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天文学史研究》章节试读

《中国天文学史研究》的笔记-第155页 - 颛顼历之历元

这一章大半是在回顾当年新城新藏与饭岛忠夫的论战。按小泽的描述，这段往事颇具戏剧性。他做了不少调查，而且很幸运地在旧书店买到了饭岛旧藏圈点的新城一系列核心文章的抽印本。小泽认为颛顼历的历元是论战的核心问题之一。两人正式交锋是在1918年，但最初缘起是1912年饭岛所发表的论证《左传》岁星纪事全为汉代伪造的文章，激起新城出来反驳。新城的一条主要论点是颛顼历的历元应定在公元前366年，并认为这一年也是颛顼历创立之年，进而论证岁星纪年法的下限必在此前。确定颛顼历历元的主要依据是一行在《大衍历议》中所说的颛顼历起于寅年寅月寅日寅时。而饭岛用同样的材料来论证历元应在公元前300年，并提出整个中国天文体系都是战国晚期的制作，而且制作的基础是彼时传入中国的希腊-印度天文学。
到1928年，就在新城推出专著《东洋天文学史研究》的前夕，东京天文台的平山清次告诉新城他怀疑一行的话不可靠，因为前366年寅月寅日虽然是朔日，但是合朔点应在午时。就因为这么一条材料上可以说并不足以全然否定的反证，新城决定推翻前说。但是《研究》已经排好版即将付印，不能全面改动，于是新城在两篇文章后加了补记，表示虽然文章照原样刊载，但他已有新解。同时拿掉原定第八篇《天文学上所见支那上代文化》，用一个月时间改写第九篇《战国秦汉之历法》，打算将其扩充为恰好覆盖原定第八第九两篇的页数，保留第十篇版面不动。结果还是多出一页凑不整齐，所以出版后第618页被分作两页。所谓的新解，是用汉代的日食记录反推所用历法的合天情况，得出的结果比先前更早，历元推到了前400年。新城称两人先前所争的不过是一个假想的颛顼历，经此一变，两人的许多主张也都自然瓦解。小泽认为这就是论战的终结宣言，他从饭岛在抽印本上的圈点及其后来绝不引用《研究》的态度，推测饭岛实际上已无力反驳。
小泽接着讲《研究》奇特安排的用意，特别是两篇补记，往往被后来者忽略。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平势隆郎，一个是张培瑜。后者据说在小泽本人的提醒下已经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前者不知怎么的仍一错再错……（平势对前366年作为历元的发挥确实挺过火的）我个人觉得那两篇补记实在有点不太明确。洪业先生对饭岛、新城的研究有极细致的讨论，而且注意到新城前后用了两种方法推历元，但也没明白是这么回事。（我自己论文里主要引的也是前366年的说法……）
文中还提到其它一些细节：
1. 新城在搜集资料方面颇赖仓石武四郎。仓石原在东大，毕业论文是关于分野和占星，后因东大没有条件继续做这方面研究，而新城在京大，故转至彼处。
2. 在20年代饭岛的声望很高，甚或被目为”泰山北斗“。故新城实处于不利地位。小泽说这伤害了新城作为天文学家的自尊心，故彼26年文章中颇有些感情色彩。
3. 论战并非仅在笔头上。有人回忆说昭和初年新城、饭岛、桥本增吉等人曾在平山处大吵了一架。
4. 《研究》33年出中译本，译者沈璿是京大留学生。日文版由十篇变成九篇，中译本中又补入讲金文历日的一篇，足十篇之数。
我估计小泽的一些说法仍可再推敲，颛顼历的问题也绝不是抛弃”假想历法“就能豁然开朗的，但廓清此事的努力确有价值。新城与饭岛之争旷日持久（开始于18年，但12-13年间两人均已开始发表相关文章，38年新城去世，41年饭岛还在发文章论辩），影响深远。后来以新城的弟子为代表，京大成为科学史的重镇，特别在李约瑟时代之后，可以说是世界范围内东亚科学史研究的枢轴。这个传统能在当时形成，与同饭岛的争论有很大的关系。在通常的学术史叙述中，饭岛几乎是必然地成为要被打倒的角色。他在很多论点上都走得太远，比如不肯接受甲骨文。当然更主要的是对“民族传统”的叛逆。这在当时有一定的思想基础，但后来，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都不可避免地遭到批判。另外，饭岛也没有新城那种科班出身的话语优势（尽管当时这优势并不明显）。小泽就直接说，估计饭岛是不会推合朔点的。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但饭岛在很多方面有他的价值。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新城与饭岛之争几乎预示了从当时直至今日中国学者科学史研究的走向。且不说或早或晚有多少中国学者直接回应这场论战（当然都是批判饭岛的），就是到建国以后中国科学史家几乎完全不读日文原著，他们的基本观点却和新城的弟子们大抵一致，比如强调中国本土的知识传统，强调一种在根本上独立于政治权力的理性，强调科学知识与民众生活的联系。到了九十年代天文学史出现变化的时候，新的观点在其主要精神上居然颇像是对饭岛的复活和改造，讲域外影响的重要性，讲天文的占卜性质，强调其为政治权力的附庸——后两条也是饭岛当年所主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