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的记录片说美国蓝调音乐是“Poetic tales of lives untouched by either lipstick, or collars"。天然去雕饰,是属于蓝调音乐的诗意。萧红的《呼兰河传》也应归于此列。萧红文字的美如入化境。体现了中文字独特的美,节奏明快,表现力十足,又不失细腻灵巧,正如史湘云的身段,结实而富有弹性,“鹤势螂形”。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回忆录,在呼兰河的小城里,有萧红童年的一切。呼兰河的世界一分为三。其一是化不开的亲情,年老而神志清明的爷爷,把绝大多数优秀的品质传给了她,给了她后来很少能遇到的温暖。其二是故土风情,活灵灵的生活,北土荒凉的景色,独特的北方小城给了萧红永恒的回忆。其三是呼兰河的大泥坑,正巧在大街正中,雨后形成深深的沼泽,吞噬过路的人和动物。呼兰河人总是受泥坑的困扰,埋怨,看热闹,但从没有要填没了它的打算。把中国人的末世心态写得那么苍茫,末世中的生机那么鲜活,几乎不像年轻女人的手笔。前三分之一只写故土风情人物,后半程写亲情和人间。大泥坑串起一条总线,从之前吞没了狗马,到之后吞没了活生生的人,到最后竟然诞生了一位它吞没不了的人。小说妙,妙在形散而神凝。初看是回忆录,温暖、活灵活现、伤感和琐碎。细看是小说,荒凉四溢。深看是战斗檄文,切开了肌肤,流出来一摊脓血。切开爱的回忆,唤醒黑色的真相。萧红29岁上完成《呼兰河传》,29岁正是年轻女子黄金般的年龄,美好,充满活力,萧红31岁离开人世,早谢的花朵自有她的悲情,这种美好与悲情在《呼兰河传》完美地交织到了一起,形成了强大的战斗力。读者可以对阿Q的命运无动于衷,但没法轻易略过《呼兰河传》里的伤痛,这就是女性作家的独特优势--比较男性荷尔蒙的强大战斗欲望,她可以更美好,也可以更痛切,由此更紧地抓住读者的心灵。还有什么比美好中的毁灭更让人悲伤和愤怒呢?还有什么比强烈纯真的爱背后的黑暗更能让人颤抖呢?所以女性作家如萧红,在鲁迅面前也不会显得个头矮小--她的悲悯和洞察力淹没了一切。萧红是孤单的。最爱的爷爷早已不在人世。熟悉的故园大约已经荒芜。玩伴团圆媳妇死于家暴。只有那大泥坑还在继续吞没生灵。萧红也是自由的,她喝着呼兰河水长大,她热爱故乡,她看到了真相。我对她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嫉妒,包括才气和心灵的自由度。小说的结尾,最后一位重要人物登场,这位潦倒的磨坊工人在这吃人的世界里顽强地生存下去,不肯被大泥坑吞没,很低调也很强硬,描写他的文字是纯纯地白描,如果不是特别关注,几乎猜不到为什么要以这样的人和事来将一部堪称才情横溢的小说收尾。从《呼兰河传》可以看出,萧红超前得不会有好下场,萧军或鲁迅勉强接盘已属不易。但也许,这样的女人在任何时代都会显得格格不入,太锐利太纯真太有才。如果没有早逝,她会进化成什么样?这种揣测让人有点轻微眩目,浮想维纳斯的断臂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