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云集》书评

我们什么时候读周作人

我们什么时候读周作人——周作人《看云集》读后琐记读大学那会儿，教现代文学的孟昕老师讲到周作人时，说周作人的文章，比如像《雨天的书》里面的，要等到捱过了年岁，享多了人生的苦乐后再读，那才有味。要么而立，要么不惑，或者更老一点，知天命，总会比二十郎当岁时要好得多。不同年龄阶段的人适合读不同类别的书，这倒是从古就传下来的。先时小孩子先读些“三百千千”，完了再读六经；现在的也一样，总是先读了儿歌，三只小猪、三个和尚之类的，然后再开始学加减乘除。这或许叫循序渐进，但也是符合规律的。孟老师的话，我们大概都没听进去，当时或许就没有读，而今天能够读的，也或许寥寥吧。当初孟老师在讲台上说那些话时的自得与陶醉，真是让我们都给淹没了。我平时喜欢读些诗词，除此而外，就是些杂史野闻了。但“正”与“杂”本来就都是过去的事，所以，谁“正”谁“杂”，也没人能说得清。像《吴越春秋》这样的杂史，但历来为研究李煜或者宋初的人当作正史读。喜欢“杂”的东西，其实，是源于这“杂”的背后，透着一个“真”字。春秋之笔，在这里恐难觅得踪迹；而真、善、美，却跟裸体模特一样，连透明的纱巾都不披。20世纪的学人里面，我只仰望两个人：一个是钱锺书先生，一个便是周作人先生了。钱先生不是我这里要细说的，留待以后，这里我就只说周先生了。中国人历来都有“因人废言”的毛病，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集体无意识，谁也没有办法。汉朝大儒杨雄说过“心画心声”，但后来到了晋朝，有个美男子潘安仁，今人记得他，一缘于他美，走在大街上，有俊男靓女，还有少妇老妪，往他车里丢苹果。可他也有“见着烟尘就拜”一着。于是，文品跟人品划绝对的等号，本来就是个不合情理的论调，可中国人就这样。因此，你就是倚马千言、写出的文章令洛阳、长安、金陵等等地方的纸都顿时涨价，那你也是遭人唾弃的。文学史里没你的地位，历史里也见不得你的盛名，有的，只是被人曝光的丑的一面。就像晚明的那个阮大钺，这可是汤显祖的真真切切的传人，而且阮大钺的才干，绝对是一流的。但我只能说，是他生不逢时，生在了晚明。于是，他的对也是错，而错就更是错了。他的文笔被埋没了，他的声明也臭气熏天了。即使承认他的戏曲成就，但紧接着就笔锋一转，对其进行挞伐了。比如近代曲学大师吴梅说他“固深得玉茗之神也”，但“其人品固不足道”。而由人品“不足道”，有的人就进而抹杀其文品了。这些是人云亦云，也是睁着眼说瞎话的不负责任。周先生也遭到过阮大钺式的待遇，过去的纷纷扰扰，我不想多说，本来历史就是个说不清的东西，但不管怎样，周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家。或许我这样说他，有的人会反对。凭什么说他是大家？他有什么像样的学术著作吗？诶，周作人还真没有。周作人有的，都是“鸡零狗碎”的东西，就像古代的那些“裸体”式的野史杂闻，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大家。钱锺书先生在《读拉奥孔》一文的开头说过一段很好的话，算是对那些瞧不起“鸡零狗碎”的人绝妙的讽刺：在考究中国古代美学的过程里，我们的注意力常给名牌的理论著作垄断去了。当然，《乐记》、《诗品》、文话、画说、曲论以及无数挂出幌子来讨论文艺的书信、序跋等等是研究的中心；同时，我们得坦白承认，大量这类文献的研究并无相应的大量收获。好多是陈言加空话，只能算作者表了个态，对理论没有什么实质性贡献。倒是诗、词、笔记里，小说、戏曲里，乃至谣谚和训诂里，往往无意中三言两语，说出了益人神智的精湛见解，含蕴着很新鲜的艺术理论，值得我们重视和表彰。也许有人说，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不成气候，而且只是孤立的、自发的见解，够不上系统的、自觉的理论。不过，正因为零星琐碎的东西易被忽视和遗忘，就愈需要收拾和爱惜；自发的简单见解正是自觉的周密理论的根本。这段话完全可以作为周先生的墓志铭。暨大的图书馆，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周作人说，抽大烟、喝酒，信仰与梦，恋爱与死，这些都是上好的麻醉。在暨大图书馆里看书，也是一种麻醉。刚到这个图书馆时，真的像一个乡巴佬到了大城市的步行街，真真切切成了刘姥姥。看的书多了，杂了，就一篇篇写读后杂记。对于周先生，我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雨天的书》，这是孟老师讲课时就挂在嘴边的，到了这里，断断续续的读过一遍。接着《苦茶随笔》、《苦竹杂记》、《书房一角》、《自己的园地》，一本本读去。对周先生除了敬仰，还是敬仰。古人说“高山仰止”，说的真准。每次合上周先生的书，就感觉自己眼前有座大山，绵亘着，望不到顶，望不到边。这是个实足的杂家，也是个实足的大家。有天我想写写周先生对古代文学的研究。对于周先生，研究他的人，对其散文研究得深，对其个人遭际研究的也深，但对其学者身份、尤其是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身份的界定，还是欠缺的。于是，在五楼把广西师大出的13大本《周作人散文全集》搬到书桌上，依目录一条条的抄录。只是笔记做好了，却撂了下来，直到今天，也没动笔。一友人托我在图书馆里给他借本《雨天的书》，我便随手借了本《看云集》，一看，就是半天。周先生对娼女唱赞歌、为哑巴致羡慕、给麻醉礼赞，其又多识草木鸟兽虫鱼，古今中外，都装在他肚子里。用到时，就转两下眼珠子，拉拉杂杂，就是一篇好文字。这里抄录几段有意思（周先生的文字都有意思）的：总而言之，卖淫足以满足大欲，获得良缘，启发文化，实在是不可厚非的事业。（《娼女礼赞》）喜欢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国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诗，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各自发挥他们的臭美，然而息夫人的名声也就因此大起来了。（《哑巴礼赞》）信仰与梦，恋爱与死，也都是上好的麻醉。……恋爱要算是最好了，无论何人都有此可能，而且犹如采补求道，一举两得，尤为可喜，不过此事至难，第一须有对手，不比别的只要一灯一盏即可过瘾（按指抽大烟），所以即使不说是奢侈，至少也总是一种费事的麻醉罢。至于失恋以至反目，事属寻常，正如酒徒呕吐，烟客脾泄，不如为病，所当从头承认者也。（《麻醉礼赞》）周先生在书中还大赞八股文：它永久是中国文学——不，简直可以大胆一点说中国文化的结晶，无论现在有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这总是不可遮掩的明白的事实。……八股文生于宋，至明而少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真令人有观止之叹。……所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菁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价。（《论八股文》）四库馆臣说金圣叹、张缙、卢元昌等解杜诗的文字，像四书的讲章、八股先生的时文批语，我倒是可以用周先生这篇文章为他们正名了。徐志摩去世后，大才女林徽因写过一篇人世间至情至美的文字，这本《看云集》里也收了一篇周先生怀念徐志摩的文字，其中谈及徐志摩等人散文特色的文字，是可以写进现代文学史的：散文方面志摩的成就也并不小，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清脆，在白话的基础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供献了。这真是“品”出来的文字！周先生的文字与沈从文、汪曾祺是一路。四四方方的汉字，虽然每个人都认得几个，但能够组合在一块、而且又为人所喜欢，就是很难的一件事了。能够组合成为人喜欢的文字，我想，这就是对后人无上的供献了。“人年纪一年年的增多，有如走路一站站的过去”，不知自己是不是到了孟老师说的可以读、适合读周先生的书的年龄了，或许是到了，因为读他的每一篇都感到那么亲切。跟别人一起笑，有时候并不真；而一个人独自的笑，那才是真的。看周先生的文字，有时候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周先生还说“所见既多，对于从前的意见自然多少要加以修改。这是得呢失呢，我不能说”。我所见的还不够多，但对以前的意见，纸面上的，抑或脑子里的，修改的的确不少。总感觉，心能安静下来了，而于曾经的幻梦看得也不那么美妙了。孔子说“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南齐有个据说是发现四声的周颙说“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满足于自己当前的位置，这并不是不知上进，总归能得到人生的乐趣。不然，年华即使虚度过去了，也还似乎原地踏步、更有甚者是退后了，这就于短暂的人生与不易捕捉的幸福大可不必了。活着就要快乐，不必非得等到末世，末世的快乐是一种无奈，我们应该乐在美好的青春时光里。周先生说：我相信写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无的，真的深切的感情只有声音，颜色，姿势，或者可以表出十分之一二，到了言语便有点儿可疑，何况又到了文字。文章的理想境我想应该是禅，是个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境界，有如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或者一声‘且道’，如棒敲头，夯地一下顿然明了，才是正理，此外都不是路。我们回想自己最深密的经验，如恋爱和死生之至欢极悲，自己以外只有天知道，何曾能够于金石竹帛上留下一丝痕迹，即使呻吟作苦，勉强写下一联半节，也只是普通的哀辞和定情诗之流，那里道得出一分苦甘，只看汗牛充栋的集子里多是这些物事，可知除圣人天才之外谁都难逃此难。行诸纸面的，真的不如自己会心的那一笑感触的要深、要真，也不如看完合上书的那一刻，仰面看着窗外，真的有几多浮云飘过，书里看云，人世亦复如是，合二而一，写与不写，真的也就没有必要了。但还是写了出来，或许留待以后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