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书评

非有老笔，不上天台

其实早在网络上看到陆源贴出这个故事的第一个章节，我就知道他和他的书又将面临一次考验。在这个阅读和灵魂同时变得越来越轻薄的时代，不知有几多读者肯承担因为过于绵密的叙事、过于分散的情节、过于颠簸的节奏造成的巨大弃卷风险去购买一本前三页只分了三段的庞大故事——其实它的结尾若能得到伸展，恐怕不得不分成两册出版。但无论如何，对于经常厚着脸皮身兼故事创作者的我来说，在阅读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投入的精力获得了极大的回报。终卷后回看题记中所引李太白《上阳台贴》十六字时豁然开朗。所谓“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正是陆源在访谈中提到的：“我愿意自己的小说是个独立世界，包罗万象。”他至少部分继承了太白的才气与狂气。我一向对将法哲思想著作与小说故事在阅读对象层面分出高低感到惊奇。所谓哲理著作大多是对于历史和现实材料的高度抽象，而伟大的故事创作却常常是在构建一个仅存在于作者和读者精神上的全新世界，创世主和布道者至少不该待遇太过悬殊。有“创世”情节的作家是幸运的，他们可以终其一生在精神上脱离世俗困扰，用文字建筑新城，并且自设准入机制，但他们承受的孤独也是漫长的，一如书中唐代的范鹄与现代的范湖湖，分别以行动（尽管他生活在古书中）和思维（尽管他是现世的血肉之躯）制造迥异于同时代人的传奇，然而历尽劫难后趋近于解脱的方式仍然只能是过分戏剧化的触摸死亡与孕育新生命。怀着这样的野心营造出的故事，表现方式成了大问题。年代久远和距离遥远的材料向来是摧毁故事可读性的杀手，大唐、西域、海外这些对现世人而言恍如架空情节般的素材落地生根极难。在写作意义上所谓的接地气是要前往地底与旧时光死磕的，陆源凭借在海量阅读与艰苦写作中获得的灵感和对罕见材料的查证与组合演绎能力，尽力对古代部分的故事进行了通俗化加工，但仍显得与时代相隔太久，读者入戏艰难。好在封底所说的复调小说这一选择解决了问题。文字中的复调当然不是个新鲜的概念，就近年来大火的穿越小说和穿越剧来说，其中稍微有点营养的都会注意借用古今并行的两条线索推进情节。然而《范湖湖的奇幻夏天》注定不会往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的方向低位俯冲，它的起承转合不靠时光机和超能力，而是全凭大篇幅文字造成的流动气韵，虽然在情节和字斟句酌的篇章间无缝转接的次数过多难免令人眩晕，但这种市井街里到大唐西域的一次次平稳过渡的确让认真的阅读者产生奇妙的体验，从而原谅某些孤绝的暂时忘却读者感受的表达。这种体验很容易引发书虫的想象。比如我在阅读过程中实在没法不想起老马尔克思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与《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它们之间的联系如此明显，尤其是插叙和倒叙中对于时间的巧妙安排，几乎有如出一辙之处（当然这些手法也绝非老马首创）。后来在访谈中陆源直言对其影响最大的作家正是老马，这让人安心。不讳言土地的滋养该是一棵树最大的美德。那么《范湖湖的奇幻夏天》是否算是一部拉丁美洲式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呢（它的书名就带着“奇幻”二字）？近年拉美文学重掀引进高潮，许多久闻其名而作品已经多年未有译本面世的作家重新破土。当年“大爆炸”的威力太过巨大，以至于后来文字一有幻想与现实交织的内容就会被打上“继承拉美文学大师偶像组合衣钵”的标签，或者干脆指为抄袭。殊不知魔幻现实主义的传统在中国落地久矣，就算不拣故纸，从稍远的聊斋何典到极近的港台“鬼”派，算得上一脉相承，大可不必寻根拉美。如此书般大量消化稀有资料与知识并以故事的形式展示也正是大量笔记的拿手好戏，其间多有能以寥寥数百字上天入地又回转人间，引发人心大震撼者。只是旧人少有陆源这种经过寻访收集后将众多的材料归入一部巨制的做法。因此书中涉及的历史、传说与考据来的偏门知识绝非炫技，而是一种保存与重新演绎，类似前述笔记中看似庞杂的罗列，偶得之并有所悟有所用的后人方能觉其宝贵。陆源自言其作品是些海量吞食信息、素材的大胃怪，为了喂饱它们，他不得不持续学习，不停吸纳知识，但写完小说后，好多学问又渐渐遗忘。我想他的意思是这些知识已经转化为小说的一部分，并且随着那个世界在不同大脑中以不同的姿态变幻，重新获得生长的契机。编辑和装帧当然比我更加了解这些，因此给这本书编排了酷似儿时《镜花缘》绘本的封面，若有人看到封面当做轻小说或者儿童读物买回一定大呼上当，而原本感觉封面古怪的我在读罢全书后感觉这种轻至超现实的表现方式与内容有互补作用，反倒接受下来，这是件有趣的事情。最后说句不客气的。除非有朝一日突然获奖，此书想要大红大紫甚至变成话题都不容易，因为它会成为见证写作艰辛过程的亲友、饱受出卖灵魂困扰的其他创作者、惜纸如金句句考量的嗜书瘾君子们的隐秘欢乐，这些人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变得越来越稀少，而这种欢乐除了阅读故事本身，根本无法传达给其他人。李太白“老笔”一挥的《上阳台贴》若非后世丛碧公子的苦留，也许已不知流落何处。陆源这支新成的“老笔”也该有更多的解人，对一个纯粹的创作者来说，排在奖项和稿酬之前的，该是读者的褒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