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书评

平庸小说、优秀小说与杰出小说 ——由《风止步》说开去

评价胡学文晚近的中篇小说《风止步》（《长江文艺》2013.9），载于上海《文学报》。这个中篇不错，推荐大家去寻还阅读下。胡学文的《风止步》首发《长江文艺》，后被大量转载，深受好评。笔者这里对它进行评述，一方面由于它是一部优秀、值得评价的小说，另一方面，它是一个极好的分析样本，可区隔出平庸小说、优秀小说、杰出小说三者的界限。平庸小说，我们平时所读的绝大多数小说都属于这一类别，这里只拎出一种，即观念小说，或概念化小说，因为这种小说常莫名其妙受吹捧。观念小说核心特点是，理大于情、理大于事，小说其实就是以文学的形式将某些问题/观点/理念重新包装展示，其给读者的启发与一个社会文件、一篇学术论文或一则深度报道没有差别。小说的意义在于通过人物经历所牵引与发动的种种丰富的、精细的经验，使读者认同故事的行进逻辑，认同人物的命运，进而打动读者、启发读者，而非相反，人物只是经历中的甲乙丙丁、道具般的存在。说到底，现当代文学发展已近百年了，不少作家仍未从《子夜》的书写模式中走出来。《风止步》　无疑超脱了这一点，它做到了优秀小说该做的——就事论事。小说涉及几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农村留守儿童、空巢老人及其引发的性侵犯。读过那么多模式化、概念化的底层文学之后，心里不免发怵，这不会又是一部秀姿态、渲苦难的作品吧？幸运的是，胡学文没有，他放弃了立场，放弃成为一个观念学家的冲动，而是做一名真正的旁观者，冷静、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正因为旁观，他贴着人物写，尊重人物的行为逻辑，刻画出了相当精彩、相当立体的人物，特别是王美花与吴丁。王美花的确愚昧，可她的所作所为却又不仅是“愚昧”所能概括的。她有她的自尊与颜面，更重要的是她要护住孙女的自尊与颜面，这种决心来自爱，也来自愧疚（某种赎罪心态）与恐慌，它如此强大，甚至为此她可以忍受马秃子一次又一次的玷污，对于一个保守的农村妇人来讲，这是怎样的耻辱与噩梦——这加大了她说出秘密的成本，也反衬出她护住这个秘密的决心。因此，当吴丁搬出各种大道理，对她来说不仅苍白无力，简直是可恨之极。吴丁的每一次追问与逼迫，对她而言都是灵魂的摧毁——这比马秃子的肉体蹂躏更可怕，因为吴丁直接动摇了她的精神支柱——他可能会把秘密泄露出去。所以她先是送钱、再是想用肉体补偿（小说对两人对峙的描写步步惊心、剥皮见骨，令人难忘），到最后精神濒临崩溃，她终于毒死了吴丁。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合乎逻辑，都在情理之中。小说深刻的悲剧性正在于，它是一个好人杀害好人的故事。吴丁没有错，他善良、有同情心、有正义感；王美花也没有错，她是肉体与心灵经受千疮百孔伤害之人，她有卑微的权利去守住自己的秘密而不被打扰，可最终的结果却不是受损害的好人之间的互相温暖与拯救，而是互相伤害并导致最后的残忍杀戮。是吴丁的“启蒙”方式有问题，还是王美花“愚不可及”？是什么造成好人受伤害，又是什么造成他们如此隔膜？《风止步》令人想到了鲁迅先生的《药》。胡学文借此为我们呈现丰富斑驳、充满矛盾与悖论，令人哀婉绝望却又无力无解的农村生态与人性图景。然而，《风止步》　本可以更进一步，它是一部优秀的小说，与杰出小说差距并不远。它就事论事，而非由此上升到更高的境界，即普遍人类经验的高度。事实上，为守住秘密苦苦挣扎的王美花，让我想到的是施林克《朗读者》里的汉娜。汉娜与王美花不是很类似吗？她们都是有秘密的人，她们都是沉默之人。胡学文并没有将王美花的沉默隐喻化，王美花的悲剧只属于王美花，但施林克恰恰相反，他借由汉娜的沉默——书写的，其实是每一个人的沉默。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秘密之地，一个沉默或被迫沉默的领域，它只有你自己知道，由于各种原因——羞耻感、社会环境、个人感受，你选择遗忘或绝不袒露，哪怕由此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像汉娜，无法阅读是她的秘密，为此她辞掉工作，离开深爱她的男人，甚至到最后在法庭上宁愿成为千夫所指心狠手辣的纳粹分子，她都绝不说出。仅仅为了守住不识字这个秘密就牺牲一切？可以想象中国式评论家又要站在道德主义立场批判作家思想倾向有问题。然而，施林克却告诉我们，汉娜对沉默的坚守，是偏执，是不可理喻，但更是对个体自尊与自由的最后坚守，因为只有在这个无声领域里，她知道她自己，她用沉默抵抗非议与诽谤，她捍卫了尊严。这便是差距。我们的启蒙观永远是道德化的评判方式——“批判愚昧的人”，而西方作家恪守的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良好传统：对人的价值的尊重与理解，捍卫人的生动形象、捍卫人的自尊和自由。《风止步》最终仍旧是“道德化”的，它的指向仍旧是农民的麻木与愚昧，王美花毒死吴丁既是小说的华彩片段，也成了小说最大的限制所在。王美花本来捍卫尊严的人性光环消失（爱、愧疚感、羞耻感、忍辱负重），她终于变成了一个封建守旧、“愚昧透顶”的农村妇人，为了守住秘密杀死了无辜的青年，特别是当她埋葬吴丁之后，一身轻松、“面露微笑”。难道王美花“不愚昧”、留守儿童等社会问题不存在了，王美花式的“沉默”便一劳永逸消失了吗？胡学文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虽接续了五四时期乡土文学传统，然而，他没有跳脱出这个框架与思维方式，连微小的一步都没有迈出。也许分类过于简单，然而这正是笔者心中平庸小说——优秀小说——杰出小说的阶梯分布。当然，我无权对胡学文吹毛求疵，在一整年下来中篇写作如此平庸乏力的情形之下，《风止步》绝对是其中的翘楚。我不过是略感遗憾，它本应该更进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