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第六感》书评

《雪中第六感》：顛覆權力在冰雪紛飛時

對我而言，北歐的犯罪小說絕對有其獨特的魅力。一來是在媒體的渲染下，北歐幾乎成為夢幻天堂般的完美存在，實在令人很難與駭人聽聞的謀殺案做連結，不過正因為如此，才容易從反差中營造出恐怖感；二來則是因為北歐的犯罪小說多根植於現實，不像日本的本格推理小說著重在偵探推理，因此往往能真切地反映出社會問題，讓讀者在享受懸疑感之外還能有所反思，史迪格‧拉森（Stieg Larsson，1954-2004）的暢銷作「千禧三部曲」（The Millennium series）就是很好的例子。挪威的犯罪小說家尤．奈斯博（Jo Nesbø，1960-）認為，北歐民風純樸，最適合設為犯罪小說的場景。所以，一干的北歐犯罪小說家不會為了迎合國際間的讀者而改變寫作方式，他們除了將故事舞台設定在北歐，更在字裡行間融入濃厚的北國氣息，就像北歐電影總透露著一股冷冽感一樣。彼得‧霍格的《雪中第六感》的確給我如此的感覺。翻開書頁，彼得‧霍格就開門見山地告訴讀者：「天氣很冷，不可思議的攝氏零下18度，還下著雪。」不僅如此，隨著出生於格陵蘭，只對雪、冰和數字有興趣的主角史蜜拉的腳步，我們還認識了變化多端的雪和冰，例如：雪花是「奎尼克」、暴風雪天氣是「皮希胡克」、永凍冰是「亥庫」、冰丘是「曼尼拉克」，而舊冰漂流出去後，在原來的位置凝結的冰喚作「希庫里亞克」。如果說語言是因應所在的社會環境而產生，那麼這些頻頻出現，宛如迷幻咒語般的外來語詞彙，便一再地提醒讀者，這是一個屬於冰雪的國度。史蜜拉曾說：「對於不是成長在冰天雪地裡的人而言，冰是一種難以理解的東西。」對於生長於亞熱帶的台灣的我們來說確實如此。彼得‧霍格對冰和雪等大自然現象的細膩描寫，以及格陵蘭方言的運用，一方面滿足了我們的異國想像，另一方面也讓讀者得以時時從中抽離，從旁觀者的角度冷靜看待，製造出一種莫名的冷澈的疏離感。《雪中第六感》的故事架構很單純，就像近些年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懸疑犯罪小說，是以一樁命案──事後證實通常是謀殺案──為開頭，接著在主角的抽絲剝繭之下，一步步揭發出隱藏於背後的巨大陰謀。因此，《雪中第六感》的開場是一場葬禮，死者是一名年僅6歲的小男孩以賽亞，他和史蜜拉是鄰居，兩人同樣來自格陵蘭。在史蜜拉的認知中，以賽亞患有懼高症，因而對他從樓頂墜落之事感到萬般困惑，於是她便決定開始著手調查以賽亞死亡的真正原因。雖然《雪中第六感》的故事骨架看似平凡無奇，沒有什麼創新之處，很容易就淹沒於多到泛濫的同類型小說堆中，但是在彼得‧霍格生花妙筆之下，為之增添一層豐富的血肉，提高了可讀性。彼得‧霍格採用的創作手段是二元對立，這是小說和戲劇常用的概念，因其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引起對立的衝突與高潮，進而吸引讀者的注意力。所以，我們在書中不斷看到「丹麥／格陵蘭」、「現代／傳統」、「人類／大自然」、「個體／群體」、「自我／他者」等的對立形式，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男性／女性」和「殖民者／被殖民者」這兩組關係密切、經常是相輔相成的對立圖式。學者黃儀冠曾提到：「在女性主義的論述架構裡，男女的性別並不完全由生理所決定，是經由社會文化制約而成，是故男體並不等同於男性，性別乃是種權力架構，扮演女性亦即扮演被剝削的角色。」所以在殖民論述中，不時可見以「開墾處女地」來比喻殖民行為。格陵蘭為一大島，過去曾被挪威和丹麥統治過，如同日據時期的台灣，格陵蘭人對丹麥始終抱持著曖昧的態度，有的人想方設法試圖離開格陵蘭，到丹麥去尋求更好的生活，有的人則是對丹麥有著諸多的不滿，譬如史蜜拉，她總是在言語間盡情地揶揄並嘲諷丹麥。在權力架構底下，史蜜拉不僅是「女性」，同時也是「被殖民者」一方（雖然她的父親來自丹麥），照理說，她是遭受雙重壓迫的柔弱象徵，然而她不是，「每當面對掌權且喜歡運用權力的人，我便會化身為另一種人，更下流惡毒那種。」史蜜拉如是說。以女性作為追查謀殺案，並揭發其背後的陰謀的人其實別具意義。偵探所需的重要特質是理性，如此才能從證據中抽絲剝繭，找出真相，這在刻板的性別印象中是屬於男性的特質，因此由女性來擔綱，便象徵著打破這層性別架構；再者，正如前述，「女性」不管是在性別架構裡，還是殖民架構中，都是權力的對象與目標，因而讓女性來偵查命案，甚至是揭露陰謀──更大的意義是對抗背後的龐大勢力──完全可視為是對一切權力體的反動。彼得‧霍格筆下的史蜜拉如同史迪格‧拉森所創造出的莎蘭德，她們的存在不僅證明了性別的浮動性，更顛覆性別此一權力架構。因此，當史蜜拉和技工彼得做愛時，書上的描述是「我誘導他撥開陰莖前端開口，好讓我把陰蒂放在裡面」，直接挑戰性愛中男主動給予、女被動接收的傳統性別刻板觀念。不過，權力往往是相互消長的，一方高漲，另一方難免低落，這似乎是無法避免的現象。所以在一次史蜜拉無意間窺見的性愛中，男方「抓住水槽，上身前傾，把後背迎向」女方，任憑女方用皮帶抽打他的臀部，此時他的陰莖並未勃起。這不但是另一次性別倒置的展現，也顯示出男性權力（陰莖）的消退（勃起消退）；倘若再往長遠一點看，女性權力的提升其實還打擊了男性的野心，並暗示遠征行動終將失敗。暗藏陰謀的驚悚小說其結局常常是雷聲大雨點小，讓人覺得頭重腳輕，煞是可惜。《雪中第六感》的結尾雖然不至於流落於此境地，卻有些令人感到錯愕，可是仔細想想，這或許是最佳的處理方式。彼得‧霍格將謎團和問題留在原地，故事的發展卻戛然而止，無疑是給所有的權力體──包括男性、殖民者和人類──一記當頭棒喝，「誰也沒辦法贏過冰。」史蜜拉說道，沒有人有能力去掌握或解決所有的事情，我們唯一能做的是認識自身的渺小與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