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

章节摘录

　  从生活的破烂里冒出来一个人。一些纽扣，绳子，几小块皮革，许多脏纸，几声叫喊，两手十字交叉的姿态、上台阶的姿态，把翻领弄平整的姿态，一些偏见，再次出现的梦想，爱吃香蕉，无休止地重复的几个主要字眼。随着时间推移脖子越来越粗，前额边上露出一根筋，几绺白发，肥肉堆积伤疤无数。更多的纽扣，更多的绳子，更多的脏纸，出现更多的姿态和更多的偏见，除香蕉外还有无花果，主要字眼也增多了，桩桩回忆堆积起来，妨碍了行动，遮蔽了一地，使一切变旧，把一切抹去、擦损、变脏。姿态和偏见、反感都合为一体并且已不是其本身而隔了代，是单调的回声。顺着小路很难走，不是杂草丛生，而是环状，弯弯曲曲又绕了回去，没有方向，没有终点。不在空间里而只能在时间里移动。脖子更粗，又鼓出一根筋，肥肉更多，伤疤甚至放松了对原有伤疤的记忆。有的只是更迟。没有更远，没有更近。　  你斗争了吗？你英勇了吗？ 只有一次，后来就不天真无邪了。我一向持喜剧见解，只有在圣米格尔•托里斯海滩上的那一次是例外。　  喜剧见解，拐弯抹角地。没有嘲弄。没有闹剧。没有笑声。　  我想要别的东西。我做了个再次出现的梦。　  一处草原。草原上有小白花和一些蓝花及几朵黄花。一英亩的地上长满芳草，草直挺得像些小剑，长得较高的草丛里结满荚果。草原在一恬静的树林边上。附近有个房子，还有个值得一爱的人。我几乎把鹿忘了，那里也一定有鹿。不过最重要的是威严。　  我的父亲极不威严。他在纽约市的列克星敦大道一幢旧公寓当看门人。当看门人自然是一大不利条件。他毫无斯文或沉稳可言。　  他又高又瘦，行动笨拙。他穿的那些补过的衣服上仍挂满商店和厂家的标签，戴一顶褪了色的圆顶礼帽。虽说他的薪水差不多够用，他却花很多时间在升降机送下来的垃圾堆里挑挑拣拣。　  一只扔弃的糖盒子里可能会有一两块巧克力。他为我把巧克力收好，指出巧克力没碰过，完好无损。我很鲁臊，不肯吃。不过，当他没看着的时候我总是抓起巧克力扔掉，因为我知道他会痛心的。他已经很惭愧了，我不能使他更惭愧。　  他捡垃圾不是为了找吃的。他要找的是能带来愉快的纪念物：扇子、香水瓶、一只绣花拖鞋、涂金的舞票、剧院节目单、精心安排的菜谱以及其他这类东西。他把它们收集起来放进桶里。他死时，他收集的东西已几乎装满第五个桶。一旦收捡好，我从未见他再去看一眼，不过一旦有了新发现，他便会百般抚弄，嘴里直哼哼。　  他是想象这把扇子或那把扇子的主人在跟他调情？他觉得一个旧瓶里仍留有淡淡的香味是因为在他内心出现一位美女梳妆打扮的情景？我怀疑，他太卑贱了；他的感情更是一般化。这些东西是愉快的象征，非个人的、抽象的，从奇怪而反常的观点看，也是纯洁的。　  20年后，我非常像他。我在图书馆、音乐厅和画廊里挑拣。　  我不用桶装，我收集的是唱片、书籍和一些名画的复制品。　  我在冬天戴圆顶礼帽（我父亲在夏天也戴圆顶礼帽）穿一套整洁的蓝衣服，上面的标签已被小心地摘掉。我是一家食品杂货批发店的一名定货员。　  “两百箱罗斯代尔牌上等豌豆，一百箱罗斯代尔牌头等豌豆。” “早上好，皮尔斯先生。” “早上好，乔。” “天气真好啊，雷利小姐。” “早上好，鲁克先生。” 我是乔•罗克。就连皮尔斯先生和雷利小姐都有更多的威严。他们不很神经过敏也不为受到尊重而拼命。我乘地铁时谈亚里士多德的《诗艺》，当然是译本，或者读吉本的《罗马帝国的衰亡》，指望别人看见书名，知道跟他同行的是一位有教养的人士，是一位大学学人，甚至是某种教授。有比这更卑贱更不体面的吗？或者不真实？或者肮脏陈旧？ 20年前我17岁时，情况很不一样。举止几乎相同，然而大方、高雅、新奇。当时我腋下还总夹一本书，但我耳朵里全是钱币的叮当声和银白色横幅标语在大风中发出的哗啦声。就连气味都不一样，又苦又涩又辣。　  到如今，我把很多时间花在公立图书馆里，但是瓦砾也刚开始堆积。我还得把我的第一只桶的桶底遮起来。伤疤只是伤疤而已，不，它们依然是敞口的创伤。　  我住在一间地下室里，不过是作为一个共谋者。有个东西潜伏在大煤箱后面的角落里，它会随时出现。我闪到潮湿的石头走道，悄悄走过成排的垃圾桶，躲进人行道下面我那间小地下室。　  光线从天花板上的一扇窗口射进来，窗上的玻璃厚6英寸，能支撑人在上面行走。即使是直射进来的阳光也呈淡绿色而且充满银色尘埃，就像在海底一样。我尽快脱下身上的信差制服，这并不卑鄙也不可笑，这是我蒙骗敌人的伪装。　  当年我全然骗过了他们。如今他们认出我了，一个瘦瘦的店员装得很有文化教养，住在布鲁克林一个没有电梯的公寓的小房间里，四周全是些关于如何思考的书籍。有点怪。他说他喜爱严肃音乐和绘画。一个隐藏的酒鬼，跟陌生人争论人生，甚至妓女都厌烦他。　  当然也娱乐。或者更确切地说，啤酒喝得太多或听了之后，便大打出手。　  就拿公立图书馆来说吧。我17岁住在我父亲的地下室里时，真有说不完的高兴。那是个充满冒险的仓库，一些遥远的地方，人迹未到的沙漠，别致的军服，严厉的法规，有待攻占的有城墙的城市，有待被战胜的野蛮土人，便于挥舞短剑的晃动起伏的船甲板，全都有目的——或是科学，或是友谊，或国家，或命运，或复仇，甚至干脆是一种豪侠的举止。　  现在图书馆对我来说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已成为耕作书本的穷人之一。为春宫和奇病怪症查找过期医学杂志的浑身抽搐的一伙人之一；毫无才能而从旧刊物里发掘笑料再把笑料转卖出去的漫画作者之一；在保险公司里搜集死因统计数字的雇员之一：解决某一难题以赢一辆汽车或一万美元的参赛者之一：无数卑鄙、繁忙的一伙人之一。又是我父亲和他的垃圾桶。　  或者拿我近日常去闲逛的那个哲学阅览室来说吧，充满炼金术±、占星学家、犹太神秘哲学家、研究魔鬼的专家、魔法师，无神论者以及各种新教派的创始人。　  我发现难以在偏执狂的包围中坐在那里，还有论文以及我本人的映像，但我仍一夜又一夜住在那里。习惯胜于惧怕。腐朽是一种良好的麻醉剂，温暖而令人安心。　  我躲在书丛里，潜伏在书底下，我的眼睛、耳朵和嘴巴里都是书。只有晚上在家里我才对这包封的状况大为惊异。以巨大的代价，以受尽苦难为代价而一字一字写出的一亿字，获得万分狂喜。　  二手货的启示！ 我父亲的桶增至一千万！ 有时我似乎觉得我能闻到书卷的气味，它们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正像它们的读者的气息；正像装满旧鞋、有一根蒸气管穿过其间的壁橱的气味，腐烂和死亡的气味。　  我一直想把图书馆烧掉。但要把它烧焦也得用火力极大的乙炔火炬。再说，这行为会被误解。第一个这么干的是希特勒。我的用意和他的用意不同。我的意思当然完全不同。　  又是草原，还有那恬静的树林。如此好看，如此清新，充满光明和优雅。书也曾经跟这一样，有的庄重得像天鹅，有的闪烁清新得像一条小溪。　  经过我的这场火之后，嫩草从黑色的灰烬中生长出来，鹿在清晨出来吃草。非常宁静。一只公鹿把头一扬，那两只角上好像戴着许多水晶小铃。一些母鹿走出寂静的树林，安详地低头吃草。一片树叶悠悠飘荡，一只小鹿受惊而跑开，然后假装害怕的样子，跃起四只矫健的腿，向前>中跑，姿态万千而起舞，其图案就是欢乐。　  有一次，我感到自己有点像这个起舞者。我跃过两边是石狮子的图书馆台阶、身上穿着桔黄色饰边已经退色的绿色制服，袖子太短领口太紧。我跑过大理石过道时取下绣有“美国投递服务”字样的帽子，对拒不向英国人投降的劳伦斯都不看一眼，伊拉斯莫在他的书房里，膝上放一本《生命之舞》，梦想中的牛津塔尖。　  我也没有看见从我身边经过、脸被擦破、脸上很脏的人，他们各自专心于自己的那种病态兴奋状态，各自寻求偏执狂真相的证据。我分辨不出解决难题的人或不解决难题的人，这些人忙于凭眼力解决问题和扰乱问题，有人紧抓住一股确会通向某处的绳子，有人在摸索这根绳子。　  如果说有人在这间主要的阅览室里呆得舒舒服服，那就是本人。　  爱琴海，这海水暗红得像葡萄酒的海上，骄阳似火。我和伊阿宋及其勇士们在一起，有将会悲惨地死于底比斯的奥列斯特，有克里诺斯，他有很硬的后台，是阿伽门农国王的携盾侍从，还有其他一些人。我戴着有马毛饰的头盔。我的桨在赫拉克利斯①的桨的后面，当他随着希阿辛斯的歌的节奏划动沉甸甸的船桨时，我看见他背上的肌肉时而呈半圆形时而伸平。希阿辛斯，圆圆的脖子，一头金色的卷发，歌唱古代的君主们，歌唱他们的爱也歌唱他们的死。我心中是何等地充实，我随着他那明亮高昂的嗓音摇桨又是何等地高兴啊。　  …… 

内容概要

纳撒尼尔·韦斯特（Nathanael West，1903—1940）是美国“迷惘一代”的最后一位天才。如果说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的作品象征了爵士乐的1920年代，那么韦斯特的小说就是1930年代大萧条的最好写照。韦斯特短暂的一生产生了四部中长篇及若干短篇，然而他为数不多的作品却成了美国文学中的珍品。他那无比敏锐的目光不仅看到了大众的苦难，还看到了苦难中的幻灭和幻灭中的荒诞。韦斯特以冷静反讽为基调的创作手法在当时也是独辟蹊径，这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日后 “黑色幽默”的先驱。韦斯特对小说创作极其严肃，几乎每本书都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反复斟酌。他的第一本小说《鲍尔索?斯内尔的梦幻生活》（1931）也许是他作品中最难解的，书中假想主人公在特洛伊木马中的游历，借此对木马所象征的西方文化讽刺挖苦。

书籍目录

韦斯特解构美国梦

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

冒  险  家

西部俱乐部成员

西藏之夜

波兹镇的波兹先生

骗    子

无耻的谎言

公事公办

鸟  与  瓶

韦斯特年表

作者简介

《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内容简介：韦斯特对小说创作极其严肃，几乎每本书都要花上几年的时间反复斟酌。他的第一本小说《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1931）也许是他作品中最难解的，《鲍尔索•斯奈尔的梦幻生活》中假想主人公在特洛伊木马中的游历，借此对木马所象征的西方文化讽刺挖苦。

图书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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