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院风荷》章节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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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0-2
ISBN:9787533654238
作者:朱良志
页数:228页

《曲院风荷》的笔记-第28页 - 看舞

米芾《画史》说他“早年行笔言细,中年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方圆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其传彩行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缣素,世谓之吴带当风。”

《曲院风荷》的笔记-听香 - 听香

元代画家钱选的名作《八花图》,堪称花鸟画中的绝代精品。如其中的一幅水仙,真能当得上“朱栏白雪夜香浮”之评。人称画水仙南宋赵子固最称胜名,那是因为他的水仙画中有怀念旧朝的寓意,但要说画得传神出韵,则稍逊钱选一筹。钱选的这幅作品灵气飞动,色彩幽冷而明澈,风度雅净而渊深。叶轻举,柔圆而有弹性;花净白,灼目而忧伤。布置疏朗,不失谨严之法度;清气馥郁,兼有无形之妙香,堪称为“听香”之妙作。钱选自题水仙花图说:“帝子不沉湘,亭亭绝世妆。晓烟横薄袂,秋濑韵明珰。洛神应求友,姚家合让王,殷勤归水部,雅意在分香。”稍后的倪云林题钱选水仙图诗说:“晓梦盈盈湘水春,翠虬白凤照江滨。香魂莫逐冷风散,拟学黄初赋洛神。”“香魂”二字可谓的评。看这样的画,真使人有“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感受。康德说,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他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惆怅。南田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也类乎此,这一境界为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他所说的高逸之境。这高逸的境界,如公孙大娘舞剑,赵子龙之舞梨花枪,人们常常只能看到他(她)的舞姿,看不到他(她)的寂寞而飘逸的灵魂。这寂寞而飘逸的灵魂,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不粘不滞,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灵动活络。无可奈何,凄情楚楚,它是倏然的感动、畅然的高蹈,还包括震惊以后的茫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抹不去。人们常常说艺术的高妙是很难以语言表达出来的,南田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就是就此而言的。

《曲院风荷》的笔记-冷月 - 冷月

 中国瓷器自北宋以来追求宁静渊澄,和中国人的文化追求有关。“步步寒花结,言言彻底清”是一种审美理想世界,“一片冰心在玉壶”反映了人们自律的精神。世界永远充满着龌龊和清洁之间的角逐。清清世界,朗朗乾坤不仅是一种社会理想,也是一种审美追求。
  明徐上瀛《溪山琴况》就推崇音乐中的清清世界:“语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言失雅也。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为声音之主宰。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不清;弦不洁,则不清;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皆清之至要也……试一听之,澄然秋潭,皎然寒月, 湱然山涛,幽然谷应,始知弦上有此一种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
  清清的世界,是凄寒的。清寒境界是片宁静的天地。宁静驱除了尘世的喧嚣,将人们带入幽远精澄的世界中;宁静荡涤了人们的心灵污垢,使心如冰壶彻底冷,从而会归于浩然明澈之宇宙;而宁静本身就是道、一,就是宇宙之本,宇宙生命之秘密就在宁静中跃然显露。
  老子说:“夫物云云,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他把静和道联系在一起的,万物的存在之根是渊深的,又是宁静的,这就是永恒的道。归于静,也就是归于道,大道就在于静。
  中国艺术追求这种绝对的宁静。
  如在中国画中,永恒的宁静是其当家面目。烟林寒树,古木老泉,雪夜归舟,深山萧寺,秋霁岚起,龙潭暮云,空翠风烟,幽人山居,幽亭枯槎,渔庄清夏,这些习见的画题,都在幽冷中透出宁静,这里没有鼓荡与聒噪,没有激烈的冲突,记事像范宽《溪山行旅》中的飞瀑,也在阴晦空寂的氛围中,失去了如雷的喧嚣。寒江静横,雪空绵延,淡岚轻起,孤舟闲泛,枯树兀自萧森,将人们带入那太古般永恒的宁静中。如北宋画家王晋卿,善画“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静寒是其基本特点,如其传世名作《渔村小雪图卷》,画山间晴雪之状,意境清幽,画中渔村山体均以薄雪轻施,寒林点缀于石间崖隙,江水滉漾,与远山相应,一切都在清晖中浮动,真是幽寒宁静之极。中国古代画论中颇多玩味嫩寒之语,周亮工《读画录》卷三录明胡长白题画诗数首,如“一水带寒月,孤村幕夕烟”、“残月半窗白,寒星彻夜疏”正所谓冷风过林,自协音徽;凉月晖席,都成秋痕。嫩寒之意,历历可见。
  中国画家酷爱静寒之境,是因为静反映了一种独特的心境。画之静是画家静观默照的结果,也是画家高旷怀抱的一种写照,画家以静寒来表现他与尘世的距离,如陆治自题画云:“松下寒泉落翠阴,坐来长日澹玄心。”在静寒之中冶澹心灵;同时,画家也通过静寒来表现对宇宙的独特理解。
  中国艺术的静寒之境,绝不是追求空虚和死寂,而是要在静寒氛围中展现生命的跃迁。以静观动,动静相宜,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通则,它一般是在静寒中表现生趣,像戴熙所说的“一丸凉月”,则“大有生趣在”,恽南田所说的,在“荒荒寂寂”中,感受到一片生机鼓吹,即属于此。静寒为盎然的天机跃动提供了一个背景。文嘉自题《仿倪元镇山水》:“高天爽气澄,落日横烟冷,寂寞草云亭,孤云乱小影。”在静寂冷寒的天地中,空亭孑立,似是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你见那孤云舒卷,轻烟缥缈,使青山浮荡,孤亭影乱,这不正是一个无比喧闹的世界吗!彻骨的冷寒、逼人的死寂,在这动静转换中全然荡去。
  静与空是相联系的,静作用于听觉,空作用于视觉,听觉的静能推荡视觉的空,而视觉的空也能加重静的气氛。在中国画中,空绝非别无一物,往往与静相融合,形成一宁静空茫的境界。因此静之寒,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空之寒。中国艺术热衷于创造“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不介入人世的概念、俗世的欲望,不介入人的复杂文化活动,人的社会活动场景渐渐从绘画的主流中逝去,尽量保持“自然的纯粹性”,即以山水面貌的原样呈现,不去割裂自然的原有联系。空山无人,任物兴现,山水林泉都加入到自然的生命合唱中去。王绂自题《水墨小景》云:“云山淡含烟,疏树晴延日,亭空寂无人,秋光自萧瑟。”万物自在兴现,无劳人作,故突出一个“闲”字,所谓闲看浮云自舒卷,心付孤舟随意还。奚冈说:“闲将散笔写倪迂,树色岚光淡欲无,心随孤蓬随去住,一窗寒雨梦江湖。”物自起而人闲,人自闲则物之生意更浓。郑板桥诗云:“流水澹然去,孤舟随意还”,正是此境。

《曲院风荷》的笔记-曲径 - 曲径

柳宗元《永字八法颂》:“侧不愧卧,勒常患平。努过直而力败。趯宜峻而势生。策仰收而暗揭,掠左出而锋轻。啄仓皇而疾罨,磔赲趞以开撑。”
  在我理解,这八法作为运笔的法式,透露出中国美学的一大消息,就是含蓄蕴藉,笔笔藏,笔笔收,不直截,不显露,不滑落,不漂移,稳实,有力,内蕴,外表平静如无风的水面,没有一点涟漪,但在其深处则暗藏机锋,暗藏玄机,充满了力的旋涡。
后人将其概括为无往不复,无垂不缩,点笔隐锋,波必三折。意思是:没有一横是不回来的,没有一竖是不收缩的,一点之中一定会藏着暗锋,一捺之中含有很多折转。细细体会其中的妙韵,是掌握书法用笔之法的入手处。
宋代有一位画家叫郭熙,也是一位著名的理论家,他的《林泉高致》不仅对绘画有影响,也对中国书道、园林等产生影响。他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流则远矣。”
晋卫恒《四体书势》说的:书法要有这样的妙处,就是“狡兔暴骇,将奔未驰”—— 一只兔子突然被惊吓,正准备奔跑,但还没有奔跑,书法要把这一瞬间的妙处表现出来,因为这样的瞬间,将动未动,是最有张力的空间,这就是势。书法要如蔡邕所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中国古代有三远之说,北宋郭熙以平远、高远和深远为画之三远法。郭熙稍后的韩拙又提出三远说,他说:“郭氏曰:山有三远……愚又论三远者: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暝漠、野水隔而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飘渺者谓之幽远。”
他所说的阔远是,莽莽一片,亘望无限,是平远向四方的展开。迷远则是平远中所弥漫的梦幻般的境界,迷离恍惚,云雾盘桓,岚气卷舒,水光山色漫衍飘渺,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幽远则是平远的极致,即景色空茫,愈远愈淡,愈远愈无,直至画面中最遥远最渊深的所在,此之谓微茫惨淡处、天机灭没处、精澄玲珑处。若总此三远,阔远言其广袤无垠,迷远言其恍惚迷离,幽远言其微妙精澄,三者统之于远而归之于心,反映出宋人山水的境界追求。
在《春秋》,讲微言大义;在《诗经》,讲“主文谲谏”;在《周易》,讲“用晦”之道;在禅宗,讲“弘忍”;在做人,讲究的是忍耐,是含蓄;在艺术,讲究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追求言外之意、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才是艺术家追求的大境界。
  曲胜过直,忍胜过躁,子路的冒进,夫子颇不以为然;颜回的忍辱,被夫子许以大气象。力从内在的冲荡来,胜过外在的强力,美从迷离中寻来,胜过通透的美感。中国艺术的世界宛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赏艺人沿着这条小道悠然前行,在那深深的处所,有一无上妙殿。

《曲院风荷》的笔记-空山 - 空山

清人黄钺《二十四画品》中有空灵一品:“栩栩欲动,落落不群。空兮灵兮,元气絪缊。 骨疏神密。外合中分。自饶韵致,非关烟云。香销炉中,不火而薰。鸡鸣桑颠,清扬远闻。 ”唐代《二十四诗品》中有冲淡一品:“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曲院风荷》的笔记-枯树 - 枯树

 孙过庭的《书谱》说道: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如禅宗的一位禅师的禅悟三阶段的话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在第一境中,我与对象充满冲突,处于我执,物执的状态,以凝滞之心观流动之物,对象变成了挤压性灵的对象,人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将物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而在第三境中,乃是一片和谐和安宁,山自山,水自水,没有任何冲突和神秘,物不对我隐瞒,我不对物嚣张,吃茶、看云、轻步,听鸟鸣幽谷,看飞泉滴落,自然而平常。最后山是山,水是水,就是最高境界的平淡。《张迁碑》给人的感觉就是古拙。《石鼓文》也有一种古拙的意味。古拙是一种很难达到的境界,古拙的境界是一种天真的境界,超越了世界上的规矩法度,达到了从容自由的境界。在古拙中,有一种老辣的味道,这种老辣能见出苍莽淳朴。董其昌说过:“天真烂漫是吾师”,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曲院风荷》的笔记-和风 - 和风

米芾——题潇湘八景
潇湘夜雨
苦竹从翳,鹧鸪哀鸣。江云黯黯,江水冥冥。翻河倒海,若注若倾。舞泣珠之阔客,悲鼓瑟之湘灵。
山市晴岚
依山为郭,列肆为居。鱼虾之会,菱芡之都。来者余余,往者徐徐。林端飘渺,峦表萦纡。翠含山色,红射朝晖。舒不无盈乎一掬,散则满乎太虚。
远浦归帆
晴岚漾波,落霞照水。有叶其舟,捷于飞羽。幸济洪涛,将以宁处。家人候门,观望容与。
烟寺晚钟
暝入松门,阴生莲宇。杖锡之僧,将归林莽。蒲牢一嗷,猿惊鹤举。幽谷云藏,东山月吐。
渔村夕照
翼翼其庐,濒峰以居。泛泛其艇,依荷与蒲。有鱼可荟,有酒可需。收纶卷网,其乐何如?西山之晖,在我桑榆。
洞庭秋月
君山南来,浩浩苍冥。飘风之不起,层浪之不生。根气既清,静露斯零。素娥浴水,光荡金精。倒霓裳之清影,来广乐之天声。纤云不起,上下虚明。
平沙落雁
霜清水落,芦苇苍苍。群鸟肃肃,有列其行。或饮或啄,或鸣或翔。匪上林之不美,惧缯缴之是将。云飞水宿,聊以随阳。
江天暮雪
岁宴江空,风严水结。冯夷剪冰,飘飘洒雪。浩歌者谁?一篷载月。独钓寒潭,以寄清绝。
《潇湘八景图》在南宋末年流入日本,现存四副。《平沙落雁》、《远浦归帆》、《渔村夕照》、《烟寺晚钟》。是日本的国宝收藏。

《曲院风荷》的笔记-第27页 - 看舞

舞的精神在中国艺术中,体现为动静相参的思想,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相宜。

《曲院风荷》的笔记-看舞 - 看舞

疾和涩,是中国书法美学中一对关键的概念。王羲之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提出:“势疾则涩。”就是要于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在疾和涩二者之间寻求最大的张力。刘熙载云:“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他将古代书论之秘密,就概括成这两个字。书史上记载唐代草书大家张旭每作狂草,多醉酒,酒和他的草书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酒,几乎就没有这位伟大的书法家,所谓“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国史补》记载:“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揾水墨中而书之,天下呼为张颠。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述书赋》说他:“酒酣不羁,逸轨神澄,回眸面壁而无全粉,挥笔而气有余。”
因酒而醉,由醉而狂,狂来甚至以头发代替毛笔,大叫大呼,其势难挡。据韩愈《送高闲人上序》的记载,这位书家,不仅因酒而醉,还有一种痴迷的精神,对大自然中的一切每观之,必专心,与自然一起跳舞:“往时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以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为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清画家沈灏说:“騞(huò)然鼓毫,瞪目失绡,岩酣瀑呼,或臞(qú)或都,一墨大千,一点尘劫,是心所现,是佛所说。”可见禅艺相通之精髓,禅在当下,悟在平常,一点真心就是禅,些子微茫就是真,只要是本心所现,就是真,就是悟,就是禅,就是佛,就是艺。醉只是对那些可能威胁真心的罗网的逃脱,痴只是对那种思前量后的妄念的阻隔,醉翁之意不在醉,而在无念之间也!

《曲院风荷》的笔记-微花 - 微花

各种各样小的境界:寂寂小亭人不见,夕阳云影共依依,此亭之境也;一点飞鸿远山外,烟霞灭没有无间,此山之境也;一竿寒竹含清泪,独对青天说纵横,此竹之境也;一团苍老暮烟中,幻出奇崛傲世界,此石之境也。

《曲院风荷》的笔记-第4页

中国艺术有这样一个原则,就是“不似似之”。太似则呆滞,不似为欺人,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于有无之间,斟酌于形神之际。

《曲院风荷》的笔记-第26页 - 看舞

舞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精魂。宗白华先生曾说,中国艺术的最高形式是书法,书法的根本精神在乐,而乐是伴着音乐的节奏在跳舞。高妙的书法,就是一个个舞者。

《曲院风荷》的笔记-第1页

瘦与肥相对,肥即落色相,落甜腻,所以肥腴在中国艺术中意味着俗气,什么病都可以医,一落俗病,就无可救药了。

《曲院风荷》的笔记-第69页 - 第四讲 微花

中国人有这样的观点,长江白沙无数,却可一尘观之;大海浩瀚万千,却可一沤见之;群山巍峨绵延,一拳石约略知之;更有那一叶落,知劲秋;一月圆,知宇宙;一朵微花低吟,唱出世界的奥秘;一枝竹叶婆娑,透出大千的消息。所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
这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中国美学和艺术中的一个大问题,它反映了中国人以小见大的智慧,是代表东方美学传统的最有魅力的观念之一。
林逋的《山园小梅》是一首非常优雅而意蕴丰富的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这首诗就谈到小园的妙处,一座小园,也可以“占尽风情”。
中国园林普遍遵循以小见大的原则,用中国艺术家的话说,叫做“壶纳天地”。不必华楼丽阁,不必广置土地,引一湾清泉,置几条幽径,起几处亭台,便俨然构成一自在圆足的世界,便可使人“小园香径独徘徊”了。相对于广阔的世界以及人们对邈远境界的兴趣而言,园林再大,也是局促的、渺小的,即使是皇家园林也难以收备万景,与人的远心相驰骛,何况是私家园林!因而园林创造必然会遇到一个远和近、大和小的问题。
中国园林家毫不讳言园林小的特征。如北京大学校园内有一处景点勺园,那是明代大艺术家米万钟的遗园。米万钟是一位有极高声望的书法家,当时就有南董北米(董指董其昌,米即指米万钟)的说法。勺园,取“海淀一勺”之意,园中曾有风烟里、太乙叶、色空天、勺海棠等景点。孙国光《游勺园记》写道:“大抵园之堂,若楼、若亭、若榭、若斋舫,虑无不若岛屿之在大海水者,无廓不响屧,无室不浮玉,无径不泛槎,将海淀中固宜有勺园耶。园以内,水无非莲,园以外,西山亦复如岳莲。”水有莲,而远山看起来就像莲花起浮,水莲和山莲连同一体。勺园处于海淀之中(一汪水称为淀),这里当时只有一条溪水,名巴沟,一湾溪水,却要表现对大海的期许,再现大海的浩瀚。以小见大的意思非常明显。
无锡有蠡园,我们今天说管窥蠡测,蠡,就是瓢,就是一瓢水,以它来命名,意思很明显:“一勺水就是大海。”
扬州园林多以石取胜,如片石山房,在扬州城南花园巷,又名双槐园,园以湖石著称。园内假山传为石涛所叠,假山的设置,很见特色,溪流逗引着山体,彼此回护怀抱,别有风味,山体虽小,有巍峨绵延之势,水流虽细,却似断非断,与山体相激越,有奔腾跳跃之势。这就是“一片石”的奥秘世界。
扬州有小盘谷,也是以小见称。此园位于扬州城南丁家湾,是清光绪年间两江总督周馥购旧园重建,也是一个以假山见长的院子,园内假山林立,溪流盘旋,山上瀑流泻下,假山的周围奇树盘桓,有一石岩上题“水流云在”四字。真点出了此园的妙韵。所谓“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的澹荡的心灵,使园林的空间大了,远了,飘渺了。扬州还有棣园,原名小方壶,古人云棣通太音,一支芦苇通天地。这样的期许真是微妙极了。
类似以小命名的例子太多了,如浙江天一阁,在宁波成西,占地仅半亩,却万景具备,虽是“一”,但却是“天”中之“一”,以“一”见“天”之大,在“一”中不觉得小,不觉得遗憾。从古至今,又有很多园子叫芥子园,微小的如同一粒种子,也在说以小见大的道理。
就是在这微小的天地中,中国园林艺术家却要做更大的梦:他们要在小园中上天入地,尽神通人。一沤就是茫茫大海,一假山就是巍峨连绵,一亭就是昊昊天庭,故人们常把园林景区叫做“小沧浪”、“小蓬莱”、“小瀛洲”、“小南屏”、“小天瓢”。“小”是园的特点,“沧浪”、“蓬莱”则是人们远的心意。壶公有天地,芥子纳须弥,这成了中国造园家的不言之秘。明祁彪佳说得好:“夫置屿于地,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然,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
对于造园家来说,园不在乎小,而在于通过独特的设计,使鉴赏者能够在其景致的引领下,同生烟万象,汇大化洪流。假山虽无真山巨大,但却可以通过石的通透、势的奇崛以及林木之葱茏、花草之铺地、云墙漏窗等周围环境,构成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从而表现出山的灵魂。园林可以说是宇宙天地的微缩化,它就是一个小宇宙。园林之所以由小至大,就在于顺乎自然,表现造化生机。没有这种生机活态,也就没有由小至大的转换机制。这种生机活态作用与鉴赏者的心灵,使人们产生超出园林自身的远思逸致。而品园者之所以能够在心目中完成这种转换,在于园林中特殊的景点创造,在于品园者和造园家一样,有共同的“文化密码本”,有共同的文化心理结构。这个“文化密码本”就是中国人由近及远、由小见大的哲学思想。
在汉代,中国园林对由小见大的创造方式并未有特别的注意,汉代文化是以大而著称的。六朝时随着佛教的深入人心,以小见大的思想逐渐为人们所重视。如南朝庾信有《小园赋》,他自己置一园林,园不大,数亩庇护,寂寞人外,故称小园,他非常爱这个小园,水中有一寸二寸之鱼,路边有三竿两竿之竹,再起一片假山,建一两处亭台,就满足了。他说:“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况乎管宁藜床,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绿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妙处。
中唐以后,园林日趋精微化。元结诗云:“巡回数尺间,如见小蓬瀛。”独孤及说:“山不过十仞,意拟蘅藿;溪不袤数丈,趣侔江海。知足造境,境不在大。”刘禹锡云:“看画长廊遍,寻僧一径幽。小池兼鹤净,古木带蝉秋。客至茶烟起,禽归讲席收,浮杯明日去,相望水悠悠。”小池古木幽径,都是一个微小的世界,诗人就在这微小的世界安置自己的悠悠的广远之思。
白居易对小园有深刻的理解,他是园林美学中以小见大风尚的推动者,他在诗中表达了这方面的思考:
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西檐竹梢上,坐见太白山。
——《病假中南亭闲望》
白居易极力肯定小园的地位。到了宋代,于精微处追求广大,成了文士们的自觉追求。宋冯多福《研山园记》说:“夫举世所宝,不必私为己有,寓意于物,故以适意为悦,且南宫研山所藏,而归之苏氏,奇宝在天地间,顾非我所得私,以一拳石之多,而易数亩之园,其细大若不侔,然己大而物小,泰山之重,可使轻于鸿毛,齐万物于一指,则唔言一室之内,仰观宇宙之大,其致一也。”
文人们在小园中或得了乐趣,得到了性灵的提升。宋秦观《行香子》词云:“树绕村庄。水满坡唐。倚东风、豪兴倘佯。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扬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小小园景,收尽世界春光,给人带来快乐。
宋朱敦儒说,他的小园,就是一个尘寰、一个自在圆足的世界。《感皇恩》词云:“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 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洞天谁道在,尘寰外。”词写得轻松愉快。
明清以来,追求小成为一种风尚。由无法大,到刻意追求小,可以说是一种思想转换。今存明清时期的家私家园林大多是小园,即使像拙政园这样的名园,其实也是个小园。这里我想说说小园的代表苏州网师园。网师园占地还不及拙政园的六分之一,但小中见大,布局严谨,园中有园,景外有景,曲径通幽,花窗扑天,显得很精巧。这个小园中布置了不少景点,但多而不塞,假山很小,池水一汪,也不显局促。中部是园林景区,以池水为中心,彩霞池犹如一块明镜,将狭窄的空间荡漾得通通透透,天光山色、亭阁花木的影子映在其中,极具活意。园内建筑小而低,有透窗、便面以及空空的小亭,人在其中,根本感觉不到小,倒是有玲珑通透之感。小山丛桂轩是此园的中心,每逢仲秋世界,“香风满轩花满树”,香气远逸,而轩外花影移墙,园内池中,红鱼点点,悠游自在,将大千世界动的趣味收摄于其中。这可以说是现存中国园林中以小见大的观念的典范。陈从周先生1980年就是仿照网师园内殿春簃建明轩,赠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
明祁彪佳对这样的意韵体会颇深。他说,造园之妙在“约”。这个“约”颇合于中国美学尚简的传统。他说:“君子处世居身,莫妙于约之为道,且如所居,堪容膝足矣……而登是室也,横日之所见,为流,为峙,无不毕罗于吾前,是取景又何其奢乎,约其名而奢其实,予滋愧矣。”他的寓山园中有一处景点叫《选胜亭》,他解释说:“唯是登亭徊望,每见霞峰隐日,平野荡云,解意禽鸟,畅情林木,亭不自为胜,二合诸景以为胜,不必胜之尽在于亭,乃以见亭之所以为胜也乎!”不必连绵胜景,只要心中有,非园中之景致,即园中之景致。他谈园中的妙赏亭说:“此亭不昵于山,故能尽有山,几叠楼台,嵌入苍崖翠壁,时有云气,往来飘渺,掖层霄而上,仰面贪看,恍然置身无际,若并不知有亭也。倏忽回目,乃在一水中,激石穿林,泠泠传响,非但可以乐饥,且涤十年尘土肠胃。夫置屿于日,置亭于屿,如大海一沤,然而众妙都焉,安得不动高人之欣赏乎!”正是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
他说,造园之妙在“隐”。景物是心灵之寄寓,但却是个“隐寓”。必须善藏,唯有藏才有涵蕴,才有供人咀嚼的空间。园的形式构造最忌一览无遗。他给一室命名为“隐瓶”,取的就是此意。他说:“昔申徒有涯放旷云泉,常携一瓶,时跃身入其中,号为瓶隐。予闻而喜之,以名卧室。室方广仅丈,扩两楹以象耳,圆其肩,高出脊,隐映于花木幽深中,俨然瓶矣。然申徒公以大千世界都在里许,如取频伽瓶,满中擎空,用饷他国。此真芥子纳须弥手。若由是作瓶观也,不浅之乎视公哉!”
他说,园林之妙还在“远”。寓园里有远阁和远山堂,他通过两景之“注”,阐述远的意味。《远阁》注云:“态以远生,意以远韵。”唯远,才会有美。远不仅在所观者多,而在于使性灵飘举,心意神飞。远使“江山风物,始备大观,觉一丘一壑,皆成小致矣”。《远山堂》注云:远之妙“在乍有乍无中,可望而不可即也”,在园林欣赏中得到性灵的超越。
北京颐和园中的谐趣园有涵远堂,涵远堂有对联云:“西岭烟霞来袖底,东洲云海落樽前。”亭阁虽小,但艺术家将它放到天地之中去,汇入宇宙的节奏中,所以不小,招风雨,暮云烟,伴春花秋月,收渔歌鸟鸣。这样的园子怎么可以说是小呢?这样的天地怎么能说局促呢?心自远,天地自大。地偏又何能阻隔!
郑板桥说:“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网,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对此画,构此境,何难敛之则退藏于密,亦复放之可弥六合也。”在一方天井中,居然要弥合六虚,上下与天地同流。这就是以小见大的转换。心灵的活动是在有限中表现出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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