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

章节摘录

　　禁吃大蒜迎亲王　　是谁这么大牌？　　他只不过远远地坐在马车里，马蹄声叩叩叩，慢慢行过，官厅就禁止所有人事前吃大蒜，免得呼出臭气，令他眉毛不悦地皱起来。　　他没有姓，一如日本天皇，大家称他“闲院盲载仁亲王”。他的四哥久迩宫朝彦亲王当时有个小孙女，就是日后的昭和天皇的皇后良子。如果按照民间亲族关系来说，裕仁天皇要叫他叔公。裕仁那一年七岁，这位叔公也才四十三岁。闲院宫还有两个侄子娶了明治天皇的女儿，在日本官员眼里，自是高贵得好像天上来的人。　　一九○八年，台湾总督府花了两千八百万元和十年的时间，遇山开隧道，逢溪建铁桥，好不容易台湾西部终于在地图上多了一条黑白线，人们可以搭着铁道，一路从基隆到打狗（高雄）。十月二十四日即将在台中举行“全通式”，为了史上珍贵的一刻，总督特地跑了一趟日本，广邀政商社会要人来台参加典礼，以增添光彩。　　若是把一百五六十位渡海贵客名单比作一块紫绢，闲院宫的皇族身份就是绢上一枚全金的大菊，其他客人只是杂纹，陪衬而已。加上他不只待在台北，还要南下台中、台南、打狗去视察，官方压力大到碎碎念，对台湾人三令五申，一大堆的“不可以”要大家注意：牛不可以跑到铁轨边；男人的辫子不可以缠绕在头顶，要绑好垂下来；好好的天气，不可以戴斗笠或撑伞遮阳；不可以爬到树上、墙上、牛车上、屋顶上乱看；不可以把小孩放在肩上“拜观”。拿起望远镜，想把皇亲国戚的尊容瞧个清楚，也在禁止之列。　　闲院宫人住当地，“白痴疯癫”或有强盗、偷窃、赌博前科的人也不准外出，保正（村长）要负责管控。这个禁令让“王长兴”之名一夕间变大，因他被指为是一个“癫狂”的危险人物。他才二十二岁，一度在政府机关工作，不久辞掉了。总督南巡阿里山，他“曾在途中提出诉状”，民政长官年中到阿里山，他“故态复萌”，官厅干脆把他抓来关几天，免得又拦路请愿请出状况来。　　总督府接待闲院宫，诚惶诚恐，也因日本占得台湾以来，已进入第十四个年头，第一次有男性皇族非为军事来台访游，总督府必须负责招待。而且，闲院宫的同父异母哥哥北白川宫能久亲王，一八九五年以指挥官身份率领军队接收台湾时病逝，总督府承担不起皇族再有差池的罪过。　　总督府此番照料闲院宫的饮食起居，比现在招呼总统病房的VIP病人还仔细。载仁亲王下榻总督的官邸（今台北宾馆），餐食不必担忧，牛奶却需格外上心。当时，日本已西化四十年，闲院宫又曾经到法国学习军事，养成习惯，中餐吃日本料理之外，早、晚餐都吃洋食，牛奶自是不可少。当时有格、三洋、台北等三家牧场供应官衙鲜奶。总督府先叫兽医去牧场做健康检查，把最好的乳牛找出来，再移至总督府新设的牧合。等闲院宫抵台，再随时挤取。这样还不够，最后必须送台北医院（今台大医院）消毒，牛奶才能端到亲王面前。　　在台北的饮用水问题更不可不慎。在纵贯铁路开通典礼前，台北市的都心地区加快挖水道，等贵宾莅台前几天，总督官邸和铁道旅馆（旧址于今火车站前新光摩天大楼）已经可以供应自来水。台北饮水没问题了，台南却还伤脑筋，于是，总督府命令台南医院提供蒸馏水，以应闲院宫在台南停留两天所需。　　接待皇室，规格也完全不同一般。闲院宫的坐舰靠抵基隆港时，当然不是跳上岸；他必须走下梯来，通过一小段走道，即所谓的“栈桥”，才登上陆地。总督府为此在岸边新建三座木造栈桥，其中一座供闲院宫专用，其他宾客，管他公爵男爵，一概得走相隔七十几米外的第二座栈桥，宽度还比亲王的窄得多。　　一切准备妥当，二十二日早上九点，礼炮隆隆，蓝紫色军舰“川丸”飘着皇族旗，投碇泊靠基隆港。川丸是前几年打俄国的战利品，原为英国制造，俄国买来当医疗船，日本再拿来当通报舰。　　总督上舰把闲院宫请出下船，随从有十几个，单单照顾马车马匹的就有六个人。登上马车，台北迎接亲王的官员、商人和学生站满今天的馆前路、重庆南路和凯达格兰大道。欢迎人群中，女性本来就少，站在民政长官官邸（今“总统府”前宝庆路这一侧停车场）前的艋胛女学校学生有四五十位，她们穿着中式长裙和襟衫，衫长盖过臀部，格外醒目。马车经过时，老师喊敬礼，闲院宫微微笑，示意侍从挥手答礼，让人想起电视播放日本皇太子结婚，新人向夹道民众颔首挥手的情景。清朝时期，天高皇帝远，虽有“嘉庆君游台湾”，但那无非乡野传说，此刻的皇室威仪才是真实明白。　　闲院宫此行九天八夜，许多活动在等着他光临。除了台中的铁道开通典礼，台北刚落成的新起街市场（今红楼剧场）也举办了共进会，展示台湾商品特产，台北林恩坦精心喂养的四百九十六斤大猪公是会场焦点。市场特别中途关闭一个半钟头供闲院宫慢慢观览。另外还有总督府博物馆（原建筑已消失，旧址在今“总统府”后方的“国防部”大楼）赶热闹开张，但也是等闲院宫二十三日参观后，二十四日才正式开放给一般民众。　　应纵贯铁道开通而生的还有台北火车站前的“台湾铁道旅馆”。铁道旅馆已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原址再矗立的是新光摩天高楼。当年从日本来台出席铁道全通典礼的重要客人有一百多位，台北的旅馆容不下这么多人，一些贵宾还被安排去住官员宿合。新颖华贵的铁道旅馆人住了二十五位。　　以前有书指出，铁道旅馆把闲院宫列为“第一号使用人”。依据什么史料，尚不清楚。不过，日本皇室成员来台，在台北几乎都下榻总督官邸，闲院宫亦不例外。他确实两度进入铁道旅馆，但仅只蜻蜓点水，参加“夜会”，一个人坐在一张特大的椅子上，跟大家一起看几个钟头的表演而已。　　真正宿泊铁道旅馆的第一批客人，倒有五位是闲院宫的武官、御医和舰长。除此之外，第一批客人中，六十一岁的西德二郎男爵曾任外务大臣，驻华公使任内遇上义和团事变。《来自硫磺岛的信》电影中精于马术的陆军中佐西竹一男爵就是他的儿子。西竹一曾于一九三二年获洛杉矶奥运会马术场地障碍赛金牌，是日本史上唯一的马术项目金牌。　　五十二岁的佐藤昌介当时是东北帝国大学总长（校长），和新渡户稻造同列日本第一位农业博士。新渡户以著作《武士道》闻名世界。　　井上胜子爵则是日本铁道的功臣，一八六八年出任“铁道头”（铁道总裁），带领日本人自力完成第一条铁路。井上胜从台湾回日本后五六年，其铜像矗立于东京火车站旁，目前已改移到正门口。　　汤池定基时为贵族院议员，他的妹妹叫静子，即第三任台湾总督乃木希典的太太。乃木夫妇听闻明治天皇西归，切腹殉死，被认为是明治时代美好的句点。　　其他宾客还有满铁理事清野长太郎，他后来任过秋田、兵库、神奈川等县的知事（县长）。田边朔郎建设日本最早的水力发电所。工学博士白石直治的太太菊子为日本前首相吉田茂的姊妹。南岩仓具威男爵是岩仓具视的孙子，岩仓具视曾任明治初年的外务卿，为了开化维新，率团访问欧美，回来决定建造铁道。　　不过，宿泊名单上，再多日本名士学人，都不如三位清廷的福建知府叫人惊奇。赖辉煌、陈灿华和李瑞棻三位知府代表闽浙总督松寿来台祝贺铁路通车，他们和日本官员同住在铁道旅馆，夜晚想必鼾声相闻；当时铁道旅馆的客房没有独立的卫浴设备，大伙儿共享五间浴室和三间便所，或许，彼此还会在往浴厕的狭道上相逢。　　二十八日当晚，赖辉煌知府大人曾与闲院宫殿下在旅馆一楼的食堂同室举杯到十一点，但过了那一夜，明日天涯，各往不同命运而去。半个月后，老佛爷慈禧驾崩，两百年皇朝气如游丝。日本却才刚崛起，正上桌和列强一起分食中国这颗大甜瓜。　　然而，若再退到百年后的今天看，中日又不同风景了。荣枯起落，不过排队而已。　　……

前言

　　日据时代的世相人情　　这些年，我不断不断在探索日据时代，追问那个异族统治的时空，人民在生活上看到什么、做了什么、体验了什么？之前出版《台湾西方文明初体验》、《喜事台湾》和《台湾摩登老广告》，属于同一系列，主要都以“物”着手，了解与感受台湾人接触西洋文明的兴奋与哀愁。　　眼前完成的《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不追洋物，主题非关西方文明，而是观看与感觉那个时空下，“人”与“事”、“地”交会，所展现具有时代风的世相人情，许多还深藏、绵延到当代。　　现代年轻人爱看瑶瑶，以前的少年家爱瞄电梯小姐。当今山寨横行，以前也有仿冒，最爱伪造味素。那个时候的可怜情人，最常去的殉情“名所”是台南运河。英俊潇洒的台湾最贵单身汉，却迟迟不结婚。一九三○年，大稻埕的台湾女性在一次问卷调查中说出了她们心目中最伟大的人和最高兴、最害怕的事，答案里就有蒋介石。战前台湾有好几万中国人，每到双十节，他们会挂国旗、坐车游街庆祝。这本书就用三十几篇文章，多层面的事件与世态，来趋近探求台湾前人的心灵与社会。　　这些题目当然无法尽述日据社会的民情人心，不过，从逻辑上说，也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以滴水不漏，收纳所有的历史事实。这些题目出线，跟时下新闻给我的刺激有关。有时，我读到不尽周延的说法，例如，指功学社创办人是引进山叶钢琴的推手，因可能让人误以为战后台湾才有山叶钢琴，我就把战前山叶钢琴在台的热况说了一遍。又例如，媒体把王永庆年轻时用“两百元”开米店，形容成贫苦，我也忍不住要辩一下当时的“两百元”其实不小。　　有时是某个当前的社会话题诱引我去探索同一话题的日据时代版，例如，读到日本古老的铁路便当店歇业，自然就反问，日据时代台湾的铁路便当长什么样子？有排骨吗？而大陆游客涌入日月潭，我就去翻报纸，找出一九二七年那一场让日月潭首次登上台湾八景的票选活动；那一次，台湾民众撒出三亿多张热情选票，爱乡爱土的心叫人赞叹。　　日据时代的民众生活，虽不一定波澜壮阔，却是面目丰富且感情满怀。我探索的路径是大量采撷报纸新闻，因为那里才有如小说、电影般的生动描述，有人影、时间、地点与声音、动作、感情。举例来说，追踪到台湾人最早参与的那场马拉松赛，我的做法是运用新闻报道，尽最大可能重建现场，带引读者重返比赛当时的情境。　　一群日本小学生挥着红旗，上写白色英文字“HS”，为他们城南小学校的老师加油……西门町那边的两个艺伎却没头没脑钻进现在的衡阳路和中华路交口的裁判席，被警察喝住：“非工作人员不准进来！”没想到艺伎却娇声娇气说：“大人，可以啦！”害得警察一时间反应不及，只能苦笑……　　同样要描写那一场马拉松大赛，什么人得到什么成绩和胜败结果可能才是一般运动史专书的重点。然而对我来说，读没有人声和场景的历史，仿佛掉进四面白墙的太空舱，抓不到方向和重量，无从了解与感受。　　我想，情境和故事才是历史趣味的核心。人发出的言语、穿着的服装、身体的动作，甚至天空晴或雨，才能建立情境，所以，种种细节最是要紧。在这本书中，我有许多细节挖掘，一方面希望让历史情境更立体，可阅读性升高，另一方面，时代的特征从细微处看，更有味道。所以，也希望对大家更细腻了解那个年代有帮助，也让电影、小说、漫画、动画、舞台戏、电视连续剧，能有更精准的凭据。　　我也衷心期待，这本书的话题广度足够作为一个时代的布景，描写手法也足够引起大家对那个时代的注视与兴趣。　　书中《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那一篇文章在报纸登出后，北一女有国文老师以此文为引，当作文题目，希望学生也描绘代表自己家族历史的事物。老师还在提示上写着——“张爱玲说：‘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谨此再借，献给各位读者朋友。　　全书完成，特别要感谢几位朋友。　　在北一女念书时，我曾经代表班上去参加书画比赛，陪榜而已，那次的冠军是忠班的梁旅珠，一个多才多艺的风云学生。大三时，她到法学院来修日文，我们才真正成为同学，从此变成好朋友。这本书准备进入编辑阶段，我就想：“非压榨梁同学的才华不可。”　　书里提到的事件，旧报纸多有即时的、动态的新闻照片，珍贵却模糊。以前几本书我常提出采用这类新闻照片，出版社和美编都面有难色。这次特别央求旅珠把旧照片画回来，重现当年。　　旅珠总是依我指定的照片摹画，但也曾经发生拒画的事情。被拒的图是一个强盗，我的本意在让读者看看当时的犯人也穿横条纹的囚衣，但她说：“他的眼神好可怕！”马上在电脑里删掉那张图，一眼都不愿再看。旅珠就是这样明亮善良的人，她的世界容不下污浊。她的笔触如其人，加上她所采用的画笔，有十几个黑白层次，更让画质增厚，散发善良温暖，有通俗照片所缺少的温度，也正是我想传达的人情感觉。　　摹画的过程，因为每一笔都要到达每一个最小的细节，每张图对我来说都放到显微镜下了，从不知道的诸多细节也浮现了。旅珠和我常在网络两端一起细看好多照片，只为确定究竟衣服上有几个纽扣之类的细节。也一起读专书，确定战前西方淑女的鞋样和帽式。这种再深入让我们再发现，是个兴味十足的学习过程。有趣的是，我们意外发现日本闲院官载仁亲王某一天肩章戴反了，真不知道那天失神的仆人是谁。　　也感谢联合文学的主编郑顺聪和联合报专栏组的郭乃日，像我这样的作者，跟磨好的糯米浆一样，没有编辑拿大石头来压，水分挤不出来，可用的糯米团就出不来，美味的汤圆也遥遥无期。近一年，他们为我设定交稿时程，严禁找借口，文章才一篇一篇顺利出产，非常感谢。　　另要感谢平泽千映子小姐协助阅读日文资料。早晨，总是她一杯咖啡，我一杯橘茶，一同飞返旧时光，在老故事里笑开怀。　　也谢谢平原绫香。她不是我的朋友，不过，今年每一次写稿，一定边听她的Jupiter专辑。　　每一天　　我倾听自己的心　　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在内心深处　　我们紧紧相连　　闪耀的星星　　越过无垠的时间　　指引我们相遇的奇迹　　每一天　　我倾听自己的心　　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而是被宇宙的胸怀所拥抱……　　她的歌声总是让我感觉幸福欲泪……谢谢。

内容概要

陈柔缙，台湾大学法律系司法组毕业。曾任台湾《联合报》政治组记者、《新新闻周刊》资深记者，现为专栏作家。著有《私房政治——二十五位政治名人的政坛秘闻》（1993）、《总统是我家亲戚》（1994）、《总统的亲戚》（1999）、《台湾西方文明初体验》（2005）、《官前町九十番地》（2006）、《喜事台湾》（2007）、《台湾摩登老广告》（2008）。

书籍目录

自序／日本时代的世相人情







1/ 人的日本时代



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

跑啊！林和

王永庆的两百圆有多大

辜家豪门钻石失窃记

台湾最贵单身汉

美国鸟人到台湾

明治元勋欠钱记

禁吃大蒜迎亲王



2/ 爱与死事件簿



恋爱？乱爱！

台湾人殉情记

少年仔爱看电梯小姐

烟草女工眼里的蒋介石

台湾第一个母亲节

怀念的铁路便当

最爱彷冒“味の素”

烤鸭该怎么吃？

不是功学社的山叶钢琴

爱乡爱土全民票选台湾八景

一九三三年双十国庆在台北

舍不得不爱的农历年

怪怪小偷和大盗

海角七号的那张相片

老药房的推销术

铁达尼船难消息在台湾

豪华世界邮轮初体验





3/ 台湾历史因缘地



上海

台湾银行“重返”上海



东京

东京火车站的呼吼

早稻田的咖啡店

松泉阁给的问号与答桉

第一波青春壮游

第三国人



台北

抚台街洋楼身世之谜

不存在的古迹



参考资料             280

图片来源             282

绘图模画来源             285

作者简介

台湾日据时期的世态民情。

让我们一起追索那些被遗落在过去，以及被深藏于现代的台湾人的历史。

时代不专属于谁，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

不追洋物，非关西方文明，而是观看与感觉那个时空下，“人”与“事”、“地”的交会，所展现具有时代风的世相人情，许多还深藏、绵延到当代。

图书封面

---

 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下载 精选章节试读 更多精彩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