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研齋筆記 紫桃軒雜綴》书评

《六研斋笔记》《紫桃轩杂缀》

在众葩吐秀的明人笔记中，嘉兴人李日华以闲逸笔调写艺文之事而著成的笔记—《六研斋笔记》与《紫桃轩杂缀》，堪称其中极具风姿的两朵灵芬之花。李日华字君实，号九疑，别号竹懒。生于明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卒于明崇祯八年（1635），万历二十年（1592）廷试三甲二十二名进士。该年选授九江府推官职，上任推官前后历五年(1592-1597)，其间勤政爱民，政声颇著。后因不徇私情得罪上司而遭贬谪汝州。万历二十九年(1601)，李日华移任西华县令，在西华任上，李氏始终以经世济民为已任，其为政严明、断讼公正，深得民心。万历三十二年(1604)，因母亲过世，李日华回乡守丧，并上疏乞请归田终养老父，从此结束了他的外吏生涯，开始长达二十余年的家居生活。其间明廷虽多次招请他重回公职，李日华一直坚隐不出。应当说，促使李日华放弃自己的政治抱负，而选择归隐轩斋的生活，不仅仅是出于他躬行孝道而丁忧归里奉养家严，晚明天启年间阉党妖氛焰灼，使得李日华不愿与之同流合污，遂洁身而退，也是主要原因。李日华居林下日多，以著述、鉴藏自娱。其著述除以上两部笔记外，尚有《恬致堂集》、《味水轩日记》、《恬致堂诗话》、《竹懒画媵》、《梅墟先生别录》、《玺召录》、《礼白岳记》、《蓟旋录》、《墨君题语》等。《六研斋笔记》与《紫桃轩杂缀》皆为李日华据平时鉴赏、读书所得及平昔见闻随笔漫录而成。《六研斋笔记》共十二卷，多采用随笔的方式，大致所录为李氏历年来赏鉴法书名画的纪录，其相关内容占全书十之七八，其余部分则略述诗词、玄学、方药等杂事。每篇文章体裁都相当类似于书画题跋，李日华不但完整抄录作品画面上的题咏或跋语，另外还记下画家作者的姓名与创作时间，以便让后人考证。《紫桃轩杂缀》及《紫桃轩又缀》共七卷，《紫桃轩杂缀》共分为三卷，内容包括如下：《卷一》：记动物、天象、人物；《卷二》：记植物、矿物、游戏、地理等内容博杂；《卷三》：记所见异事、鉴赏、赠词、品评、音乐、交易等生活杂记。书后另附《紫桃轩又缀》四卷，内容包括他对书画的赏玩、鉴别、论画、赠词等一些平时生活休闲的真实记录。“六研斋”与“紫桃轩”分别是李日华的书斋名，关于“紫桃轩”，李氏在《紫桃轩杂缀》自序说明其来历，其自序言：人从天台来，贻余秋草一丛，作花类桃而艳紫可爱，因植之雪廇峰下，踰年遂滋蔓满山趾。余未谙其性，以修服食，徒伴书籤承砚渖，悦目雅观而已，因取以名我轩，而日手缀杂所说于其中。友人从天台山游历而归，带回了一株树丛赠送给他，并且随后种植于书屋前。因为花形类似桃花，艳紫可爱，便将书斋命名为“紫桃轩”。“六研斋”的由来，近人邓之诚先生在《骨董琐记》卷八《六砚斋》有云：李竹懒以六研名斋。六砚者：其一林宗砚，锉一角，谓其有完德而巾角垫也。其二嬖砚。其三洮河石。其四卵石，僧昙旭游蜀得之峨嵋深雪中。其五唐砚，阔三寸，高五寸，厚几及寸。其六唐砚，左足玷阙，铭之曰：‘剖腾江，刖其足。荡奇云，坦其腹。宁缺而峣峣，毋宁全而碌碌。如邓先生所云，李日华平生嗜砚，故选其所珍佳者六而名其斋。此为“六研斋”的由来。《四库提要》对《六研斋笔记》颇为推重。其评云：日华工于书画，故是编所记，论书画者十之八。词旨淸隽，其体皆类题跋。盖锦贉玉轴，流览旣久，意与之化，故出笔辄肖之也。其他所记杂事，亦楚楚有致。而每一真迹，必备录其题咏跋语年月姓名，尤足以资考证。王士祯《居易录》尝讥其以韩愈《山石诗》为白居易陆游作，以唐庄宗《如梦令》词为李白作，以韦应物《西涧诗》为杜牧作，以林逋为与文同李公麟同时，以赵秉文为元人，皆诚为舛谬。其他如以苏若兰与渤海高氏并列于能书妇人中，不知何据。又文徵明诗‘竹符调水沙泉活’句，乃用苏轼诗语，今见东坡集中。而以为吴中诸公遣力往宝云取泉，先以竹作筹子，付山僧为质，其事未经人用，亦属疏漏。大抵工于赏鉴，而疏于考证。人各有能，有不能，取其所长，可矣。显然，就《六研斋笔记》一书而言，其长处非在考证名物，阐发义理，而在于品书读画之中的闲情雅致，所以，四库馆臣对《六研斋笔记》“大抵工于赏鉴。而疎于考证。人各有能有不能。取其所长。可矣”的评骘还是颇为公允的。比较而言，四库馆臣对《紫桃轩杂缀》一书评价不高。甚至说它：“多剽取古人说部，而隐所自來。殊无足取，不及其六研斋笔记远矣。”对于四库馆臣的这一评价，需加以具体分析。首先，《紫桃轩杂缀》一书 “剽取古人说部，而隐所自來”是不容隐讳的事实。但同时需知这一大量因袭前人笔记而不出原处， 或引书随意、任意删改原文的陋习，本是晚明人笔记的通病，用当下的解释此乃是明末人陋陋相习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之行为。就李日华本人而言，此疵点非但见之于《紫桃轩杂缀》，亦多见于《六研斋笔记》。关乎于此，四库馆臣在《六研斋笔记》的提要中非但避而不提，更以“人各有能有不能。取其所长。可矣”一语为其开脱。另一方面，又以此点而苛求于《紫桃轩杂缀》，其前后标准不一，实难为持平之说。再者，《紫桃轩杂缀》一书，是否如四库馆臣所说的仅长于书画评鉴而其它无足道哉呢？细检《紫桃轩杂缀》我们发现，事实并非这样，如《紫桃轩杂缀》卷一有云：大西国，在中国西六万里而遥，其地名欧海。国列三主：一理教化、一掌会计、一专听断。人皆畏听断者，而教化、会计，独其尊等耳。旁国侵掠，亦听断者徵发调度。然不世及，须其人素积望誉，年过八十而有精力者，众共推立之，故其权不久，而劳于运用，人亦不甚歆羡之。地多犀象、虎豹，人以捕猎为生，亦有稻麦菜茹之属。文字自为一体，不知有儒、道、释教。国中圣人，皆秉教于天主。天主者，以为最初生人生物之主也，立庙共祠之。其言天地万物之理，与中国异，谓天有三十二层、地四面悬空，皆可着人。日大于地、地大于月，地之最高处有阙，日月行度，适当阙处，则光为映蔽而食。五星高低不等，火最上，水最下，金木土参差居中，故行度周天有迟速。其言皆着图立说，亦颇有可採处。自古迄今，不知有中国。至世庙末年，国人利玛窦者，结十伴航海漫游，歴千余国，经六万里，凡六年抵安南，而入广东界。时从者俱死，玛窦有异术，人不能害，又善纳气内观，故疾孽不作。居广二十馀年，尽通中国语言文字。玛窦紫髯碧眼，面色如桃花，见人膜拜如礼，人亦爱之，信其为善人也。余丁酉秋，遇之豫章。与剧谈，出示国中异物，一玻璃画屏、一鹅卵沙漏，状如鹅卵，实沙其中，而颠倒渗泄之，以候更数。携有彼国经典，綵剡、金宝杂识之。其纸如美妇之肌，不知何物也。云：其国之树皮治薄之如此耳。玛窦年已五十馀，如二三十岁人，盖远夷之得道者，汗漫至此，已不复作归计。馀赠之诗云：云海荡朝日，乘流信綵霞。西来六万里，东泛一孤槎。浮世常如寄，幽栖即是家。那堪作归梦，春色任天涯。彼真以天地为阶闼，死生为梦幻者，较之达磨流沙之来，抑又奇矣。就这一节内容来说，李氏所记不但关乎西方政治、宗教、物理与天文，而且载录了他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一段交游。应当说，他关于西方世界的认识代表了晚明士人对中华之外的异域认知，其中既包含了一定的真相，也包含了不少主观想象。籍此亦可知，李日华决非只知吟风弄月的闲逸散人，他的目光所及不但已具“开眼看世界”的意义，而且随笔所录的交游更为我们提供了中西交往史上的第一手资料。可以说，通过《紫桃轩杂缀》一书对李日华的“另一面”的了解会有助我们更全面的认识晚明社会性质及当时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换言之，在《紫桃轩杂缀》一书的闲雅微澜之下，却隐含着碧海云霞般地新景观，其中之意蕴绝非四库馆臣的陋评所能囿限。《六研斋笔记》与《紫桃轩杂缀》两书较通行的版本为民国年间有正书局的石印本，此本所据底本实为天启崇祯本，天启崇祯本也是后世各本的祖本。另外，年代较早的有清康熙年间李湄据天启崇祯本重修本。本次整理即以有正书局本为底本，复与天启崇祯本及李湄重修本相校补，择善而从。这两种笔记的点校者分别为郁震宏、李保阳与薛惟源，其中《六研斋笔记》的前期整理工作（资料收集及据有正书局标点本的初校与文字录入）由李保阳完成，后期复校工作由郁震宏完成，二稿复校工作由吴香洲完成。《紫桃轩杂缀》的点校工作由薛惟源完成，文字录入工作由陈家红完成。校书诸君学识优渥，治学谨严，参校过程中亦尽力尽职，可称善手。然校书如扫尘，旋扫复旋生，故两书的误讹之处恐难尽免，尚祈海内方家硕人匡正为幸。 庚寅年元宵日 丁小明撰于吴门独墅湖之小雪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