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号宿舍

章节摘录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爸妈带着五岁的我跟抱在手上的妹妹上了由天津 到基隆的船。在北京出生的我从来没看过海，“船”更只是在书上的图画 。上了船大家都在舱里抢位子，我却一溜烟地跑遍了船上的每一个角落。　　爸爸的表情严肃，眼睛盯着远方一句话也不说，而妈妈从上火车离开北京 的时候就没停止过哭泣。我以为只有妹妹爱哭，原来妈妈也挺爱哭的。船 上挤满了人，有大人，有小孩，有老先生，有老太太。我很快就找到了好 几个玩伴，大家成群结队地在船上跑来跑去。　　突然间，一声汽笛响了起来，划破长空。码头上的人，把缆绳由柱子 上解下来抛进海里，船上的水手们，把缆绳慢慢地拉回船上。船开始动了 ，我们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大人们却哭成了一片，爸爸还是注 视着远方，一句话也不说。码头上挤满了送船的人，有的低头饮泣，有的 捶胸顿足，有的有气无力地挥着手。　　船慢慢地出了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港口越变越小，然后就慢慢地不 见了。放眼望去，看看四周，除了海就是天，除了天就是海。船慢慢地走 着，浪花有节奏地拍打着船身。看着海天一片，真是挺无聊的。不知不觉 地我睡着了，船轻微摇动，像一个超大型的摇篮，大人小孩都在里面。不 知睡了多久，一阵骚动把我给惊醒了。　　“文森！文森！”我听见妈妈远远地在叫我。我像小松鼠一样，猛地跳 了起来，站直身子，举起双手，对着妈妈大叫：“妈，我在这里！” 妈妈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成一步行地跑过来，拉起我的胳臂，就 往船舱里跑。只见大人小孩挤成一团，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小盆 。船舱前方有一个系着围裙的大胖子，手里拿着一个大勺大声地喊着： “排队！排队！不排队就没饭吃。”他面前摆着一个大桶，桶里冒着蒸 气。　　原来是开饭了。在家开饭时，妈妈会把饭桌整理得干干净净，饭菜摆 在桌上，爸爸会带头念饭前经，然后才能开饭。像这样，饭、菜、汤都混 在同一个锅里倒也挺新鲜的。当然没有人听胖子的话，还是人挤人。听见 有小孩哭的，大人吵起来的，还有几个大人干脆饭也不吃了，打成了一团 。我以为打架是小孩子做的事，原来大人们也会打架，而且比我们打得更 厉害。　　第一次在船上吃饭，妈妈跟我一人拿着一个盆，里面装满了一堆饭、 汤、菜，真难吃。妈妈还一口一口地喂妹妹，妹妹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我是一口气就把它吃光了，妈妈也吃了半盆，但是过了没几分钟就又全吐 出来了。妈妈跟海好像不太能相处，从一上船就没停止过，不是吐，就是 哭。爸爸还是不说话，注视着远方。我也搞不清楚他在看什么，因为除了 海就是天，没什么好看的。吃完饭，过了不久，天就黑了。船舱里变成了 一个大卧室，大人、小孩、老先生、老太太，整齐地排好，肩贴肩地躺在 棉被下。老的打呼、小的咳嗽、有的说梦话，还真热闹。我看大家都安静 了，就溜到甲板上去。海是平静的，只有海浪轻轻地打在船身上的节奏声 。四处漆黑一片，怪可怕的。我抬头一望，天上布满了美丽的星星，好像 天上破了无数的小洞。我正看得出神的时候，就觉得两只怪手，由后面从 肩膀把我拉起来，我两脚悬空，被爸爸抓回了船舱。他把我放进棉被里， 嘴里挤出两个字“睡觉！”这是上船以后，爸爸说的唯一的话。我想爸爸应 该是很生气的，我只好乖乖地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些亮晶晶的星星。　　第二天，船上的人开始彼此认识了，大家开始在船舱里和甲板上聊天 。所谈的东西，我们孩子们是不太懂的。只见有的摇头，有的叹息，有的 痛哭流涕，偶尔也有人兴高采烈地谈未来。我们孩子们挤在船边看着水里 的大鱼，跟着船一起游玩，真是好看极了。就这样，排队吃饭、在甲板上 看星星、跟大人们一起睡觉、听大人们聊天。　　不知过了多久，船上又起了一阵骚动，我从舱里跑到甲板上，大家高 兴地欢呼，还有的人干脆手拉着手唱起歌来。远远地在海跟天连在一起的 地方，冒出了几个黑点，我真是不懂，几个黑点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大 家这样大惊小怪。黑点渐渐变大，船上又拉起了汽笛，只听见大人们兴奋 地叫着：“台湾到了！台湾到了！” 台湾是什么？我又糊涂了。我就去问爸爸，他没理我，我就去问妈妈， 她有气无力地说：“台湾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接着又问：“为什么 我们要去台湾？”这回，妈没理我，马上又开始哭了，不知哭了多久，她终 于挤出一句话：“去问你爸爸！”爸爸还是不说话，眼睛看着那越变越大的 黑点。看着看着，豆大的泪珠由他眼角滴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 滚落。爸爸用袖角擦他的眼泪，我站在他面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原来 爸爸有时候也是会哭的。我看情势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跑到了船头 ，跟其他的小朋友们看看台湾长的是什么样子。此时已经可以看见房子、 人、跟其他的大船。船慢慢地进了港，慢慢地靠了岸。船上的人把几根大 绳子抛向岸上，岸上的人把绳子绑在岸边的柱子上，船慢慢地停下来了。　　这个基隆港看起来跟天津港差不多，只是岸上没有什么人，不像离开 天津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在岸上挥手。船上放下了一个大梯子，大人拉着小 孩，背着行李、棉被，陆续地由梯子上走下了船。我们一共有四件行李， 两个箱子里面是衣服、证件跟其他的杂物，另两个箱子里是棉被。所以都 不是很重，爸爸一个人提着四件行李，妈妈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拉着我， 一步一步地走下梯子，踏上了台湾的土地。　　下了船的人直接又爬上了一辆大卡车，车上也没有位子，我们都坐在 地上。车子开到了台北火车站。我们大人小孩都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下车 之后，同船来的人们就作鸟兽散状。有的有人来接，有的坐在路旁喘口气 。有一个戴着斗笠的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问我们要到哪里去，他说 的话很奇怪，我们都听不懂。爸爸说我们要去台北女子师范学校，他完全 听不懂，爸爸就拿出笔来，写给他看。他看了以后就笑着点了点头，我想 他是看懂了。爸爸问他要多少钱，他又没听懂，爸爸用两只手做了一个圆 圈的手势，原来这个手势代表钱。他伸出一个手指，爸爸就跟妈妈商量， 爸爸说： “看起来他要一块大头。我们身上只有三块大头，怎么办呢？”爸爸说 。　　“怎么办？凉拌！他要三块你也得给他。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叫天天不 应，叫地地不灵，有什么办法？是你拼了命一定要来台湾的。” 看来好像一场战争又要爆发了，妈妈要是生起气来，开始骂人，比那 巷口卖萝卜的声音还大、还尖，而且还要持久。爸爸当然是领教过的，就 对那个戴斗笠的人点了点头。我们一家都坐了上去，妈妈抱着妹妹，妹妹 瞪着眼睛四处观望着，我坐在爸爸腿上，所有的行李就放在拉车人的屁股 后面。拉车的是位老先生，我看他上了车，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车子才勉 强动了一下。就这样我们像坐牛车一样慢慢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 到了台北女师。　　爸爸下了车跟校门口的门房说了几句话，门房出来跟拉车的说了几句 我听不懂的话，拉车的就把我们拉到了教职员宿舍。台北女师的校园很漂 亮，有很大的操场，还有小孩玩的滑梯，跷跷板什么的。我可高兴死了， 一下车我就跑去玩了。　　……

前言

　　我们初到台湾搬进九号宿舍的时候，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一九六二年到台中上东海大学，我离开了九号宿舍。这十二个年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我很早就想把这段成长的过程写下来，由于念书与工作占去了我全部的时间，一直无法如愿。如今我退休了，可以好好地实现这个梦想，把我记得的点点滴滴写下来，最少也可以让我的孩子们知道，他们的上一辈是如何活过来的，也许对他们的成长有些许帮助。　　九号宿舍一共有三十二户，住的都是高雄港务局的中阶主管及技术人员与家属。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大陆人”，有的是军人转业的，有的是在大陆受过专业训练的。所以九号宿舍与一般的军眷宿舍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九号宿舍的孩子们都是在大陆或台湾出生，在九号宿舍长大，长大后有的在台湾发展，有的到国外发展。我们的父母生于战乱，长于战乱，我们继承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与坚强的求生欲望。　　在台湾发展的外地人，与守家在地的本地人在这十分拥挤的土地上竞争，他们与本地人一起创造了台湾奇迹，也与本地人一起分享在经济上成功的果实。我们这一群到国外发展的人，又再一次经历了没有根的感觉。　　我们这群人是卡在东西文化的夹缝里长大的。我们受了很完整的中华文化的洗礼，站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又汲取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西方文明。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是幸运的一群，因为我们有机会看到、体会到两种文化，曾经生活在两个文化世界里。我们也曾游走于外来与本土之间，虽然我们很多是在这里出生的，或是到台湾的时候也只有四、五岁。我们的玩伴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被认为是外来的。念完大学以后，当完兵，可能被认为是本地人的时候，我们又出了国。当然到了国外。我们确实是外地来的。这种没有根的感觉似乎是跟随了我们一辈子的恶梦，永远挥之不去。在这种东西文化之间，外来与本土的夹缝里，新旧时代的冲击中，我们长大了，成了家，立了业。　　我们有的文化熏陶，希望能全部塞给我们的孩子们。我们多么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够对中华文化的庙堂之美有些许了解。可是许多在国外长大的孩子们，念了好几年的中文学校，能写自己的名字就算不错了。许多我们下一辈的孩子，没有经过我们那一段艰苦的日子，与我们之间产生了一条深深的代沟。在物质生活方面，我们没得到的希望我们的孩子们可以拥有。于是，在物质上尽量满足他们。可怜的孩子们，叉再一次卷入了混乱的漩涡。这些孩子们的道德观、价值观，跟我们有天壤之别。九号宿舍的点点滴滴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是台湾的一个横切面。我只希望能借着这本流水账，让后人知道，我们这一群“大陆人”在宝岛台湾是怎么过的这一辈子。当然，也可以说是自私吧，我太爱这个成长的过程。我想把它写下来，让我能够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回味，这一段不长不短的日子。

书籍目录

一　离开大陆来到台湾二　九号宿舍三　老孟杂货铺四　三剑客的震撼五　小小广播剧六　妈妈生孩子七　丁家老太爷八　过年九　养鸡十一　个天生的领袖——宋定西十一　李老师——我的启蒙恩师十二　学台语十三　陈家小媳妇十四　养狗十五　生病十六　升学十七　初到台湾时小孩子们玩的游戏十八　打麻将十九　我妈二十　脚踏车二十一　慈爱的父亲二十二　我上大学了——离开了九号宿舍二十三　想高雄

作者简介

　　这是一个“大陆人”对在宝岛台湾生活的回忆。它记录的不仅是作者个人的生活，而且还记录了像他这样的一代人的生活。《九号宿舍》以九号宿舍里生活的人为写作对象，主要记叙了发生在他们周围的生活小事，反映那个年代的生活面貌。

图书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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