的事物,当一个时代都在迷茫时,还有多少人能够慢下来,告诉自己,让灵魂跟上脚步?苇岸是独特的一个,他以一颗赤子之心将时间交给大地上所有的事情,有如顽强的草根,紧紧地匍匐于大地,他感受每一天细微的差别,他倾听每一种大自然的孩子发出的呼唤。我想,苇岸是大地的孩子,所以他怀有热爱。不要说这一切毫无意义,就如同梭罗在湖畔留给世人的沉思,人需要更多的物质追逐吗?人难道不应该更深入地询问自己,究竟什么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贪婪、欲望彻底摧毁了人与自然最紧密的联系,打造出一个即使是夜晚也不得清静的世界。苇岸不喜欢中国文学作品的导向,他借用海子的话说: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中国文学过于钻营人与人间的关系,唯独没有紧紧守护自己灵魂中最纯净的角落。苇岸情愿独守着自己的大地,写四季安静的变化,这造就了不一样的苇岸,我相信,苇岸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的文学作者,甘于寂寞贴近灵魂,他的作品值得我们深思。就像1956年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小毛驴》之经久不衰,它传递了一种崇高心灵的情怀塑了纯洁艺术的典范,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西班牙作家希梅内斯的安静,让整个文学界感受到对于生命的最高敬意。而我们的文学,不也应该有这样的高瞻远瞩吗?他是苇岸,大地上的苇岸,汉语世界里最后一位孤独的放蜂人。1999年5月19日19时,因肝癌医治无效辞世。终年三十九岁。他的灵魂最终栖息于这无边的大地。

何时返自然?

其实当初知道苇岸是因为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下载到他的影印版的《太阳升起之后》读了几段,便十分喜欢,满世界搜寻他的书读。也渐渐对他的生平有了一些了解。很有共鸣的一个人。可惜他已经去世了。那时还兴致勃勃地想要重新出版他的书。他的书大都是很早的版本,已经买不到了。去豆瓣他的小组“上帝之子”豆邮了组长,他极热心回复了我,可是他也只是知道版权似乎在他妹妹手里云云,所以一直作罢。也心想这去他出生的地方询问村民,终也无果。知道这本书出版,其实还是很开心的。是参加活动收的这本书。其实并不是很喜欢的封面。内文排版字间距也颇大,所选的文章也并不全,可是还是很喜欢。因为是苇岸的文字啊。他书里写得农事,田间的观察,对鸟雀的喜爱,都是我所熟悉的。他写麻雀的跳着走,写雪后的大地“斑斑点点,放佛一头在牧场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写二十四节气,也写了布谷鸟,都是大地上的事情。他也感怀工业文明以及高速发展的经济对于农业、对于土地的侵害。他伤感于土地的萎缩。他是一位诗人作家,他的散文写得像诗。我极喜欢他一段写三月的断章。简直就是一首诗。“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连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看到他写这样的句子,我的心都要轻轻然醉了。飞了。好轻盈的感觉。可这就是三月的大地,是北方四季分明的天气所独有的感触。我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小城镇里。乡下的家留下了我很多的美好印象。我深深谙知在大地上发生过的事情。打春时节,从爷爷奶奶乡人谈话中冒出的那句有着欣喜和希望的、方言味浓重的“打春了”,至今我仍能在脑海里清晰的回应到。还有阴雨天毛毛细雨里我和奶奶走路上时,远处雨雾里传来的潮乎乎的布谷鸟的声音,似乎仍萦绕在谷雨的氤氲雨气中,袅袅不断。果园里春天的果树——苹果树、杏树、李子树、桃树、梨树——发芽抽花,到慢慢地长出小小的果子,到我们小孩子迫不及待摘刚长大的青色苹果去吃,到最后全家人出动在果园里一果不落地收获果子,然后还有监试落在草丛里的果子去卖给果汁厂。麻雀是苇岸书里常常提到的,确实,麻雀似乎是北方大地上常见的鸟类。我家院子极大,每次都会落很多麻雀。在堆放牛和猪草料的窑洞壁缝里,麻雀也曾隐蔽地将它的巢筑在里面,可还是让精灵淘气的小弟弟发现,并掏出了好一些雏雀,粉嫩嫩的尚未有羽毛覆盖身体,那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筑巢在房檐的燕子,我最喜欢。因为人都说燕子在家里筑窝,说明这家是和睦友爱有福气的家庭。苇岸在书里说:目前人造的东西多了,神造的东西少了。信然。那时候,我常随爷爷下地,割草、种菜、翻地、浇水,掰玉米、挖土豆,收西瓜……那时,也会因为翻开的土里有肉肉的小虫子而吓得很久不去踩踏那块地儿,也会被豆叶上蠕动的大大豆虫吓得跳着走路,还有各种蚜虫,都是我怕的。可是还是喜欢在田间游荡。春天跟着奶奶去挖野菜,雨天后跟着奶奶满山沟的捡一种雨后的“地番”,拿回来后洗净剁馅儿蒸包子吃。大地供养了很多乐趣给人类。可是人类却不珍惜。土地越来越少。我也很久未曾回家了。似乎便少了地气儿。结实的有扬尘的土地永远是人与神的一种媒介的联结,可是人摒弃了土地。人天生是有神性的,可是远离了土地,人的神性便丢了。

神造的东西减少,人造的东西增多

神造的东西减少,人造的东西增多木叶美国散文家约翰•巴勒斯说,有的人把自己像种子似的播撒在土地上。我想,苇岸便是这么一个人,一粒种子。是《瓦尔登湖》改变了苇岸,这不仅指从诗歌转向散文写作,更关键的是,他的生活和自然真正相遇了。在梭罗看来,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房屋中的人。梭罗的思考与践行,均指向生活的意义,自然与人类文明、野性与社会发展,以及与此相关的更高的和谐。再加上诸多作家作品和岁月的洗礼,苇岸的文字越发趋近大地的美学。苇岸曾表示对工业文明感到悲哀,并有所抵触。事实上,他并不是无视城市的意义,以及现代文明和科技向上的一面。而现代精神,也理应包含对现代文明中负面部分的审视。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隐退,“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神性消减,自然在远去,那些耗损甚至毁灭人类的因素不断到来。他心性柔软,葆有一种在这个时代更可能萌生也更可宝贵的、与万物交互的慈悲,向往着和宇宙保持最原始的亲密,以谦卑而审美的眼光看待生活,看待世界。“人的完整性”,也是苇岸所珍视的。在这方面,梭罗和托尔斯泰极具感召力,他们避开了很多,也开启了很多,内心无限缤纷。苇岸39岁的一生,未止息对自我的完善,彰显了文本、思想和真实生活三者的合一。他活得很认真:为邻居胡蜂做小传;观察太阳的道路怎么会发生弯曲;定时定点记录田地上的节气更迭;心无怨恨,相信每天所见的人都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倾心于非暴力的思想,同时还是一个素食者,为自己重病期间未能谨守信念而懊悔……他曾编有散文选《蔚蓝色天空的黄金》,所收十人中也包括“苇岸”。他为不失时机地选了自己而“深怀愧意”。多年前的一本集子,而今看来,选谁没选谁,已不那么重要,若论文字,他当之无愧。“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仿佛一条流向沙漠的河,延伸便意味着消失”……他对大地与真理的诠释,质拙而曼妙;他的诗歌生涯浅尝辄止,却留下了诗意;他的思考,素朴而悠远。他不是借景抒情,借自然言志,他写的胡蜂是真胡蜂,驴子是真驴子,田野是真田野……海子生前曾去苇岸处,找关于大地的书。这样的作品很少,在中国尤甚。而今有了,那首先便是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以及他那些并不以此为名、却泛着同样光色的篇章。林贤治指出,苇岸作品所奔赴的“大地道德”的主题,“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开创的意义。”此说,有见地,亦有弹性。不过,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自然文学、生态文学、环保主义等框架内谈论他,当然,他最早笔涉这几方面且最具实绩,人们在做研究时也不免会引入参照系,然而这种确认与强调,也可能局限和窄化了他,就像一个人喜欢《瓦尔登湖》或《禅定荒野》,与它属于什么文学有多大关系?好的文字,终将超拔于类别的外衣,令人们不断发现字里行间的美与思。苇岸关于编选问题的愧意与反思,还在另一维度触动我,即,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写字的人对“话语权”(无关大小)的态度。苇岸未必没有私念,没有偏执,但他所尊重并惜取的,是大于自己的存在,是一己生命之外的生命,一己才华之外的才华,是一种良善,一种土地般的温厚与旷远。这一切,化在了他的文字之中,是汉语从容而有静气地对大自然的抚摸,对人类以及“人类的身旁”的注目。说他非凡,说他圣徒,说他大地之子,均有几分道理,终究,他完成了对自我与自然的双重发现,丰富了文字之美。不过,我仍为之惋惜。他是一个未充分完成的作家,这不单指英年早逝,所写文章二十万字上下,《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极可能成为一个自然与科技、古老与现代、多元文化交融的卓越文本,却未及告竣……我想从他所列的两个名单谈起,作家的自述不可全信,却也意味深长。1994年,在《一个人的道路》里苇岸说,为自己确立了信仰、塑造了写作面貌的人主要有:梭罗、托尔斯泰、泰戈尔、惠特曼、爱默生、纪伯伦、安徒生、雅姆、布莱克、黑塞、普里什文、谢尔古年科夫等。对此名单,已不止一人有过探讨。满目皆是人类星空中熠熠生辉者,却偏偏未提中国人。他还说,对于《红楼梦》也是陌生的,因为缺少阅读的动力和心情,“在中国文学里,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美景、意境、技艺、个人恩怨、明哲保身等等,唯独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1997年,《在散文的道路上》一文中,他另列有一个作家作品的名单,较之上一次,不知是漏写还是有意,总之没有惠特曼,另外增补了十几个人,特别是思想性的作家,如卢梭、奥勒留、史怀泽。接下来,终于谈到了中国人:陶渊明、范仲淹、苏轼、鲁迅、丰子恺、巴金、张承志、一平等。且不说人数上的悬殊,对于这些中国人,亦不过是“比较喜欢”(他曾称自己生活在某些外国作家“阴影”中)。整体而言,他就像苛责自己一样,苛责自己所处的文化传统。他曾提及,海子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把一切都变成趣味。不过,海子是建立在博览经典的基础上,且并非一概弃之不顾,而是择其善者而从之,老子庄子屈子等均曾是他的源头活水,在名作《亚洲铜》里他便写道,让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苇岸自是知道鲁迅在这方面的名言,但未必深思过,那是有着历史背景和话语意图的,鲁迅的旧学功底和深刻性有几人可及?又比如苇岸所服膺的梭罗,仅《瓦尔登湖》里便多次援引孔子,以及孟子、曾子的话和典故。可惜,苇岸未能很好地反省和回眸。距离去世还有两年时,他依然坦言,对自己民族的文学所读甚少。虽说事实上,他和他的文字所受中国自然观、中国文学的浸染并不算小(如对老子有认同),却未多迈出一步。源远流长的汉风之美、母语之美,未能成为他自觉而持续发掘与汲取的营养。他的创作,便也错过了些什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黛玉葬花……这些均是与大自然的相生相知、美妙交流。苇岸的旨趣,原本与此是相通的。如若换一种视角去体认,去感悟,就可能经由这些文学遗产的本意,发现其远意,以及在当下可能焕发的新意。我越是钦佩苇岸,便越是感到可惜,除了自身的天赋和敏察,他更多的是借重于外来的理论成果、文化资源,并没有太多关于土地与自然的创见,也缺乏对于科技与未来更深入的辩证思考。终究,也无所谓惋惜或遗憾,或者说,这些一道构成了苇岸及其独特性。耐人寻味的是,无论是他在世时的20世纪末,还是新世纪以来,他的美好、良善、纯粹、清洁、简净绵远,以及他未竟的那些部分,均折射出这片土地和这个时代的匮乏。从《大地上的事情》,到另几本书中所收文字(日记值得全部整理出版),一以贯之的是,博爱,勿贪,少些功利之心,多些生命敬畏,多余的钱只能买多余的东西,过分的欲望只会过分地耗毁人类……无论科技如何炫目发达,社会如何多元复杂,人也不能忘记自己所从来之处。就此而言,大地召唤更多的像苇岸这样的人,他们是不灭的“种子”,相信天地万物是一个共同体,小到一棵野草、一声鸟鸣,也拥有本真而神圣的使命,人类奢谈什么征服,又凭什么傲慢而颟顸?这样的人,这样的姿态,看似有些保守,却是真正面向未来的。(《文汇报•笔会》2014/07/17刊出时标题被改为“大地召唤更多像苇岸这样的人”)

苇岸的大地情怀

苇岸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据说他的散文被选入多种语文教材,在读完全书后我仍然没有一丝印象。难道如此不幸,我学的语文教材与他的散文擦肩而过?这本今年(2014年)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大地的故事》是对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年出版的版本的再版,编选了苇岸关于自然写作的所有成形作品,增补了日记中相关的文字。此外首次公开发表了苇岸在1998年历时一年拍摄的全套二十四节气照片(照片像素极高,以至于电子书版本大小达到44M)和以此为基础写作的大型散文《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照片全部在昌平一处麦田的同一角度拍摄,拍摄时间为每个节气日上午九点,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大地一整年的变迁。在附录《最后几句话》中,开头第一句苇岸说:“二十世纪这辆加速运行的列车已经行驶到二十一世纪的门坎了。数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一语成谶,他于1999年5月19日19时因肝癌医治无效辞世,终年三十九岁,未能跨入二十一世纪的门坎。不知于他而言,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但这对喜欢他散文的读者来说是不幸的,因为突然离世,《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这部作品最终只完成了四分之一,这亦是苇岸去世之际最大的遗憾。虽然留下大量草稿,却似乎没有合适的人来整理。《大地上的故事》是百年中国唯一的大地之书,苇岸则被称为“汉语世界最后一位孤独的放蜂人”。林贤治说,苇岸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位圣徒”。长期与土地相伴,苇岸对它产生了厚重的感情,满怀感激,因此提出一种土地道德——这在《土地道德》一文中有详细阐释,我们与土地是共同体,人类不要以征服者的姿态去利用它,若是人类不尊重土地,不敬畏自然,最终必将自食恶果,遭到报复。在雾霾肆虐的今天,苇岸的思考再一次提醒我们与自然和谐相处。听一听这位大地之友的声音,或许我们能对生态文明建设有更深的认识。在代序《一个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中苇岸自述道:“ 最终导致我从诗歌转向散文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瓦尔登湖》是海子推荐给他的,海子说这是他一九八六年读的最好的书。梭罗的《瓦尔登湖》的确是一本极好的散文集,言辞优美。苇岸的思想亦和梭罗相似,他们对工业文明有着抵触,梭罗曾经以批评家之名公开斥责许多科技产品没有用、不必要,言辞激烈。苇岸“对工业文明的存在和进程一直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悲哀和抵触,”同时明白他“没有办法不被裹挟其中”。但是我想他只是专注自身,做自己的事,没有如梭罗一般公开反对,我们中国人还是有一种天生的含蓄的。今年是苇岸逝世15周年,在他去世后,中国加入了WTO,逐步成为世界工厂,如今GPD已跃升为全球第二,工业大发展的背景下,苇岸所记录的自然已然巨大变化;城市化进程加快,大量农民脱去“农袍”进入城市,或者长期在城市务工,太多人已经远离土地;而城市原住民,对农村缺乏基本了解,甚至连马铃薯和红薯都分不清。到底有几人能够通过本书重温自然之美,我很是怀疑。

他与大地同在

曾经以为自己是个热爱自然、热爱土地上一切蓬勃生命的人,直到我看到《大地上的事情》,知道了作者苇岸,才发现,与他相比,我的所谓的热爱是多么浅薄,多么无知。这本书收录了苇岸的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因病离世未完成)、《去看白桦林》和他的部分日记。他的文字令我一见倾心,相见恨晚,而当我得知他早已于1999年因病离世,年仅39岁时,我更是感到了巨大的遗憾和痛惜。苇岸,这个真正的大地赤子,自然之子,他拥有一个高贵的、谦卑的、清澈的、善良的灵魂。他深深热爱着乡村的土地,以及土地上一切有生命的,或他认为有生命的事物(如四季、雨雪、天空、云朵)。他怀着谦卑而诚恳的心,蹲在大地上,将大地上的种种事物置于与他平等的位置,细心地观察它们,深情地描述它们。蚂蚁垒巢、蜜蜂采蜜、下雪、日出、麦子、落叶、麻雀、野兔,还有孩子等等,这些事物在普通人眼里毫无特别,人们往往熟视无睹,而在苇岸眼里,一切都充满了神奇和感动。当他用动人的文字将它们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无法不睁大眼睛,暗暗叹服,仿佛重新认识到这些平凡的事物都有其独特的生命力,甚至拥有人类共同的情感。“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第一束阳光,满载谷粒的色泽和婴儿的清新,照到蜂场上。大地生气勃勃,到处闪亮。”……他的语言清新别致,充满了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像清晨的第一缕微风,像早春的第一朵野花,有一种新鲜清澈的芬芳,令人忍不住想要放声朗读出来,而朗读出来的结果更觉齿颊生香,意味无穷。他所运用的那些譬喻都那么新颖奇特,让人闻所未闻,但又那么贴切自然、形象生动,只有用心观察并发自内心的热爱才能写出这样绝妙的譬喻吧。可能因为从前是诗人的缘故,苇岸的散文语言充满了诗意的美,凝炼、干净、富有韵味。如:“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它们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三月像一只花蕾,三月本身就是开放。”这些美丽的、灵动的、诗意的文字从苇岸的笔下汩汩流出,像一条纯净的小溪,在阳光下闪亮,正如他形容托尔斯泰的文字——“最自然的词汇像流水那样随低地而行。”对于大地和大地上的生灵,对于传统,对于农业文明,苇岸毫不吝啬地给予他最美的文字,最深切的爱,歌颂、赞美、怀念。而对于现代工业文明,他又毫不隐瞒地表现出愤懑和抗拒,对于无法阻止的城市化进程,他表现出内心绝望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悲观。“现代社会是启动的火车,节奏与速度愈来愈快,它不能与自然节律同步运行,这种与自然节律相脱节是现代人紧张、焦躁、不安的根源。”“水泥建筑代表物质文明。也代表无情的人际关系。原始的自然环境在消失,人类的朴素的情感在沦丧。”“在家乡田园景色最典型的那个地方,将建一座大型水泥厂,它像死神就要做村子的邻居。”“那些赞美发展与繁荣、工业与商品的人,实际是在赞美纵欲和掠夺人类毁灭之日的到来。”“城市是无机的,到处弥漫着置人死地的化学成分,它的污染是真正的污染。”在读苇岸于上个世纪写出的这些文字时,我不由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悲哀:如果苇岸仍活着,面对今天这个世界,大片耕地消失,水泥森林雄起,地质灾害频生,极端天气常发,毒大米毒牛奶毒饮料日益考验着国人脆弱的神经,他还能写出比上面那些更义愤填膺、更悲观失望的文字吗?怕只能沉默无语,黯然销魂了。所以,他的早早离世,是不幸亦或是幸。他长眠于地下,早已与他一生热爱的土地融为一体,他的灵魂依然飘在大地上空,永远吟唱着赤子的歌谣,献给大地母亲。他与大地永远同在。

也许是缘木求鱼的笑话

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本杂志很受同学们欢迎。它的名字叫《中学生阅读》,我在这本杂志上,第一次知道苇岸这个人。杂志转载他的《一九九八·廿四节气》时,他已经因病去逝。当时读到他的文字,我想到自身所处的乡村,有和他文字里一样的风景。那是我时时感受着,却无法言说的的存在。二十四节气,和农作物的种植密切关联着,一旦脱离中原大地的地域限制,二十四节气就显出了它的局限性。我现在身处南国,一年四季常青。年末和年头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冷到什么程度呢?当别人穿着外套,还有人穿着短袖跑来跑去的。前些时候,结合二十四节气,给学生上了几堂古典诗词赏析课。白露的时候,大家一起读了杜甫的《月夜忆舍弟》、《玉阶怨》;秋分到了,大家读了《秋词二首》;在寒露那一天,我们学习了《倦夜》。当我们 学习诗歌的时候,能很快地进入诗人描绘的意境中。可是,一接触到关于节气的话题,自己完全是处于自说自话的状态了。要不是有那些优秀的诗歌垫底,想让学生明白秋分、霜降的意思,真的好困难。我分析了一下,原因有二:第一,身处南国,周遭的气候和二十四节气完全不搭界。四季常绿的植物,永远标示着奔跑不息的生命。与中原地带四季分明的气候特征有着明显地区别。二呢?周围的农时、季节更迭已经湮没在喧腾的商业活动里。这南国,是没有乡村的了。而遥远的、偏僻的角落里,还顽强地承继着远古先民依农时而作的生活习惯。可是这样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了。在《大地上事情》这本书里,作者不也记载了工业社会蚕食农业社会的事情吗?一座水泥厂要在平静的乡村边缘扎根,村民谈论的是以后不再去辛苦劳作的场景,只有作者看到了社会场景置换的后果。乡村的沦陷,是高速发展胁迫下的必然产物。苇岸用不多的文字,看到了处在工业环境逼迫下的乡村和现代农业迥异于往时的尴尬。他唱出了一曲缅怀乡村、祭奠自然的挽歌。而我用诗歌的方式唤回学生对先民的遥远记忆,是不是一场缘木求鱼的笑话?

一个人与土地的关系

这本书中的大部分篇章,是在二十多年前写的,但却更像是写给今天的读者看的——因为其中所蕴含的那种远离城市、亲近土地的意念,在城市化日渐加深的当下无疑能得到更多人的共鸣。可能因为作者原是诗人,这里的散文倒不如说是以诗的语言写成的,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是努力“将散文作为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写作”。在一个烦躁得无法静下来读诗写诗的时代,他是一个安静的人。可以理解,这样一个人,会以他自己丰富的内心来建造一个不为外部世界所扰动的世界,而对他来说,这就是他与土地的秘密联系,这既是他灵感的源泉,也是他的生活方式,最后还进入了他的灵魂。不难看出,对他而言,世界不需要很大,也只有这样,才能充分享受那种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快乐。所以他可以一年四季不间断地观察同一片土地,仿佛那里就蕴藏着大地所有的秘密。理所当然地,他肯定认为,当一名诗人就是当一名田园诗人。世界发生任何变化都是不重要的,因为一如《瓦尔登湖》中所言,真正重要的是“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他理解的美好生活几乎是静态的、四季循环式的,在意的是生命与季节更替的节律,而不是任何进步,改变则几乎是受到抵触的。并不奇怪,他的审美也因此都以平凡简朴为尚。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三种动物是麻雀、野兔和毛驴,“相对来说,我不太喜欢强大的、色彩鲜明的动物;而较偏爱卑弱的、颜色与土地贴近的动物”。说到底,其文字背后乃是一种弱者的哲学——与前些年“狼图腾”所标举的那种凶狠顽强相反,他把美德归于羊:“它们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众厄的懦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凡此等等,都与他的整体观念密切相连——那是一种对以城市生活为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反思和反抗,几乎像是绝望地在坚持一种更合乎自然和道德的生活方式。他所表现的农村、农田、农业,处处隐现着城市的背影;在他笔下,农业主要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的根本要点在于“反城市”。这种“乡村/城市”的二元对立构成了他视野中的主要冲突,几乎类似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且弥漫到世界的其它概念之中。比如他说,“成人世界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又说,原生力量从未放弃抵抗科学的力量;农民最善良,人类社会转向工业文明则“不光污毁了自然,显然也无益于人性”。表达类似看法的,历来并不鲜见,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样一种对美好世界已然失落的叹息,实际上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正是因为城市发生的剧变令一些人感到精神上的不快和压抑,才使得他们将目光投向了乡村。最早发生工业革命的英国,其文化上却带有尤其强烈的乡村品味和顽固的乡村生活习惯,认为乡村才代表了最美的英国,这大概并非偶然。英国那种怀旧的田园主义,早已形成一种顽强的传统,认为乡村乃是一种自然的和道德的生活方式——却不幸遭到工业化的破坏,但乡土文学却常常正是有过城市生活经历的“文明人”写的,正如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所说的,“来到城市之后,我才从市民、学者那里了解到有关乡村生活、乡村文学真正意义的说法。”这种怀旧与反抗,其实蕴含着改变的冲动,因为它的根源是对文明和城市的不满。而且,用美国城市景观设计之父F.L. Olmsted的话说,“必须记住的是,人对于乡村美景的欣赏明显是随他在文明方面的进步而增加,而不是减少。”因此,吊诡的是,这种对乡村景物的观察、刻写,本身也是现代性的产物。在本书中,作者苇岸也毫不迟疑地说,他的写作没怎么受到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响,他列出的对他影响较大的12位作家,无一例外都是外国作家;尤其是梭罗,他几乎毫不吝惜地将任何溢美之词赠予他和《瓦尔登湖》(“当我初读这本举世无双的书时,我幸福地感到,我对它的喜爱,超过了任何诗歌”)。这倒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传统文学无法为这种现代性体验提供借鉴。传统的那种隐逸和田园,其对立面通常不是城市,而是尘世或政治世界,“江湖之远”乃与“庙堂之高”并举。从这一意义上说,苇岸在中文世界的写作中,确实很难找到先驱者。他看来并未深思过乡村/城市二元关系的辩证法,因为他可能也根本不需要,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或许是找到一种生活方式,以作为人生实践的指导与自我拯救的方式。因此,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那种真诚,甚至临终前仍将重病期间为保证营养而未能坚持素食主义而感到莫大的愧悔,视为人生信念的堕落。他文字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也源于这种真诚。他虽然生于农村,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毕竟是远离劳作的。为表明自己的道德真诚,他再三写,希望能与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每周至少在土地上劳动一天。真正的农民其实很难把劳作的乡村看作是一种风景或值得赞美的生活方式。他自己看待农牧民生活时也存在着内心的矛盾:有时将牧民视为“生活在大自然心脏的兄弟……人类的活力,人类生存极限的拓展,真正体现在他们身上”,但有时,他又真切地感受到村落的肮脏,只是他努力说服自己“我想即使这样,它仍比城市干净”,因为“城市是无机的,到处弥漫着置人死地的化学成分”。他希望能通过劳作改造“一个身体退化的文明人”。说到底,他是一个心怀愧意的文明人,念念不忘恢复对土地的敏感,因为他的直觉认为:现代文明的机体有病,“脱离大地与农村的人享受不到季节,他们的生活再也没有四季给带来的劳逸张弛、起伏舒缓的节奏。他们是有生命的机械人。”而最终,人要在与土地的关系之中,恢复自己的完整性——不论如何,他自己可以无愧地说真诚地过完了自己的人生。

人类的增光者

青年时因病早逝的苇岸,最大的成就是以先驱者的姿态,开创了中国式自然文学。原本是诗人的苇岸,因为卢梭的《瓦尔登湖》从此爱上大地,关心大地上的事情。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收录了四辑内容:大地上的事情---75篇散文随笔,篇幅较短小。有点像日记。第二辑二十四节气----站在同一个地方,在二十四节气的那一天拍下照片,观察一年岁月的变化-----这在二三十年前,也是个亮点和创举。可惜这个计划因病中断,节气随笔也没有写完。是一憾事。第三部分是去看白桦林,个人比较喜欢这一辑的内容,完整,明快,充满哲思,也比较耐读。至于第四辑泥土就在我身旁,则是苇岩日记选,不时有警句闪现。苇岸有一个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在乡村教学空当的苇岸站在旷野大路旁,观看北风过后春天将至,为即将到来的庄稼满地而血脉悖张。因爱默生、卢梭、托尔斯泰、纪伯伦、普里什文等自然主义前辈的影响,他寻找到了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有了自己的写作信仰,也为与“猥琐、苟且、污泥的快乐、瓦全的幸福‘对立’的本能”而自豪。在他的灵魂里,他以他最大的善意,成全一个本性善良的自我,“我希望我是一个眼里无历史,心中无怨恨的人”,“每天,无论我遇见了谁,我都把他看作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他不止一次在文字间表达,“在我的一生中,我希望我成为一个‘人类的增光者’,也希望在晚安的时候,可以借用夸齐莫多的诗歌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他是心怀善意者,想作为“岸”,为“穷孩子的小船”“载回”更多的灯光。以今天多元化的眼光来看,苇岸的心思单纯而充满理想化,他书写很恬淡,文中的自然情怀也相当本真和清浅;但因诗人的根基,使他的文字如同诗歌一样精炼优美,充满诗意和美好的远眺。然而正如写作时间为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一切混沌未开,百废待兴。他的行文情绪之中又怀着深深的忧虑和惆怅,为即将到来的新变革和无法捉摸的新世界,他已预感到在那个蔑视一切的经济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同一莫测的命运。这种远见让他的文字,多年后重读,让人不禁为他有先知般的敏感而心生敬意。他回忆赫德逊《鸟的迁徒》中鸟类的绝灭,也不反对希梅内斯《小毛驴与我》中对驴的赞颂,甚至乐于以驴自称,因为他们“耐劳,深思,忧郁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而他是自然界的马可.奥勒留。去除一切矫情笔墨的直率和天真,仿佛回到了人类的最初,自然界的本原。他爱这片大地,也爱这田野,可惜英年早逝,如流星划过长空,在自然文学的殿堂中,仅留下让我们后人叹息的未竟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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