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與牡丹亭(上下)

出版社: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
出版日期:2005年12月
ISBN:9789860039481
作者:華瑋

作者简介

本書為「湯顯祖與《牡丹亭》國際學術研討會」(2004)中發表之論文結集,以晚明戲曲家湯顯祖(1550-1616)的經典名劇《牡丹亭》為焦點,探討相關的學術議題。書中收論文二十八篇,依主要內容概分為五大方向:一、湯顯祖及其文藝思想;二、《牡丹亭》論析;三、《牡丹亭》評點;四、《牡丹亭》的回響;五、《牡丹亭》與劇場藝術。既有針對長久以來莫衷一是的戲曲史爭議(如湯沈之爭、《牡丹亭》拗喉捩嗓)的重新思考,也深度闡發了一直以來少有人論及的材料與議題(如《玉茗堂丹青記》《續牡丹亭》《才子牡丹亭》)。對於湯顯祖之交遊、詩文、思想、劇論,與《牡丹亭》之結構、主題、人物、音樂、演出、批評、影響等各方面,皆有創發新見,可以說進一步開展了湯顯祖與明清至現當代之戲曲、文學與文化的研究。


 湯顯祖與牡丹亭(上下)下载 更多精彩书评



发布书评

 
 


精彩书评 (总计1条)

  •     添加了这本书,其实我也只见过简介,未曾见过真迹。。。《目錄》出版說明華 瑋:〈導言〉【壹】湯顯祖及其文藝思想曾永義:〈再說「拗折天下人嗓子」〉吳書蔭:〈湯顯祖交遊和詩文創作年代考略〉葉長海:〈理無情有說湯翁〉趙山林:〈試論《臨川四夢》的文學淵源〉王璦玲:〈論湯顯祖劇作與劇論中之情、理、勢〉【貳】《牡丹亭》論析柯慶明:〈愛情與時代的辯證──《牡丹亭》中的憂患意識〉張淑香:〈杜麗娘在花園──一個時間的地點〉Wilt L. Idema(伊維德)著,王宇根譯:〈「睡情誰見?」──杜麗娘、玫瑰公主和溺愛父親的煩惱〉田曉菲:〈「田」與「園」之間的張力──關於《牡丹亭‧勸農》〉【參】《牡丹亭》評點朱萬曙:〈明人對《牡丹亭》的評點批評及其傳播功用〉根ケ山徹:〈徐肅穎刪潤《玉茗堂丹青記》新探〉江巨榮:〈《才子牡丹亭》對理學賢文的哲學、歷史和文學批判〉商 偉:〈一陰一陽之謂道──《才子牡丹亭》的評注話語及其顛覆性〉Stephen H. West(奚如谷)著,孫曉靖譯:〈論《才子牡丹亭》之《西廂記》評注〉【肆】《牡丹亭》的回響Stephen Owen(宇文所安):〈《牡丹亭》在《桃花扇》中的回歸〉Judith Zeitlin(蔡九迪)著 李雨航譯:〈重身與分身──明末戲曲中的「魂旦」〉Catherine Swatek(史愷悌)著,戴聯斌譯:〈挑燈閒看馮小青──論兩部馮小青戲曲對《牡丹亭》的「拈借」〉華 瑋:〈從《續牡丹亭》看清初對《牡丹亭》的接受〉大木康:〈蔣士銓筆下的湯顯祖與江南文人──讀《臨川夢》〉劉夢溪:〈《牡丹亭》與《紅樓夢》──他們怎樣寫情〉王德威:〈遊園驚夢,古典愛情──現代中國文學的兩度「還魂」〉【伍】《牡丹亭》與劇場藝術陸萼庭:〈〈遊園驚夢〉集說〉(遺作)洪惟助:〈從撓喉捩嗓到歌稱繞樑的《牡丹亭》〉周 秦:〈沈湯之爭的歷史觀照〉李惠綿:〈《審音鑑古錄‧牡丹亭》折子戲的改編與表演〉鄭培凱:〈梅蘭芳對《牡丹亭》的詮釋〉王安祈:〈如何檢測崑劇全本復原的意義〉林鶴宜:〈從〈驚夢〉〈尋夢〉到《如夢之夢》──談古今劇場兩個居然照應的時空觀 不过其中王安祈〈如何檢測崑劇全本復原的意義〉、周秦〈「湯沈之爭」的歷史關照〉二文,已由中国艺术研究院西去研究所主办的《戏曲研究》67辑转载。另外王德威的〈遊園驚夢,古典愛情──現代中國文學的兩度「還魂」〉也在报上连载过,转载是不是会给打呢。。。汗。。。到时再删好了。。。遊園驚夢,古典愛情──現代中國文學的兩度「還魂」王德威《牡丹亭‧驚夢》選段【繞池游】(旦上)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貼)炷盡沉烟,拋殘綉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步步嬌】(旦)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行介)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醉扶歸】(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皂羅袍】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烟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一九六六年,白先勇已屆三十歲,當他創作〈遊園驚夢〉時,除了為家國離亂,繁華散盡寫下個人見證,有意無意的,他也在向自己的青春歲月告別。杜麗娘的裊裊情思,終究無所寄託;死亡成了歸宿。她被埋沒的青春必須等待有情之人的召喚,才能回來。而現實世界中的作家,獨立蒼茫,又在盼望著什麼樣的機緣?一九四五年十月,上海美琪戲院,梅蘭芳(一八九四—一九六一)在抗戰輟演八年後首度復出,演出了一系列崑曲劇目。其中以和俞振飛搭檔的《遊園驚夢》最為轟動。當時十歲不到的白先勇就在觀眾席中。他對《牡丹亭》的本事也許不甚了了,但《遊園》中的一曲〈皂羅袍〉卻讓他感動不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成為他日後文學創作的基調。二十多年後,白先勇甚至據此寫出了他自己的〈遊園驚夢〉。崑曲到了民國時期已經式微。梅蘭芳的本工是京劇,但對崑曲卻別有所鍾——他十一歲初次登台演的就是《長生殿》的〈鵲橋‧密誓〉。一九一八年,梅蘭芳首次貼演《遊園驚夢》,大受好評;兩年後他選擇《春香鬧學》作為第一次默片演出。在他全盛時期,這都是他常演的戲碼。而一九六○年梅所拍的最後一部戲曲電影,也正是《遊園驚夢》。因此梅蘭芳在抗戰後以《遊園驚夢》復出,無論對他個人的事業、或對中國的劇場史而言,都有深意存焉。抗戰期間,梅曾蓄鬚以明志。為了愛國,他犧牲了以往所創造的女性形象。戰後他剃鬚重返舞台,豈能沒有恍若隔世的感慨?這不啻是他演藝生命的一次再世還魂。梅選擇演出崑曲,其實有個人技術層面的考量。但崑曲——尤其是《牡丹亭》——所象徵的中國戲劇文化的華麗精魄,必曾為飽經喪亂的觀眾,帶來異樣震撼。而《牡丹亭》背後的還魂故事,還有對千古至情的憧憬,想來同時觸動了台上與台下的心事。在上海美琪戲院與梅蘭芳,或杜麗娘,邂逅後的二十年,白先勇自己也經歷了許多人生轉折。國共內戰,他隨家人渡海來台,大學畢業後赴美求學。一九六六年,白先勇已屆三十歲,當他創作〈遊園驚夢〉時,除了為家國離亂,繁華散盡寫下個人見證,有意無意的,他也在向自己的青春歲月告別。杜麗娘的裊裊情思,終究無所寄託;死亡成了歸宿。她被埋沒的青春必須等待有情之人的召喚,才能回來。而現實世界中的作家,獨立蒼茫,又在盼望著什麼樣的機緣?白先勇〈遊園驚夢〉以後又二十年,大陸作家余華寫出《古典愛情》(一九八八)。這部中篇小說未必以《牡丹亭》為藍本,但所講的故事卻圍繞一個名喚「柳生」的角色展開,儼然此中有人。小說所設計的種種情節,也無不讓我們想起才子佳人的小說戲曲俗套。但《古典愛情》的高潮卻是一場充滿血腥、死亡、與鬼魅的屍戀儀式。余華要寫的,與其說是愛情的憧憬,不如說是愛情的消亡。而他最終所思考的是情殤之後,「還魂」的應然或徒然。這當然觸及《牡丹亭》故事的前身了。〈遊園驚夢〉、《古典愛情》:兩篇小說以極不同的方式,向以《牡丹亭》為主軸的古典中國情色傳統致意。合而觀之,這兩作也說明當代文學面對歷史的「斷井頹垣」時,所產生的愛恨交織的反應。更重要的,在辯證愛欲對象「還魂」的過程中,它們所蘊積的現代性或後現代性意義,逐漸凸顯出來。{1}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以革命、啟蒙作為開端。傳統與現世中的價值信念苟若不夠清明正確,無不被打為魑魅魍魎。而文學,尤其是小說,往往被賦予揭露黑暗、啟迪蒙昧的功能。但經過數十年的吶喊彷徨後,當代文學卻赫然充斥著鬼影幢幢。我在他處已經指出,相對於現代文學彼端的「除魅」工程,當下小說的關懷是「招魂」。在森森鬼影間,作家探勘歷史廢墟,記憶迷宮。在台灣,在大陸,在海外,有一個幽靈徘徊不已,挑逗著蠱惑著作家神遊物外,從事一場奇異的冒險。這幽靈是什麼?是歷史潛意識,是意識形態的舊怨新愁,是情欲深處的力比多 (libido),還是一再重生、播散的文本想像?在這一招魂的渴望下,我們探勘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和余華的《古典愛情》所重現的《牡丹亭》或更早的「還魂」故事傳統,才能明白兩作在當代文學裡的位置。《牡丹亭》頌揚青春至情,早有許多議論。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據此識者可以發展出一套唯情的主體論,從羅汝芳的「貴生」、「體仁」論,到李贄的「童心」說,馮夢龍的「情真」、「情教」說,再到湯本人的以「深情」釋「道心」,無不為近世的情性論述提供重要源頭。值得注意的是,在「情至」的本體論之下,湯顯祖另行架構了一套幽靈論。在情生生不息的同時,死亡的陰影揮之不去。這一幽靈論並不肯定浪漫的主體性,而只以幻影重現了這一主體性患得患失的位置。在肉身與想像,真實與虛妄間,情形成一個浮動的閎域。而情的極致,不只在於肉身覺醒,也在於魂兮歸來。《牡丹亭》又名《還魂記》,不是偶然。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辭〉裡提到他取材的淵源,可以溯至「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這兩則故事,一出自《搜神後記》,一出自《幽明錄》,都講述男女幽媾、起死回生的故事,但對還魂的處理有所不同。〈李仲文女〉中,李仲文亡女的幽魂夜會書生張子長,告知「會今當更生,心相愛樂,故來相就。」兩人的好事為父輩撞破,仲文女的棺木被開。雖然「女體生肉,姿顏如故」,但因為還魂時辰未到,不得復生。「萬恨之心,當復何言!」〈馮孝將男〉中,馮孝將的兒子馬子則是夜夢徐玄方亡女,謂當托身轉世。馬子開棺視之,徐女已活,遂結為夫婦。這兩則故事一則以團圓收場,一則以「涕泣而別」作結,形成還魂故事原型的極大張力。湯顯祖《牡丹亭》以此兩作為藍本,想來也著眼其中的緊張性。但湯顯祖顯然心繫一端。他祭出情之所至、金石為開的法寶,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因此得以幽冥感應始,以回魂轉世終。本乎此,白先勇版〈遊園驚夢〉對還魂的詮釋就判然有別。故事中的藍田玉輾轉來到台灣,從絢爛歸於平淡。因為一場豪門夜宴,勾起了她無限往事回憶。就在她應邀清唱〈驚夢〉的警句時,她豁然「驚夢」了。春夢了無痕,當年的「姹紫嫣紅」,果然都「付與斷井頹垣」,而她一度因為「沒亂裡春情難遣」所發生的婚外戀情,到頭來也只能「潑殘生除問天」。絲竹聲中,短短幾句唱腔,竟讓藍田玉有如經歷了前世今生。然而藍田玉畢竟不是杜麗娘。她出身秦淮河畔,因緣際會,作了短短幾年南京政府治下的官夫人。藍田玉所嫁的錢鵬志將軍「老得好當她的爺爺」。她的婚姻,說穿了,是一個青春女子與死神的交易。藍田玉半輩子「只活過一次」,她與錢的副官發生感情,春風一度。但這唯一的一段情史來得急,去得快。而她鍾情的對象也決不似柳夢梅。對照《牡丹亭》裡的花團錦簇,美夢成真,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從頭寫的,就是「夢」的墮落與難以救贖。〈遊園驚夢〉有一個寫實敘事架構,並不渲染《牡丹亭》裡的超自然現象,但白先勇刻意營造人物、情節的今昔呼應關係,自然予人似曾相識的迷離詭異(uncanny)之感。如果《牡丹亭》寫還魂,我們則可說白的小說只帶來魂歸何處的感嘆:他講的是個落魄與「失魂」的故事。到了台灣的藍田玉已經一無所有,儘管竇公館的衣香鬢影讓她恍惚間又回到南京時代,但觸目所見的一切人事,其實都已似是而非,充滿鬼氣。往日時光的精魄,何可尋覓?夏志清先生論《牡丹亭》,特別強調戲中所呈現的兩種時間向度。世俗時間的生老病死、貪痴嗔怨使杜麗娘等深陷其中,隨波逐流。唯有至情才能讓她及所愛之人,超脫世俗生死限制,達到另一種宇宙鴻蒙的時間境界(cos-mological time)。從廣義的抒情傳統來看,論者自高友工先生等也一再申論中國抒情意境在「此時當下」靈光一現(moment of epiphany)的獨特體會。在詩情畫意的某一瞬間上,時間化為審美式的空間。古典和今事,逝去的和現存的,兩相照應,形成感興的統合。夏、高兩人分從宏觀及微觀的角度,為《牡丹亭》的時間景觀提供註解。是以當柳夢梅拾畫叫畫、杜麗娘還魂幽媾,帶來了全劇的高潮。在兩情繾綣的最高點,生死都可置之度外,也就無所謂線性時間的局限了。然而到了杜麗娘再世為人,柳夢梅功成名就,《牡丹亭》已然回到世俗時間的框架——誰又能想像杜麗娘成了賢德夫人、柳夢梅有了三妻四妾的人生?(一)【2004-04-23/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識者或要認為,《牡丹亭》中世俗時間與宇宙時間的向度,其實缺一不可。唯有當兩者互為彼此,循環衍進不已,才能體現湯顯祖心目中生生不息的有「情」天地。但從夏、高所論的角度看白先勇如何寫他的〈遊園驚夢〉,我們仍可見一位現代作家的不同抱負。〈遊園驚夢〉所表現的,是時間的斷裂潰散,而非轉圜。歐陽子曾謂白先勇的小說世界圍繞三個主題發展:今昔之別,生死之謎,靈肉之爭。而這三個主題無非都指向了生命某一點上時間的陷落,無可彌補的傷痛因之產生。此與《牡丹亭》對今昔、生死、靈肉的處理,恰恰形成對立。那時間陷落的原點在哪裡呢?對白先勇而言,一九四九的國共分裂顯然是肇生歷史創傷的一刻。一本《台北人》,寫的不就是形形色色的大陸人士,流寓台灣,撫今追昔的感慨。我們還記得,《牡丹亭》的歷史背景也是一個分裂的時代。偏安的南朝,外患頻仍的北方,烘托出一個並不平靜的社會。然而杜麗娘、柳夢梅的情愛如此感天動地,一切歷史的不安因此都可以納入一個層次更高的意義循環。白先勇版〈遊園驚夢〉裡,愛情已經先自委頓;歷史事件的介入,無非坐實了美好事物的稍縱即逝──甚或從不存在。此外,一九六六年是大陸文化大革命爆發的一年,身在海外的白先勇不可能無所感觸。藍田玉遊的園是個失樂園,她所驚的夢不禁讓我們「追念回首愴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但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之所以感人,不僅止在為一個時代悼亡而已。在可見的歷史事件外,他的小說毋寧更以戲劇性的筆觸,彰顯一輩作家面對時間,尤其是「現代」時間,的形上焦慮。什麼是現代?傳統與維新的絕然分裂;個人存在的無邊自由與承擔;時間本身的不斷延伸與內耗……,都是有關「現代」思維中的犖犖大者。據此五四以後的作家曾創造了他們的時間神話:革命啟蒙,無時或已。想想茅盾、巴金、蔣光慈以降的「革命加戀愛」小說,以迄楊沫的《青春之歌》(一九五八),所構成的時間論式,可以思過半矣。然而另有一派作家如張愛玲者早提醒我們,相隨現代而來的時間,也可以構成一種「惘惘的威脅」,啃嚙我們的身體,消磨我們的欲望。張的名言:「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即使是在革命圖強的盛世,她已經寫著末世論的故事。回顧二十世紀,盛世與末世這兩種時間觀互為辯證,但無論如何,《牡丹亭》所投射的「宇宙時間」至此都不再能包容生死,成全(或超越)欲望。在這層意義上,白的〈遊園驚夢〉是崑曲《遊園驚夢》的蒼白倒影,或更確切的說,是時間捲入現代情境的無奈告白。余華崛起於一九八○年代中期,是大陸先鋒文學的健將。在他早期所發表的作品中,《古典愛情》未嘗受到矚目,但此作卻堪稱是他創作美學的重要抽樣。這篇小說顧名思義,攤開來寫一則「古典」的愛情故事。余華大量徵引傳統才子佳人小說戲曲的人物主題。故事中的柳生赴京趕考,路上偶遇絕色佳人,夤夜幽會,共結鴛盟……,如此這般,充滿陳腔濫調。而此中最重要的場景,當然是一座花園。但小說中段情節急轉直下。數月後柳生落榜歸來,再訪小姐。當他「行至那富貴的深宅大院前,展示給他的卻是斷井殘垣,一片廢墟。」榮華富貴,眨眼之間,已成荒煙蔓草,昔時佳人,早就芳蹤已杳。柳生不能忘情,三年後又來尋找小姐,但見斯地早成鬼域,饑荒蔓延,人人相食。柳生最後見到了小姐,竟是在一家酒館的飯桌上──佳人已淪為「菜人」。她的身體被砍開待價而沽,成了不折不扣的俎上肉。余華的小說一向充滿暴力與荒謬的場景。但沒有其他作品像《古典愛情》這樣,以最露骨的方式向才子佳人開刀。他彷彿告訴我們,杜麗娘、柳夢梅式的花好月圓底下沒有別的,只有血跡斑斑。余華如此殘暴的改寫傳統,也許意在指出歷史的非理性力量,隨時蓄勢待發,人為的救贖從來難以企及。他自承對巴他以(George Bataille)的色情與暴力觀著迷不已。當然,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描寫的人吃人的禮教盛宴,也必曾是他師法的對象。柳生最後救了小姐,但四肢不全、奄奄一息的小姐疼痛難忍,只求速死。故事的高潮是才子殺了佳人。於是我們看到如下的場景:柳生抱起小姐,斷腿在手臂上彎曲晃蕩,他全然不覺。……他步出酒店踏上黃色大道。極目遠望,四野裡均為黃色所蓋。在這陽春時節竟望不到一點綠色,又如何能見到←紫嫣紅的鮮豔景致呢?柳生朝前緩步行走,不是低頭俯看小姐。小姐倒是一副了卻心願的平和模樣。而柳生卻是魂已斷去,空有夢相伴隨。余華出生於一九六○年,那時候的白先勇正要開辦《現代文學》。余華成長的歲月,恰是中共政權天翻地覆的二十年。當他在八○年代執筆創作時,他所面臨的荒涼環境,只有較白先勇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好奇的是,余華並沒有追隨多數大陸作家,寫出控訴文革的傷痕文學。他的作品充斥血肉橫飛的場面,讀來卻令人覺得無關痛癢,難以與現實對號入座。但是否越是「無關痛癢」的冷血文字,反而越指向一種難以言說的傷痛?是否文革只是歷史表面的症狀,暗示了更深沉的時間危機?創傷(trauma)的後果,佛洛依德一脈的學者告訴我們,不在主體所生的立即反應,而在一種驚痛感覺的推遲,一種對那無法直面的創傷原始場景,所生的後續的、重複的追想與「撩撥」──創傷也可以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誘惑。這引領我們到《古典愛情》的後半部。柳生舊情難忘,在小姐的墓畔築屋懺情。然後某夜小姐翩然而至,自薦枕蓆,遂成好事。柳生日久生疑,終於掘墓觀看佳人生死下落,但見枯骨生肉,幾如活人。然而因為柳生的莽撞,使小姐還陽再生的過程功虧一簣。一場人鬼因緣因此不了了之。一如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古典愛情》也是面向現代歷史的「斷井頹垣」,以書寫作為悼亡儀式。我們可以這麼說:如果前者面對的是國共內戰所造成的文化荒原,後者則必須處理文化大革命後的精神廢墟。在此之上,余華顯然也有意對現代的時間情境作出回應。白先勇明知時不我與,卻仍然對傳統投以深情回顧。在〈遊園驚夢〉裡,傳統的召喚餘音裊裊。余華則不然。他的《古典愛情》避談當下,夷然回到所謂「古典」的時空。在那裡他任意堆砌、接駁傳統,然後又肆意扭曲、撕裂傳統。其極致處,形成一種詭異的古今錯位奇觀。同樣是回應杜麗娘的原型,白先勇的藍田玉雖然失聲,至少全身而退,余華的佳人可就成了佳餚。熟知傳統說部的讀者對《古典愛情》的結局應不陌生。它勾起了我們對古中國種種還魂紀事的回憶。在本文的脈絡裡,它分明是回到《搜神後記》〈李仲文女〉的故事原型。我所要強調的是,如果《牡丹亭》被奉為古典豔情想像的經典,《古典愛情》則是循著這一傳統追本溯源,然後由內翻轉顛覆。他的重複古人不僅是擬仿(parody),簡直是有意的搞鬼(ghosting)。余華在八○年代末期重寫古典的還魂故事,將當下或過去的歷史混為一談,將人與非人的遭遇,操作得鬼影幢幢。他的小說中最令人可怖之處不是人吃人的獸行,而是不論血淚創痕如何深切,人生的苦難難以引起任何(倫理)反應與結局。暴力與死亡相衍相生,最終變成一種定律,反讓我們見怪不怪。我認為《古典愛情》這樣的作品既體現了毛文學的暴虐,也暴露毛文體的虛無。它不企圖,也不能為歷史創痕下斷論,因為它自身就體現了歷史創痕的症候群。那不可言說的過去陰魂不散,只有借屍還魂,一再攪擾、誘惑我們。余華的鬼故事因此不是故弄虛懸而已。套句他另一名作的題目,「有鬼」的故事也是「現實一種」。他所呈現的時間觀點混淆憊賴,與白先勇在〈遊園驚夢〉裡一唱三嘆、頻頻回首的姿態大相徑庭。而回看四百年前《牡丹亭》所提倡的生生不息的「情至」論,我們發現余華的敘事也提出一種時間循環,但這一循環無非是種重複死亡的機制。《古典愛情》的還魂不帶來生機,反而暗示尼采式的,死亡的永劫回歸。(二)【2004-04-24/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回到夏志清所謂的「宇宙時間」,我要說余華有意無意間也構築了他的宇宙時間;那是一個空前絕後的「現在」,一個「危險時刻」,在其中「所有往事都分崩離析,如廢墟、如裂片。時間消弭,歷史理性退位,每一事件都僅在現實裡曇花一現。」作家所能作的,是再現時間的「不可再現性」。這是李歐塔(Jean Fran茳ois Lyotard)式「雄渾」(sublime)理論的中國見證了。而就這樣從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到余華的《古典愛情》,當代中國文學已悄悄從現代過渡到後現代的時間典範。{2}以上的討論引領我們思考,傷逝、書寫、與還魂間的現代性辯證。湯顯祖論《牡丹亭》的寫作有一句名言:「因情生夢,因夢成戲」。歷來的詮釋多強調湯氏藉此說明情深邃的本質及其輻射意義。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一表白也暗示情的虛構性以及表演性。情或生之為夢,或成之為戲,在在展現自我反射、擬像的可能。《牡丹亭》裡,杜麗娘在夢裡初嚐愛情滋味,夢醒後相思成疾,以致染病。氣息奄奄之際,杜麗娘臨鏡為自己寫真描容,留付有情之人。日後柳夢梅也正是因為巧遇此畫,觸動深情。這段情節描寫情的靈犀通透,似乎無所不屆。然而麗娘的自畫像作為一種「傳情」的媒介,其實包含許多曲折。麗娘的畫雖為臨鏡所繪,畫出的形象與其說是憔悴容顏,不如說是她理想中自己的多情面貌。換句話說,情的「寫真」雖以自我為藍本,但情的「再現」功能卻有賴於寫真以外,抒情主體對自我的想像。在此麗娘已先將自我作為欲望對象,描之畫之,以期這一幅自畫像能成為她(自己設想的)夢中情人的相思目標。識者嘗論及自畫像將自我凝結在時間的定點上,作出「音容宛在」的模擬,是一種自戀——兼自悼——的藝術表現。杜麗娘的例子將這樣的說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她的愛情在死亡邊緣打轉,她的畫像儼然就像是一縷魂魄,預為她行將萎謝的肉身,留下可以憑弔蹤跡。而柳夢梅也必得從這幅畫中,去追思那逝去的容顏,去捕捉那縹緲的芳魂。情與情殤,因此不能擺脫內蘊的文本性。緣起緣滅,正是一則又一則的抒情文本在作者與讀者間讓相互入夢、驚夢、尋夢的過程。回顧《牡丹亭》後所滋生的龐大書寫、閱讀愛情的「神話」,從馮小青、商小伶、金鳳鈿、婁江女子俞二娘因閱讀《牡丹亭》哀慟而死,到吳氏三婦接力閱讀、評點《牡丹亭》,明清的《牡丹亭》戲迷因尋情而入夢,如是反復,所形成的抒情想像循環,十足驚人。而戲曲虛構的極幻處,可以以假作真,更將此一循環推向極致。《紅樓夢》裡的林黛玉,因為「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痛悟癡情的真諦,歷來是紅學讀者視為經典場面之一。更不可思議的是十九世紀中葉的男色小說《品花寶鑒》,雖然刻意比照《紅樓夢》的架構,卻以《牡丹亭》作為言情的緣起。小說中的梅子玉初見乾旦杜琴言,驚為天人。儘管台前幕後,男女有別,他卻要說「世間的活美人是再沒有這樣好的。就是畫師畫的美人,也畫不到這樣的神情眉目。它姓杜,或者就是杜麗娘還魂?」因為杜麗娘,一場色授魂予的同性情事就此展開。湯顯祖的「因情生夢,因夢成戲」因此或有另一種解讀:因戲生夢,因夢成情。從杜麗娘的顧影自憐,描容寫真,到林黛玉的夜聽艷曲,警悟情癡,情的「表演」從來是抒情主體的重頭戲。只有在書寫或表演的自我反射、再現的過程裡,情的過渡才能產生,乃至完成。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話:「寫作。誘惑,內心衝突,還有絕境;這一切皆因戀人要在某種『創造』(特別是寫作)中『表達』戀情的欲望而生。」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則從相對角度,直指詩的架構無他,由文字生出的欲望迷宮——「迷樓」——而已。從這一角度來看白先勇的〈遊園驚夢〉,我們要說它其實是延續了這一關於《牡丹亭》「自作」多情傳統。再回到他在上海看梅蘭芳演出的現場。白先勇自謂他對這齣戲一見鍾情,從此入戲,亦兼入夢,半生不悔。但有沒有可能,這也是他中年回首,為自己的抒情想像找尋的一個源頭呢?他寫下了〈遊園驚夢〉,企圖延續他對夢的一往情深。他所創造藍田玉因為演唱杜麗娘的角色,傾倒錢將軍,因此展開了一段情緣。錢「娶她的時候就分明和她說清楚了,他是為了聽她的《遊園驚夢》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他尋找的也是杜麗娘的分身。同理藉著演出杜麗娘,藍田玉出入《牡丹亭》的詩情畫意,渾然忘我。白先勇和他筆下的角色因此都是閱讀、觀賞、聆聽杜麗娘的馮小青、林黛玉、梅子玉等人的接班人。但如同前文所一再提及的,白先勇對《牡丹亭》的詮釋,引發了一則有關現代時間情境的寓言。《牡丹亭》的還魂高潮,到了白版〈遊園驚夢〉裡,輾轉形成了失魂落魄的結局;「情至」被翻轉成為「情殤」。白先勇和他的藍田玉似乎寫出或演出了欲望與文本(或欲望即文本)間的縫隙而非轉圜。就此我們必須問:抒情——尤其是為愛抒情——的文本性,在現代文學中發生什麼變化?(三)【2004-04-25/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這樣的問題當然茲事體大。回答的方法之一,是回到已故捷克漢學大師普實克(Jaruslav Pr崋胵ek)的觀察。普氏論現代中國文學的起點,曾以抒情主體的解放為首要特徵。對普氏而言,傳統文學當然不乏抒情時刻,但是只有在現代意識的催化下,個人情性才得以化作一股歷史動力,衝決網羅,創新形式,發前所之未發。然而五四以後,因應國家危難,這一抒情主體逐漸自個別意義的追求,轉化為群體社會欲望的鞏固。一種「史詩」式的文學風格因而誕生。普氏認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軌跡,恰是從「抒情」到「史詩」──或從小我到大我──風格的過渡。作家情愛欲望的投射軌跡,也可作如是觀。郭沫若、蔣光慈等人的文章行止,由戀愛到革命,恰可為證。普實克立論受到左翼論述的影響,有其局限,而他所理解的「抒情」,似乎更切近西方浪漫主義的定義。然而普氏以「抒情」與「史詩」作為二十世紀以來中國現代性的表徵,無疑提醒我們情性(affec-tivity)與情性的喻象(trope)所代表的意義。我們可說普氏問對了問題,但找偏了答案。借力使力,我們不妨沿用普氏所提供的抒情線索,另闢蹊徑,反思中國抒情傳統在現代世紀的消長。再回顧高友工先生的看法:中國「抒情美典」的核心是「創造者的內在經驗,美典的原則是要回答創作者的目的和達此一目的的手段。」就前者而言,抒情即是自省(self-reflection)、也是內觀(introspection);就後者而言,抒情則必須借助象意(sym-bolization)和質化(abstraction)。總而言之,抒情美典要求體現「個人自我此時此地的心境」,而「抒情藝術正是在結構中體現生命經驗之圓滿自足」。其極致處,此一形式美感經驗能夠召喚「人生意義的一種洞見和覺悟」。就此,我們要說現代中國文學抒情現象的特殊處,不在於普實克所謂的抒情主體面對歷史、持續增益發皇,而在於抒情主體意識到其「失落」的必然。如果傳統抒情美典體現生命經驗的圓滿自足,現代作家所能感悟的,恰恰是這樣圓滿自足的形式/經驗的無從寄託。他們喃喃的敘述著欲望對象的消失,象意、質化系統的潰散。是在這個面向上,我們更見識作家如白先勇、余華者向傳統告別時的尖銳感觸。二十世紀初的《老殘遊記》開宗明義,點明在千年未有的變局裡,吾人瞻前顧後,唯有付之以眼淚:「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與此同時,吳趼人有名的「寫情小說」《恨海》則白描亂世中的兒女之情,無非是虛妄的寄託,難渡的恨海。這一情殤的姿態並不因為民國肇造而改變。無論是徐枕亞的《玉梨魂》(一九一一)、或是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都沉浸在一股事與願違、飄零感傷的氛圍中。推而廣之,深陷國事紛擾的南社詩人柳亞子更有「人之云亡,邦國疹瘁」之嘆。(四)【2004-04-26/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即使是在新文學的開端,情殤也成為抒情敘事的重要主題。郁達夫的〈沉淪〉(一九二一)裡,主人公企圖安頓自己的愛慾衝動──不論是對家國還是情欲對象──卻一無所成,最後以自殺作為出路。而就算「自由戀愛」的新青年,又能有什麼下場?魯迅為他唯一的一篇愛情小說題名〈傷逝〉(一九二五)。故事裡的涓生和子君為情私奔,卻難敵現實考驗。子君出走後猝逝,留下無限悔恨的涓生:「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麼,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然而在現代的「大紀元」裡,是沒有鬼魂,也沒有地獄的。涓生只能將「真實深深地藏在新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他自身的存在成了他的地獄。背棄的承諾,早夭的激情,〈傷逝〉以愛情的消逝為主題,卻幾乎成為一則寓言,點出現代主體找尋欲望的寄託,如何陷落在無邊的荒涼中。由子君所代表的美好卻脆弱的情感特質,注定在時代的「孽風怒吼」中被吹散。「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魯迅的〈傷逝〉因此是中國現代文學「憂鬱書寫」的重要文本。傷逝不僅是簡單的悼亡,向過去告別而已。傷逝成為一種生命的姿勢,甚或內容,讓有情的主體魂牽夢縈,不得安寧。用佛洛依德的話來說,面對欲望對象的失落,主體不能以哀悼(mourning)的形式,排遣傷痛,反而變本加厲,將失去的對象內化,形成主體本身自怨自艾的憂傷 (melan-cholia)循環。我以為不論是白先勇或是余華小說,都是在對現代文學的傷逝論述持續做出回應。就像魯迅一樣,除了文本表面的男女之情,他們必須處理抒情傳統與現代意識搏鬥的後果。白先勇遺憾崑曲世界的風華不再,而余華則將「古典愛情」當作物化對象,端上枱面大卸八塊。他們選擇《牡丹亭》還有其前身的還魂故事作為對話基礎,因此就值得再加以考察。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以過去完成式的時態敘述一則時光陷落、恩情蕩然的故事。小說有一個悼亡──向過去說再見的儀式──的架構;南京的日子雖然美好,眼下的「台北人」也必須一點一點的轉移他們的戀舊心情。竇公館的花園夜會因此是死火重溫,也是另起爐灶。但隨著藍田玉的逐步進入《牡丹亭‧遊園》的核心,小說的抒情意識顯露它的憂鬱症狀。此岸雖跨不過彼岸,過去的回憶卻不能完,也完不了。藍田玉最後的驚夢,與其說帶來盪氣迴腸的啟悟,不如說更多了一層此恨綿綿的彷徨。痛定思痛,傷逝的症候由此汩汩流出。(五)【2004-04-27/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情欲的虛妄,當然不只有現代作家才明白。誠如學者如余國藩、李慧儀、黃衛總等人指出,晚明文人以降,對癡情與啟悟間即已發展出極繁複的辯證。這一辯證的歸結,或訴諸宗教度托,或肇因於歷史因素,或引申出美學超越,都顯示情的得與失所形成的龐大意義網絡。白先勇等不能自外於此一傳統。但我所要強調的是,他所追隨的情的論述,是以情的失去為「前提」,而非結果。藍田玉陷入情愛以前,已經錯過了啟動至情的那個偉大時刻。她所能做的,不過是踵事她的前身 ──那些著名明清的秦淮歌姬──所經歷的情感教育,而且每下愈況。藍田玉在台北所演義的杜麗娘,也只說明是對自己當年模仿的再模仿。她見證的,不過是才子佳人的末流,情/史的遺痕。我曾以「衍生的美學」(derivative aesthetics)論清末狎邪小說被壓抑的現代性。十九世紀末的《花月痕》有「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此恨綿綿,怎的不哭!」一語,已經為才子佳人傳統的逝去,定下基調。我認為〈遊園驚夢〉延續了這一衍生的美學。在此,情的願景不再像《牡丹亭》那樣巡迴再生,亦乏《紅樓夢》式的超越度托。情之為物,不在自我形成,而在其「自曝其短」,無可彌補。而衍生的美學總存在內爆(implosion)的威脅。儘管它可以許諾一場阿Q式的「精神勝利」,它也有可能淪為一場奇特的修辭遊戲,永無休止的延伸著情感與喻象(figure)的相互置換,對戲仿進行戲仿。傳統中國抒情喻象已經淪為自我反諷的演出。藍田玉對情的詠唱及失敗,庶幾近之。白先勇小說看來最頹廢,最「不進步」的部分,恰恰以否定辯證的方式,凸出這一抒情的現代特徵。余華的《古典愛情》更顯得變本加厲。故事的基調是鋪天蓋地的黃色風沙,疲憊的路上行旅,荒年人吃人的暴行,還有毫無來由的厄運與死亡。點綴其中的太平歲月、姹紫嫣紅,反而出落得異常怪異。柳生一再回到與小姐定情的所在,也一再為周遭景物榮枯的循環所困惑。他對小姐一往情深,生死不渝,看得出是傳統「情種」的複製。然而他對一切事物無能為力,卻又戀戀不捨,也顯露了病態執著。柳生不能與佳人成其好事,反而幾乎吃了她,最後並親手了結了她的性命。如此看來,他後來的守墓,看來不像懺情,倒像是戀屍(necrophilia)。余華這樣寫愛情卻未必無情,反而流露一種色厲內荏的情殤症狀。他的抒情主體徘徊在古典與現代的深淵間,所遭受的悵然若失的創痛,還有難以為繼的恐懼,在在令人怵目驚心。我們必須重讀《古典愛情》的還魂結局。化為游魂的小姐夜半回來與柳生私會。未幾柳生掘墓一探究竟,因而阻礙了小姐還魂轉世的可能。柳生的開棺認屍並不帶來《牡丹亭》式生死合一的高潮。它反倒讓我們想起了魯迅的另一名篇《墓碣文》的內容。「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生者與死者、真實與夢幻、主體與書寫的對峙。敘事者在墓碣上所讀到的,是「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繞到碣後,「才見孤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屍,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而就在敘事者匆匆轉身離開時,死屍已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說──『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這是傷逝症狀的最後轉折了。我以為這纔是余華,甚至白先勇,還魂故事現代的、隱匿的源頭。他們所面對的《牡丹亭》文本,是古典愛情的「墓碣文」。他們也都必須繞到這塊墓碣文的背面,讀出情的死亡意義。「……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魯迅的墓碣文背面銘文如是說。白先勇的故事寫的是一晌繁華,但在陰暗的角落裡,我們看到藍田玉猶如游魂,「抉心自食」。她的演唱是對使自己「只活過一次」的愛情招魂。而她的創痛酷烈,因為她所希望回去的愛情現場,證明畢竟原本就是鬼影幢幢的廢墟。到了余華的手上,這一抒情主體依然如魯迅式的游魂,四下徘徊,也依然在「抉心自食」。只是這一回連〈遊園驚夢〉那樣的藝術中介也不必了,而是逼近「古典愛情」的墳墓,檢視亡靈的屍骨。余華選擇了《牡丹亭》本事〈李仲文女〉人鬼殊途的結局,已經與另一源頭〈馮孝將男〉人鬼團圓的結局──也是《牡丹亭》所選擇的收煞──相對立。跨越生死的努力功虧一簣,人鬼之間畢竟難以合而為一。余華是站在後現代的時間切口上寫「古典」愛情:逝去的、遺骸化的愛情。還魂不證明別的,只證明還魂的虛妄性。(六)【2004-04-28/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更進一步,我以為余華的敘事流露出一種詭祕的透明狀態,彷彿他先一步為自己,也為他的讀者,掏空了任何事物的意義。在此「敘事」已完全與重複機制,甚或死亡衝動,融合為一。這令我們想到精神分析學裡視敘事行為為死亡衝動的預演一說──藉著敘述,我們企圖預知死亡,先行紀事,以為不可知的大限摸底探路。這裡有一個時序錯亂問題。一反傳統現實主義文學視寫作為再現人生的教訓,作家暗示不知死,焉知生?寫作不是對情,或對生命的肯定,而根本是一種悼亡之舉:不只面向過去悼亡,也面向未來悼亡。本文以白先勇的〈遊園驚夢〉和余華的《古典愛情》為例,回顧當代作家如何向以《牡丹亭》為主軸的還魂敘事戲曲傳統對話。前者取材自《牡丹亭》的精華片段,後者則直搗是類古典戲曲說部的核心──慕色還魂。兩作的靈感雖然同出一源,卻對時間,對欲望,還有文本的魅幻特性,作出個別詮釋。我選擇了兩項議題作為討論焦點。《牡丹亭》所演義的還魂,不僅是生命的魂魄,也是時間/敘事流程中的幽靈。這一時間幽靈的歸來與否,成為二十世紀中國作家的一大執念。白先勇與余華面對特定歷史事件的劇烈結果,不能不有所感悟。但他們的作品更寫出「現代」的終極情境,在於時間的崩裂,以及面向歷史廢墟,除魅或招魂的兩難。魂兮歸來!但魂歸何處?成為作家一再辯證的課題。另一方面,《牡丹亭》開啟了近現代有關情的表演/文本的對話傳統。古典文學對情的想像描寫,因《牡丹亭》的情至論而生出複雜辯證。現代文學一方面以抒情主體的重新追尋為其一大特色,但同時卻也自限於情殤的循環中。相對《牡丹亭》所展現的情與生命的憧憬,情與死亡的陰影私下蔓延;抒情成為一種悼亡的,自我消解的姿態。白先勇、余華因此承續了由魯迅示範的「憂鬱書寫」。距離白先勇當年在上海美琪戲院《遊園驚夢》,半個世紀又已經過去,而《牡丹亭》對繼起的作家、讀者所散發的魅力,依然有增無減。在新的世紀裡,在台灣,由白先勇主催的杜麗娘、柳夢梅故事,即將轉入一個新的表演輪迴。這是他的還願,或招魂之作。但環顧此時此地的島上文化,正急速朝向捨棄中國傳統的方向發展,興興轟轟,好一片春意盎然。我們不禁感慨:我們所嚮往的「姹紫嫣紅」是什麼?我們所要面對的「斷井頹垣」又是什麼?(全文完)【2004-04-29/聯合報/E7版/聯合副刊】

精彩短评 (总计2条)

  •     花園傳統 父權社會
  •     请各位教授说人话,特别是王德威。。。
 

外国儿童文学,篆刻,百科,生物科学,科普,初中通用,育儿亲子,美容护肤PDF图书下载,。 零度图书网 

零度图书网 @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