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骗

章节摘录

　　1　　春节过后，文博仁受命负责拟定下岗职工名单，这是他倒霉的开始。文博仁今年三十八岁，在厂办主任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年，是东吴化肥厂实际上的第二把手。他明白这是只烫山芋，本来不想接手，厂长给他打气：“你在前台唱戏，我当后台老板，天塌下来有我顶。”眼见推不掉，他只得硬硬头皮顶着石臼做戏。这天下午，他刚开完各车问统计员会议回到办公室，镇文化站站长宋俊才胳膊弯里挟着个头盔走了进来。他比文博仁早出生一年，但长得矮小．倒像文博仁是兄长似的。东吴化肥厂是县里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兴起小化肥时建立的．由于远离城市，爱国卫生、精神文明之类的事情归镇里管辖，文博仁遂与宋俊才成为莫逆之交。宋俊才坐到凳上喝了口茶说：“明天下午有空吗？有空一起去看看江南的拍卖。”这种拍卖活动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早就有了，吴门画派的发源地苏州古城却在前不久才由文物商店牵头，联合几家有实力的单位，成立了江南艺术品拍卖有限公司，重点做书画生意。这次因系首拍。当地各种媒体早就大加渲染。文博仁是个书画收藏迷，只因诸事缠身，宋俊才又去省里学习了，才把这件事情丢到脑后，当下他说：“我手头事情太多，恐怕走不出。”宋俊才说：“你挤挤时间吧，我们已经错过了看预展，明天正式拍卖不能再不去，即使不买东西，领领市面也好。”文博仁侧着脑袋盘算了一下眼前的事情，说：“好吧，争取与你一起去。”宋俊才说：“那我明天下午到厂门口后打手机通知你出来。”文博仁说：“可以。”这时早过了下班时间，文博仁邀宋俊才到家里去吃晚饭。宋俊才说：“镇上的白天鹅舞厅老板夜里请客，派出所长也要去，我想乘机和他讲讲，几个青头鬼经常上站里的网吧捣蛋，让公安教训教训他们。”文博仁就不再挽留。他目睹宋俊才骑上摩托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过去厂里兴旺时，他很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如今却好些日子没上酒席面了，肚里清汤寡水的。过去县经委、工业局都看中他的才华，有意调他去，他贪图在工厂活得滋润不肯走，否则早进机关当上公务员，不用在这爿穷厂受罪，于是他又懊悔自己的目光短浅。　　文博仁是看到宋俊才收藏字画眼热才挤进这个圈子的。在厂里他虽属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有点灰色收入，但工资奖金都得全额上交，本人可动资金有限，为了把中意的字画弄到手，难免挖空心思，做一些投机钻营、蝇营狗苟的事，这在字画收藏者中本属常事，如果不是后来出了某种变故，他不会因此身名狼藉，只缺一个洞钻的。　　文博仁、宋俊才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前准时赶到江南。两人跟着前面的人一路往里走，很快抵达拍卖厅。门口摆着两张桌子，桌后坐着几个靓女，桌上堆放着一叠目录及几十块号牌。文博仁、宋俊才见别人随意拿目录也各拿了一本。拿号牌却得付两千块钱押金。有了这东西进场后才可以竞买拍品，如若不遵守拍卖规则，那押金就被充公。两人遂凑出两千块钱，由文博仁拣了块号牌，欣欣然走进拍卖厅。　　前面位置都坐满了人，文博仁、宋俊才只得坐到后排。他们见附近坐着几个认识的文庙书画古玩市场里的小老板，与他们打了个招呼，接着低下头翻看目录。那小册子是用寻常书写纸印的，很粗糙，每一长格里都标明拍品的编号、作者、名称、规格、质地、参考价位等。文博仁正看得起劲，宋俊才胳膊肘子碰碰他，他抬起头，看到拍卖师宫慎安走到台上，在拍卖桌前立停。此人他早打过交道，几年前，他曾请担任文物商店业务部副经理的宫慎安鉴定过一件费新我书法的真伪，当时对方态度很倨傲。听出身裱画世家的裱画匠冯宝泉说，宫慎安尽管只是个部门经理，却已暗发。前些年，有人还是愿意把藏品先拿到文物商店卖的，那里一般收购价格较低，卖主不愿意贸然出手，宫慎安记住了对方姓名住址，下班后就找上门去做私下交易，开出的价格往往要高出一倍甚至几倍，于是人家乐意脱手。他把买来的东西通过暗渠道卖出去，从中狠狠地赚一笔。文博仁天真地说，甏口好扎人口难扎，这种事情做得多了总有一天穿帮。冯宝泉说，文物商店里有本领的人有几个不做这种事情？只不过胃口大点胃口小点罢了，法不罚众，上面只能眼开眼闭。后来他又听别人说宫慎安这些年能暗发，除开倒腾字画，还与做假有关，他本人能画几笔，手里接触过的古人东西又多，炮制几张假画并非难事，不过这样一来，为人就显得龌龊了。然而正是这个不洁之人，今天站到拍卖台上俨然成为一个令圈内人心仪的拍卖师。像宫慎安这样的门槛精，没有丰裕的回报是不肯显山露水的。然而那本册子上的拍卖规则里明明写着，东西一旦成交，卖方和买方只要各付成交额的百分之十佣金就可走人，宫慎安向哪里捞横堂呢？文博仁在宫慎安目光逡巡场子时抓紧时间把这个想法向宋俊才咬咬耳朵，机灵如宋俊才，也猜不出此人到哪里去得额外好处，只有摇头一笑。这时，西装笔挺的宫慎安清清喉咙作起开场白。包括文博仁、宋俊才在内的坐在台下的人都乖乖洗耳恭听。文博仁见那几个文庙来的字画贩子一个龇龇嘴，另外几个相视一笑，脸上显然有嘲讽之意。事实也是，如果不是冲拍卖而来，这里的人谁会听也是小八腊子的宫慎安煞有介事做报告。不过宫慎安倒也声音洪亮。口若悬河。他从江南艺术品拍卖公司成立之初衷讲起，一直讲到这次在东吴古城举行首拍的非凡意义，然后宣布纪律，中间不打一个愣，有几次还故意恰到好处地小作停顿，于是引起旁边座位上的人嘁嘁私议，只听其中一人说，他是学说_书的，“文革”中还是文艺系统的造反派头头呢。文博仁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忽然想到，当年这个破“四旧”的头头如今却来向人兜售“四旧”，世界上的事情好滑稽啊。　　但凡拍卖，第一件拍品选哪一件大有讲究，江南拍卖行在同行中只是个新入伙的小弟弟，这次搞的规模又不大，因此只能算是小拍，从目录上所标的参拍字画看，作者大多为中小名头，且本市在世的书画家居多，这样，宫慎安把本市已故当代花鸟画家庄轩夫的一件四尺三开轴子首先推出来倒是适中的。庄轩夫是近代著名书画大家吴昌硕的入室弟子，书画金石俱佳，既得乃师真传，又有自己的风格，在世时是本市公认的花鸟第一高手。有人说，他如果不是恋栈，肯去上海、北京工作的话，足可跻身当代一流画家的行列。他三年前故世了，作品遂成为本市藏家争购的热门。文博仁在老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狠狠心把手头所有积蓄都拿出来，外加卖掉一辆摩托车，凑足八千块钱。上门向他求购到一张也是四尺对开的写意梅花。年前有朋友造访，他展示此物，朋友说，如今可以卖到一万两千块左右，几年间增值三分之一，他甚感欣慰。庄轩夫的这件也是68公分×68公分的写意梅花，参考价位1.2万元。由于和自己拥有的藏品相仿，文博仁对此异常关切。　　官慎安结束开场白，略作停顿后郑重其事地目光扫了一圈宣布：“现在拍卖开始！”立即有两个男小伙子一个拿画轴，一个执丫权走到台上，两人利索地互相配合，丫权叉住轴头绳，把画高高举起。文博仁马上屏心静气看那件东西，由于距离太远，他无法看真切，只怨来时未带望远镜，幸而轮廓尚且清楚，这件东西与自己吃进的在一个档次上。坐在台下的人像文博仁、宋俊才这样没看预展的是极少数，多数人对这件拍品早细细琢磨过了，想竞买哪一件东西心里也早已有谱，他们像老练的猎手一样，静静地观察事态发展。宫慎安尽管初次领衔当主演，已能从容不迫，他昂头远视，双手撑在拍卖桌上，待静场足足一分钟后高声说：“一号拍品，已故著名画家庄轩夫的写意花鸟，起价一万元，愿买的人请亮牌。”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年人马上举牌。宫慎安手一指说：“这位58号先生愿买，很好！”话音未落，中间一人举牌喊：“一万一！”宫慎安还未来得及接茬儿，后座有人喊：“一万二！”宫慎安指着那人的号牌报告：“一万二一次……”“我出一万三！”第一个竞买的58号先生高举号牌。宫慎安刚要开腔，却有几人同时举牌喊：“一万四！”接着又有人喊：“一万五！”然后一万六、一万七……宫慎安见状非常兴奋，文博仁也高兴得直搓手，而更多的人则是小声议论，其中有人在考虑是否加入这场混战。这种气氛在拍卖会上是求之不得的事，于是，价位像温度计跌进沸水池似的一路高升。宫慎安以洪亮的声音向全场报告每个新进展。当它过了两万大关．宫慎安报出“两万一次……两万二次……”时，持58号牌的中年人喝一声“两万一！”大有不得此物决不罢休的拼命劲头。……

内容概要

钦志新，男，1947年生，江苏吴县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十三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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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苏州的书画造假，在明代中期就已出现，但其特色的真正形成，应在明四家都去世以后。当时的苏州画坛画风萎靡细碎，主要是受文徵明和仇英的细丽画风影响所致，像唐寅、陈淳那样才华横溢的画家在明代后期的苏州画坛已不复存在。然而，这种没有灵气只重功力的画风，更容易被造假者仿效，“苏州片”的特色便由此形成。“苏州片”的精华其实就是一个“骗”字，尽管骗得那么机巧，那么儒雅。本书名改“片”为“骗”意在向读者展示当代书画界更加登峰造极的云谲波诡和种种防不胜防的温柔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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