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们》章节试读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2页

只有那像时间一样无穷无尽的蝉鸣在锯着我们昏沉沉的神经。炎热这无形的幽灵，趴倒在山上，伴着蝉噪声打着呼噜。我们一直处于这刺耳的混声合唱的中心，一连几个钟头难得说上几句没什么思想内容的话，只是仰望着秃鹰在苍青的天空中翱翔。据我看来，那些鸟儿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裱墙纸上做装饰的飞鸟似的。炎热已经掌握了我们的躯体，使我们的躯体变得仿佛是尘土做成的，等同于无生命的迟钝的大地，各个关节之间没有有机的联系，浑身热烫、瘫软，只有它那火炉般的热吻让我们大汗淋漓得难受时，我们才会感到自己的存在。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93页

井也还在这儿，一口废弃的井，张着恐怖的，沉默的大嘴，井底也找不到令人安慰之处。对我们来说，那洞眼像一处伤疤。它像一个需要认真对付的敌人那样，冒冒失失地闯到我们中间来，我们的憎恨对他丝毫无损。它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6页

我下了井。一下去，全身就有一种越来越凝固起来了的感觉。太阳光线没了，感到气息也不同了，那是泥土中散发的气息。我沉落在黑暗中，赤裸的双脚接触到潮湿的泥土，浑身感到清凉。那儿一片漆黑，我像盲人一样只能凭触摸了解那大地腹腔的形状。泥土，泥土，厚实的泥土紧握住拳头，压得人感到窒息。挖出去的泥土依然把它沉重的幽灵留在洞里。我用铁镐刨井壁，只听到“嗒、嗒”的声响，没有回音，就像是敲打我自己的胸膛一般。现在，光亮不是在我的前方，而是在我的头顶，像颗星星似的高不可及。啊！……我双手的皮肉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几乎和泥土合而为一，已经触井壁而无厌恶之感了。“长官，”我对营长说，“我们已经打到三十米了，根本不可能出水啦。”
“可是，怎么说咱们也需要水。”他答道。
“那么，找另一个地方去试试吧，长官。”
“不，不。还是继续打这口井。两口三十米深的井不会出水，一口四十米深的可能出水。”
“是，长官。”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91页

这样，我们就被拴在井上了。我们继续打下去，更确切地说，我们是在向地球的底部倒退，退到阴影在其中栖居的某一地质年代里去。冷漠成堆的水迫害着士兵们。士兵们越来越孤独，越来越阴沉。他们跟他们自己的思想和命运一样阴郁。他们像地神般没精打采地慢慢挖掘着，挖掘着空气、泥土和自己的生命。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8页

继续打井。井在我们中间逐渐踏踏实实地具有恐怖的、吞食一切的人物形象，成了主人，成了工兵们不相识的老爷。工兵们随着时间的推移钻得越深，泥土也就越来越浸入他们的灵魂。泥土这稠密的、没有源头的元素，似乎由于引力作用同人逐渐结成为一体。工兵们顺从判处他们不得见光明的无情指令，顺从黑暗的吸引，沿着垂直的洞穴在那条夜路上前进，把生而为人的意识都倒转过来了。我每一次看到他们，都感到他们仿佛不是由细胞组成的，而是由尘土的分子组成的。他们的耳朵里、眼睑上、眼睛里、眉毛上、鼻翼间、变白了的头发上，到处都是泥土。他们的心灵里也装满了查科的泥土。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9页

在他们的脚下面、四周和头顶上，泥土像黑夜似的增长。泥土凝聚着死寂的沉默，灼热、阴暗、诡秘，一动也不动，令人窒息。它像一团铅雾似的朝工兵涌来，把他们埋在黑暗里，像埋一条潜藏在某个地质年代中的虫子那样，距地表不知几多世纪。我们朝思暮想，苦盼着水从这又聋又哑的洞里倾泻出来。我感到我在朝下落，落到一个下坠得没有尽头的梦里。在井底，我跟其他的人永远分离开来，也远离了战争，由孤寂把我送到毁灭的目的地，在那儿由虚无用它那触摸不到的手把我扼死。我看不到亮光，浓重的大气压抑着我身躯的各个部分。昏暗的圆柱直落在我的头顶上，把我掩埋在谁也听不到我的声息的地方。可是，在这个地方，时间是凝固不动的。由于没有光线显示时间的变化，时间在地底下就停滞下来，停滞在这漆黑一团、整齐划一的暗室里。光明在这儿死去，这儿是那棵在夜晚生长、让天光熄灭、大地变暗的大叔的根。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5页

士兵们打着赤膊，像活鱼似的油光闪亮。
挖上来的是黑颜色软土。泥土饱含希望的颜色，给井沿上带来了清新的喜讯。
打到了十二米。看来会有水，挖出来的泥土越来越湿润。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1页

又是大热天。那干燥的、看不见的烈焰，又炙烤着我们的肌肤。
天空结成了一块巨大的石板，太阳就镶嵌在那石板下面。地面没有一点湿气，尘土像惨白的死神般升腾起来，用灰沙的臂膀拥抱着树干，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92页

现在打井，已经不是为了找水，而是要完成一个逃避不了的计划，一个弄不明白的目标。我的士兵天天陷在阴惨、黑洞的漩涡里，那漩涡把他们像瞎子似的卷向神秘地默默扩大着的底下去，把他们紧紧地拧在地底。
地面上，那口井就像这场战争似的，呈现出一种不可避免的、绵绵无尽的强悍面貌。士兵从井口爬出来，浑身沾满泥土直冒汗，眼睑和头发都染成了白色。他们是从遥远的冥国来的，像是只从冲积层里涌现出来的史前的怪物。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90页

由于有水的浸润，他发现整个荒野都改变了模样。每棵树都变成了一个喷泉。他喝着，喝着，可是那像梦一般轻飘飘的水并不解他的渴。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79页

树长得枝比叶多，而人则感到口渴比仇恨多。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0页

司机那剃光的头，像是图图玛果。
“这些当兵的真要把我当水给喝了。”陪同他来的司务长说。有个波托西的小个儿兵查孔，长得又黑又壮，像把铁锤那样。他提出了个不吉利的问题。
“那儿有水吗？”
“比这儿还缺。”他俩回答道。
“比这儿还缺？难道叫我们像卡拉华塔似的，光靠空气过活吗？”
士兵们把与日俱增的炎热不知不觉地在他们心头引起的苦恼，吐露了出来。这种苦恼是跟没有朝思暮想的水解渴联系在一起的。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78页

在这个地狱里熬炎热难耐的时光，没什么书可读，于是就读我自己写的东西，读我的日记。
也许是由于挖那口井让我们吃尽了苦头，我总觉得那井永远都该是我们的。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83页

说过了，做过了，了无踪迹第集了散了，就像轻风掠过针茅丛，甚至并没将它晃动。
我没有另外的事情可记啦。

《女朋友们》的笔记-第294页

两挺机枪扫射得帕拉博博树的树干像斧劈那样开花。粗腿儿们扫射得越来越紧，枪声中混杂着他们野蛮的喊杀声。他们狂暴的攻击目标集中在那口井，而我们保卫着井也寸步不让，好像井里真的有水似的。在我们的十一名阵亡者中有科斯尼、佩德拉萨、特鲁斯塔和查孔。他们袒露着胸部，还露出一直沾满泥土的牙齿。
炎热这透明的幽灵趴在山头上，炙烤着树木，晒得人头脑发昏，使大地爆裂发出声响。我为了要省挖掘坟坑的活儿计，就想到了井。
我们把十三具尸体拖到井边，再慢慢朝井洞里推去。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尸体翻转一下就给黑暗吞没，不见踪影了。
“不再有尸体了吗？”
于是，我们朝井里铲土，铲了很多土下去。可是，尽管如此，那井依然永远是查科地区最深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