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岛编年》书评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日期:2015-1
ISBN:9787542645432
作者:包慧怡
页数:320页

岛屿乐意吐露你想知道的一切(代书评)

刊于《上海壹周》(2015年2月2日)诗人。作家。译者。研习神秘主义头韵诗及八至十五世纪手抄本的中世纪文学博士生。八五后少女。会讲盖尔语。蘑菇爱好者。通灵人。豆瓣上的“布莱瓦茨基夫人”。曾居于黑岩镇海边一栋孤寂的楼内。现旅居都柏林市中心某地下室。试图描述包慧怡令我陷于多维面向的泥沼,而包慧怡甚至对泥沼都有精辟而诗意的评论。泥沼是“天然的防腐利器”,她在《翡翠岛编年》里《泥沼人》一文中写道,“泥沼下方是一个无迹可循的黑暗世界,因此自古就是秘密处决人犯的理想刑场。”然而在同一段结尾,史实的黑暗已让位于肆意的奇想:“我不禁暗自揣测,无数仍躺在泥地的无名人儿啊,在沉积物流淌的床上可也有深沉瑰丽的梦境。”究竟是属于哪一个面向的包慧怡写下了这些文字,已无可分辨、也不再重要。因为这些兼具诗意、才学及想象力的文字如同一场神显,泄露了文字背后的那位隐者、那个创世(一本书不啻一个世界)之神。“你有信仰吗?”在季风书园活动开始前的午餐上我问她。“我还在纠结,”包慧怡答,随后又半开玩笑地反问,“‘慧怡’是不是很像一个法号?”而我也无法确切想起第一次见到包慧怡的场景。我只好在微信上问她——她的微信ID是“谁叠被子谁是猪”,显然我们属于相同的哲学流派,瞬间证明了彼此相识之偶然性中的必然——结果,她似乎更乐于保留记忆的“可能性的泡沫”,给了我两个选项:要么是在2011年王安忆和托宾对谈的时候,要么是在2012年乔·邓索恩与周嘉宁对谈的时候。记忆之锚令我终于想起那些片段。王安忆和托宾的对谈是在长宁区图书馆;而邓索恩与周嘉宁的活动,则在盛夏的作协里。这两次,包慧怡都是现场翻译。事实上,即使包慧怡在上海,能见到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她始终是一个耐得住寂寞、默默做学问的人,她并不热衷于社交,甚至根本不用微博(据说曾有一个ID用于潜水,但不久忘了密码,便顺势告别了那片水域)。就好像即使在上海,她也一直在过某种意义上的岛屿生活。由十九段断片组成的《岛屿生活》是《翡翠岛编年》里我最爱的一篇。包慧怡将具有确定性的日常生活“反译”成测不准的诗性文字,于是智性有了灵性的光泽,阅读的愉悦变成了双重的。对于还没有读过包慧怡的读者,我只想借用那句著名的上海谚语“伐开心?买包包!”(朋友们都叫她“包包”)来强调这种唾手可得的愉悦感。实际上,包慧怡曾写过三篇《岛屿生活》。小说《岛屿生活》曾发表于《天南》文学双月刊上;而诗《岛屿生活》则收录于独立出版的诗集《异教时辰书》里。若拂去表面的迷雾,我更愿意将这三篇同题的《岛屿生活》都当作诗,将包慧怡始终当作诗人——而那首诗是这样结尾的:“奇迹是众岛的特产;从观看一幅画到成为画成为颜料、天青石、山脉,成为布纤维和透视法你想知道的一切,岛屿都乐意吐露但别指望真相。”

翡翠岛编年小感

第一次听说包慧怡是因为她翻译了唯有孤独恒长如新,复旦的才女。后来知道翡翠岛编年出版了,加上自己本来就对爱尔兰这个国度充满好感,于是就买来看看。看之前的很多评论都非常喜欢通灵人之梦这一章,然而我读这一部分的时候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共鸣。可能是自己没有什么诗人气质,这些太跳跃太想象力丰富的文字反而让我觉得不知所措云里雾里。第三辑最见作者的功力,旁征博引,写得非常精彩。但要欣赏这种精彩的前提是你一定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否则通篇读下来的感觉也仅仅是:噢爱尔兰有这么个文学巨擘,噢他有这些流传于世的成就。对于我这种对爱尔兰的认知就仅仅停留在叶芝,贝克特,王尔德,乔伊斯等文学大师的名字的人来说,就只能走马观花似的看完这一章。个人最喜欢的是第二辑,浮世翡翠岛,有一点林达美国系列的感觉,但更为灵动飘逸。诗人气质的人写起游记来仿佛一草一木都带上了浪漫气息。作者用一双独到的慧眼观察着一些常人难以察觉或不屑一顾的细节,并用自己独特的体验和想象娓娓道来。处处穿插的爱尔兰历史文化故事给这些轻灵的文字平添了一抹厚重感。字里行间你能感受到作者敏感细腻的内心,但她情感的表达又是很克制的,没有煽情,只有一些自然的情感流露,真实而不造作。孤独与丰富矛盾却和谐地统一在作者的身上。第一辑都柏林人像一本小小的爱尔兰风物志,让我觉得那里的人们着实可爱,当然这也许要归功于作者幽默的笔触。作为一个学英语翻译的学生,包慧怡实在是我顶礼膜拜的对象。在我们这一代靠微信微博过活的年轻人中很难再找到像她这样有如此深厚文学积淀又耐得住寂寞的人了。如今的文学翻译真的是式微,很多院校重视也是像口译这样拿得出手的金字招牌。想包慧怡这样的年轻译者真是少之又少了。

我知道我不会很喜欢这本书,但是我一定会买

在豆瓣上看日志知道了作者,知道了作者后知道这本书,并决定买下来,我知道我可能不会很喜欢,但是我要买,因为像作者那样能够忍受孤独的读书人,现在已经很少了,如果不买他们的书,以后这样的读书人就吃不好,穿不暖,渐渐也就没有了,那些古老的文字和晦涩的书籍,我们的后代也就无缘得见了,如果老是买那些肤浅不堪的励志鸡汤书,那些烂作者和烂书就要大行其道,后辈也要受到荼毒了。以上是为什么我要买,下面是为什么我不太喜欢。首先,爱尔兰对我来讲是比较陌生的国度,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完全关于爱尔兰的札记,我很高兴这本书让我对这个地方有了更多的了解。其次,像这样的异国见闻录,我一般往两个方向上设想,要么像三毛一样感性地说故事,要么像林达一样理性地讲道理,如果两者折中大概就是何伟式的异乡人视角,这几种我都喜欢。本书基本没有塑造什么人物情节,部分内容是往讲道理的方向上走,主要讲了本土语言文化的变迁,文学渊源,宗教历史等,我总的感觉是这些都停留在陈述的层面,像上课一样学了很多知识,思考和观点比较少,事物之间的联系也比较少,没什么广度深度,很多知识本身很有趣,像本土语言的没落啦,那本异常精美的经书啦,然而常常感觉获取信息的时候被杂七杂八的琐事拖累,不干脆,比如遇到吉尼斯家族的富豪那一段,有些对话和描写实在了无新意。该书另一部分的内容基本是游记的形式,大概是“今天我去了...看到了...它是...然后看到了...真美丽/空旷/寂寥”这样结构的文章,老实说,这种单纯的游记如果没有三毛一样的情感,林达一样的说理或者何伟一样的视角,很难吸引人,毕竟作者写得再美好再贴切,看多了,也只是形容词和名词的堆砌而已,我知道了那里好美好美,又怎么样呢?如果仅止于此,不妨去看旅游杂志呢。我特别反感游记式的文章里常常出现的这种情况:“左边是XX,那边是XX,哪里哪里还有XX”。只说有这些东西,却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要提它们,它们有何特殊的地方,仿佛只是想如实地告诉我当时当地的情景,实在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既无趣味也无美感。本书最后一部分大概是作者作为诗人和文学研究工作者在严肃文学方面的尝试,惭愧的很,我不大欣赏的来,有的地方觉得耐人寻味,有的地方觉得有点像郭敬明...不过总的来说佩服作者在词汇方面的渊博,想必和多年的文学工作是分不开的。本人学识浅薄,以上纯属瞎写,如有冒犯,多多包涵。

冬境之梦

第一次见到包慧怡是2010年的夏天。早闻她的网名Blavatsky夫人大名,那年回国在上海转机,我决定去看她,带了一副古董店淘到的大阿卡纳塔罗牌。后来听闻她正在收集此牌,似乎成了冥冥中我们有某种联系的征兆。我们因为对创作的热爱一见如故,像两个同样单恋某位男子的少女那样互相交换热烈的秘密。她比我想象的更为温柔,是个灵气逼人的小妖精,带着黄水仙的柔软香气,身上甚至没有才华横溢者易犯的毛病。她请我在昂贵得吓人的地方吃饭(从欧洲廉价小城回来的人显然没做好对上海物价水平的心理准备),我们搓着手在上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像一对失散的______(此处可填空)。后来我们去吃晚饭,我问老板,“这个黄金咖喱鸡排饭里放的什么肉啊?”她竟然没有取笑我。我从洗手间回来,她已经把桌上一张餐巾纸叠成了一只鹿,好像是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后来她和我告别的时候那么依依不舍,让我有了以身相许的冲动。事实上,她这么懂事和谦卑,几乎激起我的保护欲,让人希冀这世界上能有一方土地保护和滋润她珍贵的才华和美好品格。过去了这些年,在欧洲的两个坐标上,她仍然在不断写诗,我在默然勤勉地写着小说。只是偶尔写信和通电话。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自我选择的流放式生活,我理解她作为诗人的孤独,和同样作为流落异乡者的孤独。在冬境Hibernia一个人过冬天的包慧怡写孤独:“除了周末去超市买菜时与收银员简短的交流,我已经数十天没有和现实中的任何人说过话。看书间歇我养成了观察对面公寓一排排窗帘的习惯:统一的脏兮兮的淡卡其色,以不同的幅度在风中鼓动,形成角形或者波形的褶皱,没有一副被拉开过。”“从主街再拐过两个巷口,眼前就会粼粼地铺展开一整片灰绿色的大海。海滩破败不堪,除了开裂的棕褐色岩石和滋生的水草,就只有叫声凄厉的海鸥和矶鹞在其间蹦蹦跳。如果赶上了日落,也可以看到冷峻的海水逐渐幻化成热烈的玫瑰紫与金黄,以一种或许只有海水才懂得的粗粝的温柔舔舐着屹立的礁石,这时候我就骗骗自己:看,君士坦丁堡!”人们喜欢这么陈述才华的问题:“你要不然天生是个作家,要不然就不是。”对于天生所需要的那些特质,包慧怡毫无疑问全部都具备了:敏感天性,对语言的天生节奏感和意象色彩的想象。不仅如此,她从各个学科吸取写作所需要的养分,以完成艺术家作为手艺人的技巧训练。作为都柏林大学中古英语文学博士生,她深谙西方文学传统,读她的诗,你经常能为那些跳跃的植物学名词,巫术用品般的物件(“星星,鲸骨,蒸汽马达,人鱼眼珠”),奇诡得如同出自百科全书式者的多层抽屉。在散文中你和一个诗人对日常生活的耐心相遇了,她的生活如同画卷般缓缓展开,色彩(“玫瑰与黄铜的合金”),声音(“如果有一种金属可形容爱尔兰语的发音,那便是锡”),气味(“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呼吸是否已经开始带着盐味”)无一不深沉丰富。我喜欢她笔下那些五色缤纷的人物:“在抑郁症比较严重的一段日子里,每天出门他都在钱包里装一个小药片盒,里面是各种彩色的糖果。”她的爱尔兰朋友,国家诗人哈利克里夫顿说维特根斯坦是个怪得要命的人,在西爱尔兰山村隐居的时候喜欢喂海鸥,等他回剑桥后该村的海鸥就死绝了。她写康妮玛拉山区的司机“像只快活的复活节彩蛋”,用一副低沉圆润的好嗓子哼唱音响里播放的香农民谣,一声唿哨从草场上唤出一匹叫乔伊的美丽白马。她写终日与石头,牛群和茫茫灰天作伴的巴伦农场主,浓雾中悬崖畔的吹笛人。她写老头岬的灯塔看守人和她对灯塔的痴迷:“关于灯塔我有太多缥缈的白日梦,每在爱尔兰看到一座新的灯塔(雪白或鲜艳的颜色,奇异的基座),就有海风味道的泡沫在我脑中翻腾。为了避免弄碎那些可能性的泡沫,我不应该进入任何灯塔。”她的诗人朋友T住在于犹太区的一座基督教新教教堂里,“朝南客厅内长长的窗沿石曾是唱诗班上空安置管风琴的地方....T的妻子D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书店的橱窗内一字儿排开的五部曲小说,费伯费伯出版社的油画花卉封面让这些书看起来像一组哀伤的静物。”这些无一不是诗人内心的映射。她有一个极其迷人的专业,和她的诗情相得益彰。写诗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中世纪修院的缮写室生活,她这么说:“多数独处的工作时段里我都举着一面放大镜,费劲地辨别着残篇摹真本上M与N勾结在一处的小腿,有三种形状的S(矛形,肾脏形和钻石形)。”我尤其喜欢那篇《凯尔经的图像学》,通篇都有一种用放大镜寻找手抄本上漩涡纹饰中的小怪物的隐蔽激情。第四辑是个很有趣的集子,在这里你没办法伪装,它当然是个游戏,一个想象力搭建的纸牌世界,卡尔维诺式的世界,一个浸淫其中的人的快乐犹如做清醒梦的快乐。而她让我们会心微笑了,无论是说道“想着他时,心跳一般遵循五步抑扬格,轻一记,重一记,浮荡一记郁闷一记;很想时则变成扬扬格;非常想时 free verse。”或者: “有人说,透过天然圆环的视线能够不打折扣地落在莫霍尔身上------瓦片上被水滴凿穿的圆孔,发酵完毕尚未送入烤箱的甜甜圈,腿部弯曲双手抱膝的胖女人,发生全食前一刻的太阳”。最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犹如梦境,人们可以学习抑扬格或者小说技巧,而做梦是没法学习的。她是那通灵人和梦语者。合上这本书,希望你会有去旅行的愿望,无论是否要到一个多风的岛屿住上时日,甚至学一个类似于中世纪文学这样酷的专业。但是这本书或多或少改变了你身体和心灵的某个部位,让你向往一个遥远的地方或者一种古老的知识,一种在这个消费社会慢下来的艺术。包慧怡的艺术正是带着一点遥远,让人心驰神往的异域色彩的,不仅是由于她的海外经历和与众不同的内心世界,更是因为这样一种深耕细作,将创作看成呼吸般必须的,呼吸着带盐粒的海风的创作生活在这个时代少之又少。希望能有更多的读者认识到她,只有更多好的读者,才能鼓励和保护这个时代的珍贵的作家。

停尸房与翡翠岛

每个人邂逅“爱尔兰”的方式都不一样,但是只要喜爱文艺,早晚碰上。我非常幸运,第一个闯进视野的爱尔兰人,就是大诗人叶芝。萨金特为他画的肖像,介于速写与素描之间,逸笔草草,神完气足,从眼眸鼻梁嘴角一路帅到发梢,唉,“多少人爱你年轻时的容颜”!画笔总是骗人的,以后陆续看到叶芝的照片与其它肖像,包括叶芝父亲为儿子画的那一张,不得不承认萨金特真是大师,他突出了叶芝的轮廓,用阴影掩饰了他略有斜视的眼睛,又用凌乱不服帖的头发来表现诗人的浪漫,真实的叶芝哪有那么帅。同理,作为诗人的叶芝,与萨金特相仿佛,有双点铁成金的手,《当你老了》美化他对茅德·冈的苦恋——虽然他后来的婚姻也很幸福,《因尼斯弗里湖岛》歌唱隐居生活——虽然他本人并非隐士,《驶向拜占庭》勾勒出一个激动人心的国度——虽然他从未踏上那块土地,至于《凯尔特的薄暮》,简直可以算是一个假古董,他不懂爱尔兰语,所用的也不是真正的民俗学材料,可是,它多么美!古色斑斓,宁静神秘,让人一见难忘。爱尔兰文学史的篇章可以铺展得很长(当然英国文学史的篇章要相应缩短),斯威夫特、谢立丹、哥尔德斯密斯、斯特恩、王尔德、乔伊斯、萧伯纳、贝克特、希尼、托宾,可是如果硬要选一人当“爱尔兰文学的名片”,我想肯定是叶芝当选,他塑造了全世界的“爱尔兰想象”,浪漫、唯美、忧郁、深情,而且所有的矮仙和精灵们绝不会提出反对意见。包慧怡的《翡翠岛编年》里,最让我深深服膺的是《岛屿柠檬和世界鳗鱼》一篇。她说:“事实上,作为精灵与矮仙、竖琴与风笛之邦的,在史诗与神话的广度和深度上唯一可与希腊媲美的(欧洲范围内),说着淙淙泠泠、语法优美的盖尔语的,人称仙境或翡翠岛的老爱尔兰是浪漫主义想象力的最后的停尸房。”她一直尊敬的“爱尔兰国家诗歌教授”哈利·克里夫顿也曾尖锐地指出:“再也没有什么比‘凯尔特薄暮’式的抒情传统——或其他任何抒情传统——腐烂得更快,假如它执意要抽去自己的智性脊柱。”这并不是说叶芝不值得追随,包慧怡与克里夫顿所反感的,是将一个既浪漫又智性的叶芝加以片面理解的做法,是将早期叶芝与晚期叶芝相分离的倾向,是只重“岛屿经验”而无视“世界经验”的态度。在她看来,“就一个国家诗歌精神的两个维度先后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程度而言,叶芝不愧是爱尔兰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第一个现代主义诗人。”听说爱尔兰文化部要在2015年纪念叶芝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包慧怡承担着其中的一个项目,翻译《叶芝诗选》,我想以她对叶芝的理解及其她本人的诗歌功力,定会不负重托。在中国,叶芝那薄薄一册《凯尔特的薄暮》,这几年就有了五个译本,拥趸者甚众,我想很多文学青年对《翡翠岛编年》的预期,是带着“爱尔兰迷思”的,而此书没有丝毫迎合读者之意。包慧怡是复旦英文系出身,陆谷孙先生夸赞的才女,目前在都柏林大学攻读中世纪文学博士学位,研习神秘主义韵头诗和8-15世纪手抄本,同时,她又是一个译了9本书的译者,写有不少绝佳的文艺评论。如果她愿意,此书在知识层面完全可以写得天花乱坠,显然,她志不在此。腰封上的两句话看似宣传、却是允当:“剑走偏锋的岛屿风物志,背光处的爱尔兰私语书”。包慧怡也写风土人情、日常生活,也写环岛之游、文化遗址,但怎么看都不似时下流行的文体,既没有一手托腮式的烂俗抒情,也没有一本正经的掉书袋——引了不少诗歌倒是真的,诗人本色。所谓“剑走偏锋”,我想她是有意不从“正面”进入,既然不愿从“停尸房”里寻找灵感,索性直接带着一双“幻视之眼”漫游“翡翠岛”。她的每一篇都是“有我”之作,我到,我见,我感,稀松平常的景致往往在她诗性的凝视之下显出魔幻一般的光彩,就如萨金特,就如叶芝。比如写王尔德,她惜字如金地只用了三页,不,还要扣除照片的半页,但起首一句破空而出:“二月起春雷,天鹅拨开菖蒲,严霜城都柏林一夜之间变成了奈良。”又比如《海岬上的灯塔》一篇,突然插入这样一句:“关于灯塔我有太多缥缈的白日梦,每在爱尔兰看到一座新的灯塔(雪白或鲜艳的颜色,奇异的基座),就有海风味道的泡沫在我脑中翻腾。为了避免弄碎那些可能性的泡沫,我不应该进入任何灯塔。”——真是自由如风,颇有爱尔兰质地。而所谓“背光处”,是她更偏向于写沼泽、废墟、浓雾、峭壁,胜过写绿谷、白云、清溪、碧海,她扣住“海波尼亚”(Hibernia)的“冬境”之义,从不同侧面写出了一个“世界尽头的冷酷仙境”。作为自序的《在外过冬》堪称代表作,她写出了在漫长的冬境里,那种特别的孤独、幽闭与自足。有评论者说“她真适合在爱尔兰写诗”,我亦有同感,她在爱尔兰,真像米虫掉在米缸里,或者文艺一些地说,一粒冰砂恰巧落在一片白雪世界。我个人最喜爱的,是书的第四辑,“通灵人之梦”。如果熟悉叶芝,当会知道叶芝于1887年加入通灵学伦敦分会,此后在“金色黎明”秘术修道会、“心灵研究会”等组织中进行通灵术研习,《幻景》是其集大成之作,也是一部难以解读的“天书”。在某次访谈中,包慧怡承认“通灵人之梦”“不妨看作是一个习诗者被岛屿催生的梦呓”。我以为它们更像是对叶芝的致敬之作,里面有大量“幻景”般的意象;同时,它们也是神秘主义诗歌和8-15世纪手抄本的自然衍生品,带着古老的难以言传的诗性。在《叶芝故里》一篇里,包慧怡相当节制。她对探访此地原无兴趣,因为“心乡”最好只活在诗里。不过,在朴素的叶芝墓前,她还是“念了随身带的袁可嘉译《叶芝诗选》中《永恒的声音》一首,然后把书页撕下,压在墓前的鹅卵石堆下。”——很有仪式感,很美。我还没有去过翡翠岛,希望我去叶芝墓的时候,可以随身带着包慧怡翻译的这一首。叶芝的肖像与照片在此:http://www.douban.com/photos/album/150552530/

在慢舟中看风景

在慢舟中看风景评《翡翠岛编年》朱岳一个极少出远门的人与爱尔兰发生关联,最有可能是因为文学。我记得,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从图书馆借出的第一本书就是叶芝的《幻象》,当时只是被书中一些神秘图案吸引,可以说一点没读懂。读《凯尔特的薄暮》和叶芝诗选,则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至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不知道是不是我记忆错乱,好像高中时就买过白色精装上下两册的译本,不过几年下来,也只读了不到一半。然后是贝克特,《等待戈多》、《论普鲁斯特》、一个个荒诞剧,还有那些由车轱辘话排列组合而成的小说……就在一个月前,我还被一个写诗的同事带到东单一家剧院,观看了《等待戈多》,是为纪念贝克特逝世25周年而上演的。最近被推荐的是Claire Keegan,《走在蓝色的田野上》,买来不久还没有读,《南极》已经断货,买不到了。那么我是怎么认识《翡翠岛编年》一书的作者包慧怡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很可能也是因为文学。时间大约是在2010年。2011年包慧怡去了爱尔兰,到都柏林大学学习中世纪文学。从那时起,我常看到她在网上发风景照和一些有关爱尔兰文学、历史、风情的文章。行文至此,我翻看了一下邮箱,2012年我曾经为《都柏林人》的一个译本写编辑文案,那时我写信问包慧怡,《都柏林人》是不是真的被二十二家出版社退过稿。她回信讲:“略有夸张。应该是总共投了十八次,十五家出版社,还遭遇过被烧稿子事件(其时乔伊斯都已提出自费了),不断被要求删除篇目,大幅修改,确实非常坎坷。” 值得庆幸的是,《翡翠岛编年》的出版还算顺利。拿到这本书后,我马不停蹄地读了进去,途中我又遇到了前面提到的几个熟悉的面孔,叶芝在“叶芝故里”,乔伊斯在“乔伊斯的圆塔”,贝克特在“贝克特之乡”,Claire Keegan在“琪根的诗小说”,当然,陌生的面孔更多,传教士圣帕特里克、抗击克伦威尔的英雄蒂芬•林奇、彩窗玻璃师兼插画家哈利•克拉克、老诗人哈利•克里夫、出过三本诗集的总统希金斯,等等。对于爱尔兰这个国家,我也有了朦胧的印象。在冬天读这本书很合适,两千年前,塔西坨曾将爱尔兰视作“已知世界的尽头”,他第一次为这片土地命名,唤作“海波尼亚”,意为冬之地(见“凛冬之境康瑙特”篇)。由包慧怡的叙事引导,我在都柏林转了一圈之后,便向着人烟稀少的冬日秘境深入了,荒凉的海滩、阴冷的峭壁、古代列王的坟茔、荒野中的古堡,而伴随左右的却是一些有趣的人,半路捡来的旅伴、与野马交朋友的司机、在浓雾笼罩的悬崖边吹笛子的人,再后来是一些半梦半真的所在,怒海中幽冥不定的灯塔、神显般的冰川湖、没有工作人员的火车站……在我看来,“凛冬之境康瑙特”与“海岬上的灯塔”写出了一种幽深、空灵的美,而我最喜欢“列车来自猫城”这篇短文,特别是其中关于“消失”的那个故事,老人变成礁石、女孩变成海鸥,其中许多段落写得像诗一样。而“面具的真理”这篇前几段其实就是诗:“二月起春雷,天鹅拨开菖蒲,严霜城都柏林一夜之间变成了奈良。/那些繁盛的、垂坠的、从虚空里吹出流蕊的不是樱,却有樱花的一切风姿。”包慧怡实则也是诗人。我得到过一本她的诗集《异教时辰书》,那不是正式出版物,而是诗歌小团体印制的小册子。包慧怡最为看重的诗歌创作,在目前国内严峻的出版环境下,很难得到出版的机会。也许是作为一个折中的办法,包慧怡将其密度更大的作品放在了《翡翠岛编年》的第四部分,它们包含了虚构的成分,很难归类,带有超现实色彩,往往靠语言推动而不是由情节推进,所以我倾向于将之视为散文诗而不是小说。其中一些片段让我想到《枕草子》,但更具实验性和游戏的意味。对于这部分作品,我不想草率置评,也许今后将之与包慧怡的诗作一并分析。通过阅读《翡翠岛编年》,我还发现了一些包慧怡与爱尔兰这个国家的契合之处。最突出的是在文学方面,爱尔兰文学大师辈出,如陆谷孙老师在代序中所言:“爱尔兰对整个世界文学的影响与其幅员和人口是不成比例的”。而包慧怡这位1985年出生的学子,至今已经出版过九种译著,此外在网上还能找到她的大量零散译作。除了诗歌、游记,她还写作小说和文学评论,而这些加起来也只是“副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写中世纪文学方面的博士论文,据说就快完成了。这是不是也体现出一种“不成比例”?再就是灵性的一面,爱尔兰是“精灵出没的地方”,其世界尽头般的风景仿佛也渗透到作者的心灵之中,当她写到格伦卡瀑布时,联想起有关阿赖耶识的偈子,虽然跨度很大,但情景交融,的确令人感到境由心生的神秘。对于爱尔兰的异教,那些魔法师和隐者,包慧怡更是心有戚戚焉,她的一个笔名就是Blavatsky(布莱瓦茨基夫人),一位女预言家,通神学会成立者,曾影响过叶芝。无论是文学还是灵性,皆与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相联系。爱尔兰“这座欧洲极西的岛屿就是一支有别于欧陆传统的另类文化血脉的传承地”,与主流的西方文明保持一定距离,显然是一种自觉的选择。在我看来,包慧怡也正是那种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总会首先选择边缘的人。为了清静,她选择了郊区海边的房子,每天上下学路上要花两个小时。她学了盖尔语,也就是正宗的爱尔兰语,这是一门繁琐而式微的语言,在七个爱尔兰总统候选人中,也只有一位诗人会讲。再看她选择的专业,中世纪文学;她选择的志业,诗歌;她选择的留学国家,冬之地爱尔兰。很多人可能会认为包慧怡是个典型的钻进了“象牙塔”的人,但是她却给出了一个更好的隐喻,她认为自己是在一艘慢舟中,它漂浮在茫茫大海上,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幽闭空间,但是,“打开任意缺口却又通往浩淼无垠”(见“慢舟”篇)。翡翠岛不也正像是一艘行驶于时间与文明之海的慢舟吗?可以想见,在《翡翠岛编年》中寻幽探胜的诗意旅程背后,有寒窗苦读的艰辛,也有遗世独立的冷峻。祝愿作者像哈利•克里夫顿笔下的爱尔兰黄水仙那样,“无法定义,但绝对纯洁,使一切熠熠生辉……”2015年1月2日于幸福一村

诗人笔下充满诗意的“翡翠岛”

《翡翠岛编年》是诗人、译者、都柏林大学中世纪文学在读博士包慧怡最新出版的一本文学随笔,讲述她在爱尔兰四年学习生活中经历的文化游记与文学苦旅。书中,作为一名客居海外的旅者,作者以独特的视角捕捉爱岛风光, 描绘这块“翡翠岛”碧光与灰影的流转明灭;作为一名诗人和语言学者,她虔诚地玩味文字,在斑驳的修辞与诗意的表达中为心灵寻一方净土。然而,无论是以什么视角阅读这本书,我总能在字里行间读出某种孤独,仿佛每一行文字都伴随黑夜与月光而来。但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孤独之美,使得整本书就像一首藏匿于静谧花园里的爱尔兰乐章,在轻盈的音符跳动与潺潺的弦声流淌中谱写了一曲悠扬。初识包慧怡,始于去年初春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举办的一场文学讲座。当时,包慧怡受爱尔兰文学交流会与三一学院文学翻译中心之邀,担任2014年都柏林驻市译者, 并兼任三一学院文学翻译系硕士班客座讲师。在一间温暖明媚的会议室里,她以《岛屿柠檬与世界鳗鱼》为题探讨当代爱尔兰诗歌处境(讲稿中译文收录于《翡翠岛》第三辑《作家与手稿》里的同名文章)。演讲中,包慧怡诵读诗歌时略带羞怯的眼神与温柔的嗓音几乎让我忘记了她作为讲师身份的威严,而那些流淌在文字间的美妙修辞和诗意表达,也让我这个几乎不读诗的“伪文青”沉浸其中。我心里默默感慨,她可真适合在爱尔兰写诗。无可否认的是,今日的诗歌,或已失去其曾经作为强大的精神武器,引领民族思潮甚至社会变革的光芒与能量。即便是在诗人辈出的爱尔兰,诗歌对于大众的意义,或许也只剩下国家图书馆里被列为文化遗产的叶芝手稿,酒吧墙外几句漂亮的诗词涂鸦,以及坐在河边读诗或者写诗的那位白发老头留给过客的一种“文艺”意象。包慧怡另辟蹊径,在《翡翠岛》一书中把充满灵性的诗意文字与异域生活的随笔小记相结合,对于大众读者而言,或许是更美妙的“诗歌”体验。爱尔兰的拉丁文旧称是“海波尼亚”,意为“冬境”。《翡翠岛》的第一辑,包慧怡以爱尔兰文学巨匠詹姆斯.乔伊斯的同名小说《都柏林人》为题,通过11篇散文随笔讲述在“冬境”的凄风冷雨中透出的暖暖人情。大部分有过在“冬境”生活经历的人,大概都不会对每年的3月17日,在初春的阴雨中举行的“圣帕特里克节”(St.Patrick's Day)感到陌生。这个节日的初衷本来是为了纪念爱尔兰主保圣人帕特里克,其庆祝形式却在时光流转中逐渐演变成了一场倾国倾城的街头狂欢与化妆舞会。只有在这一天,你才有机会亲身感受爱尔兰人倾巢而出,都柏林奥康纳主街(O'Connell Street)万人空巷的场面。但如果有谁错过了这场狂欢呢?比如我。没关系,你只消读一读《翡翠岛》第一辑中那篇《轮子上的绿帽节》,就足已跟随作者的想象身临其境:“声嘶力竭的狂欢,四洒飞溅的力比多,仿佛一个封存妖怪的糖罐被空投到后工业时代并砸个粉碎, 立时把平日里规整冷清、秩序井然的首都变成了奥芝国。”《翡翠岛》中诸多关于爱尔兰风土人情的描摹,都能勾起如我这样寄居者的共鸣,比如《凯尔特温吞水》一文里“慢性子”的爱尔兰人。爱尔兰人似乎真的不为任何问题心焦,初到都柏林时,面对周末每半小时来一班的公交车,一本小说就可以在咖啡馆消磨一天的年轻人,以及早晨十点开门,下午四点关门,中间还要午休一小时的银行系统,我也发出过与作者类似的感慨,疑惑到底需要多淡定才能在这个首都继续生活。跟随《翡翠岛》的文字游爱尔兰,我时常陷入作者充满想象力的修辞与诗意表达之中,这是阅读这本随笔的另一个乐趣所在。包慧怡用魔法一般的精灵文字为读者编织了一张彩色的网,你很容易就会跌入它“猫眼石的绿”,“晚秋般的绣红”以及那“惊心动魄的蓝”里。显然,她并不想像大多数介绍吃喝玩乐的游记那样带你沿着爱尔兰的城市主街吃羊羹或喝吉尼斯啤酒。因为痴迷于中世纪文明,作者在书的第二辑《浮世翡翠岛》中沿着爱尔兰的文化遗迹,从西部高威市(Galway)的中世纪圣尼古拉斯教堂 ,一路向北写到了叶芝故里斯莱戈郡(Sligo )隐匿于杉树丛中的哥伦卡瀑布(Glencar Fall),谱制了一段充满精神求索的文化地理志。整段旅程都凝结了这位女诗人发乎内心的冥想与感悟。在高威市的步行街上,作者驻足聆听一位女乐师拨弄竖琴的寂寞与悠扬:“从她手中淌出的潺潺泉音压根不能在十步以外听见,而她照样从容不迫地轻拢慢捻,仿佛指间滑动的是液态水晶的活结, 可以消弭人间与精灵国度的边界。”;在本.布尔本山(Ben Bulben)下的叶芝墓前,作者虔诚得为这位爱尔兰诗歌之父朗诵了一首《永恒的声音》,然后把书页撕下,压在墓前的鹅卵石堆下,仿佛这是她与诗圣之间某种默契的仪式。作为诗人及文学译者,包慧怡在出版《翡翠岛编年》之前即已著有诗集《异教时辰书》,同时,她也是诸多文学作品的译者,出版包括西尔维娅·普拉斯《爱丽尔》、菲茨杰拉德《崩溃》、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好骨头》在内的译作九种。在都柏林读博期间,包慧怡参与了由爱尔兰文化部发起的,在全球范围内纪念叶芝2015年6月13日一百五十周年诞辰的政府项目,她正在翻译的《叶芝诗选》是此项目的一部分。《翡翠岛》全书里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名字,哈利.克里夫顿。克里夫顿是爱尔兰著名诗人,也曾担任国家诗歌教授(俗称“爱尔兰桂冠诗人”)。在作者心中,他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先生,也是我最要好的爱尔兰朋友”。二人的友谊始于都柏林大学的一堂创意写作课。彼时,克里夫顿作为国家诗歌教授在都柏林大学教授创意写作,而包慧怡则是这堂课虔诚的蹭课生。在一次邮件访谈中,包慧怡告诉我,她本不相信诗歌是可以教授的,但是听克里夫顿读诗谈诗却是莫大的享受,有一种“浑身的血小板都在跳舞”的感觉。在《翡翠岛》中,作者把她与克里夫顿的师生情缘藏匿在不同风格的散文故事中,需要细心的读者去解密。有时候,克里夫顿是《泥沼人》中带着作者在薇克洛(Wicklow)山区探寻泥碳沼泽的“哈里”,有时候他又是《维特根斯坦的海鸥》中那个坐在都柏林的聂丽吧(Neary's)里打趣哲人的老爷爷。作者在文字中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与诗人的友谊,读者却不难在字里行间读出一个诗人与另一个诗人平静而自洽的相处,这使得这本书拥有另一层诗意般的美好。我问包慧怡克里夫顿对她的创作产生了何种影响,她说其实并没有基于诗歌创作的直接影响,而是“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默默写诗,本身就是令人安心的一件事”。《翡翠岛》的第四辑《通灵人之梦》,作者把她作为诗人丰沛的想像力融汇在半虚构半写实的文字里,通过14篇诗歌与散文随笔抒发了寄居在她内心那个精灵女孩的奇思异想。作者在《凯尔特人信札》一文中以“凯尔特人”自居,与丹麦童话家安徒生笔下“踩着面包走的女孩”英格尔通信。信中,她管英格尔叫“小姑娘”,而她自己是“大一点的小姑娘”。她不认为英格尔对于踩着面包沉入沼泽有过悔意,因为那样“你就和灵魂美好的人一样虚弱了”。显然,作者希望自己能够拥有如同英格尔那样孩童般的固执追求,无论它源于诗歌创作还是学术研究。她甚至自嘲这种孤独的坚持所面临的可能被世俗抛弃的艰难处境,如同沉入沼泽的英格尔的命运,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纵情于精神世界的理智与通达。我在阅读这本书时,仿佛跟随作者的足迹走在爱尔兰的街巷与山涧。我看到的本来是稀松平常的花草与山石,但是在诗人丰沛的文学想象中,都柏林南部的礁石海岸变成了“薄雾中的君士坦丁堡”,高威市的中世纪教堂则在落日的余晖中被布置成了“炼金术士的结界”。这座临靠大西洋的冬境之岛,在作者的文字里竟被拼凑成了一个穿越时空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或许最美好的事物都是在想象中诞生的,也正是由于这种平凡中的独特,让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这块充满诗意的“翡翠岛”。

在外过冬(代自序)

1.“在这里,我无心爱之人亦无忠实的朋友,我心哀戚……我被命令住在灌木丛中在橡树下的地穴里地洞寒冷,渴念攫住了我山谷幽黯,峰峦险峻牢房覆满石楠,将我咬噬无欢乐的住所……黎明时分我独自在橡树下环绕着地洞,原地走圈。”——十世纪古英语抒情诗《妻室哀歌》翻译到上面这节诗时,我已经在海波尼亚岛住了大半年,“海波尼亚”是爱尔兰的拉丁文旧称,意思是“冬境”。这个名字实在贴切不过,大概从九月份下半月起,我就没有摘掉过羊绒围巾,始终套着在上海时只有大冬天才会穿的雪地靴、大衣,每天出门几乎都是一样的行头。这样偷懒当然好处很多,尤其在那段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在阴雨中走一个多小时路赶去导师办公室的日子里,最小化了搭配衣服的时间。代价是一种灰不落拓的自我认知,走在路上使劲把脸埋在围巾里,一心希望没有任何人看见自己,最好可以随时消失。在冬境,一切都是极简的:衣、食、住,还有人。在海波尼亚的第一年,身边没有任何可称为朋友的人,其实,这也是自己主动“作”出来的。每年来爱的新生都有互助会,尚未出发前就会在群里一起商量租房,解决生活问题等,另外还有学者联合会这个固定的组织,负责定期给要在荒岛熬年头的苦孩儿们送去集体的温暖。出于一种也许无聊的执拗,我小心地避开了这一切。我早早订下了位于郊区海边的、有独立卫浴的宿舍,我的室友是四个学商的爱尔兰硕士和一个搞仿生学的美国博士,我打算做个隐士。即使这意味着昂贵的房租和每天花在走路上的两个半小时,那时候觉得,为了得到孤独,安静和孤独,这些完全不算什么。然而,伏在桌前与《妻室哀歌》中扑朔迷离的属格、与格、离格以及交叉结构作斗争的同时,我还是产生了过于强烈的代入感:这说的,多像是我现在的生活。 圣诞过后,室友们都回家过寒假了,连物业人员也不再每天上班,整栋公寓渐渐变成了一幢名副其实的空楼。除了周末去超市买菜时与收银员简短的交流,我已经数十天没有和现实中的任何人说过话。看书间歇我养成了观察对面公寓一排排窗帘的习惯:统一的脏兮兮的淡卡其色,以不同的幅度在风中鼓动,形成角形或者波形的褶皱,没有一副被拉开过。我甚至发现自己和诗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边扳着手指喃喃自语,一边绕着客厅里的桌子走圈。我倒不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假如多做些努力,打起精神出门社交,多半要在人群里碰到更大的疯狂,而待在原地,站在可以看到磁蓝色远山、满园枯枝、枝头蹦跳的灰喜鹊的落地窗前,至少我可以想象他们并不疯狂。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外过冬,却是我在外渡过的第一个,在最彻底的意义上,只有书本和纸笔相伴的冬天。2.大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养成了傍晚去海边散步的习惯。当时我住在城东郊的黑岩镇,普通都柏林地图上找不到它,从宿舍向东走十五分钟就是爱尔兰海。这十五分钟内,要经过每栋房屋都有着雪白墙壁和五彩大门的修道院巷和天使海巷(因为没有更好的事可做,我记下了小镇上每一处最隐蔽的窄巷的名字),穿过主街上烟囱从不升起炊烟的红砖屋、早已打烊的药店、有机食品超市、简陋的霓虹兀自闪烁却几乎永远没有客人的汉堡店、六点准时敲响晚钟的小教堂——暮色里的黑岩简直是一座空城,又像是《寂静岭2》中废弃的工业矿镇,如果街对面突然有一个人走过来对我微笑或打招呼,我恐怕会吓一跳的。从主街再拐过两个巷口,眼前就会粼粼地铺展开一整片灰绿色的大海。海滩破败不堪,除了开裂的棕褐色岩石和滋生的水草,就只有叫声凄厉的海鸥和矶鹞在其间蹦蹦跳。如果赶上了日落,也可以看到冷峻的海水逐渐幻化成热烈的玫瑰紫与金黄,以一种或许只有海水才懂得的粗粝的温柔舔舐着屹立的礁石,这时候我就骗骗自己:看,君士坦丁堡!除此以外,这真的是一片乏善可陈的海,更何况两个世纪以前竟然濒海修了火车站,吓退了大批来这儿度假的新贵。走上一座满是陈旧涂鸦的拱桥,下到一条狭长的甬道,左边是扭成大辫子的铁轨和四四方方的玻璃候车塔,在暮色中散发清冷的紫光,也照亮对面空荡荡的站台;右边是一堵高高的石墙,上面是同样设计平庸但色彩灼眼的涂鸦,还嵌着几扇阴森的铁门,也许是火车站的库房。再走几步,抬头可以发现几排废弃的看台座椅,也许在它的好时代里,这片荒凉的海滩曾布满巡回马戏团的帐篷。每天晚饭后我就这样走路去海边,看看烂熟于心的礁石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日落后翻动着银色手掌的波浪,还有青蛇般沿着海岸线呼啸而过的绿色火车。天晴的时候,有时我会看见一只白色的大船,它总是非常缓慢地朝着海中央那座说不清有多远的岛屿移动着,却似乎怎样也靠不了岸。有时候出门晚了,可以看到那座岛上亮起了暖黄的灯: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漫山遍野,像星的瀑布,也像一个巨人源源滚下的泪珠。就这样,从海边回家的路上,我大致知道自己并没有消失,也不配消失。海浪的节奏,连带着它所有泥沙俱下的动量,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身体,以至于当我在台灯下重新铺展开书页或稿纸,那些密密麻麻的花体字母——无论是英吉利规范体、卡洛林圆体还是岛屿杂交体——仿佛形成了语词的浪涛,从白纸那一端朝我一波、一波地涌过来。3.是的,我有一个略显奇怪的专业。在冬境的第一年,除了写课程论文和收集文献,多数独处的工作时段里我都举着一面放大镜,费劲地辨别着残篇摹真本上M与N勾结在一处的小腿、有三种形状的S(矛形、肾脏形和钻石形)、有十多种可能拼法的省略符号,据此判断着手稿的年份和产地,原始牛皮纸的质量(可以根据影拓在摹真本上的毛孔来判别),它是出自僧侣还是俗众之手,是修院或贵族私藏的珍本还是民间流传的小册子。那个曾在大学时代一周醉四天,除了恋爱和写诗以外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躁狂的我,在这蚂蚁运粮般贴近大地的劳作中找到了可贵的安心。在我前几年翻译的一本保罗•奥斯特的小说《隐者》中有个名叫塞西尔的瘦弱女孩,十八岁那年,她把古希腊诗人“隐晦者吕柯弗隆”的长诗《卡珊德拉》译成了法语——这是一本被某位传说中的男爵附体的天书,每隔一百年左右,被附体的人就会将它翻译成一种新的外语——然而就如卡珊德拉疯狂的预言永远没人相信,吕柯弗隆疯狂的作品也永远没人阅读,“于是这是项无用的任务:写一本永远合着的书”。塞西尔成年后平庸的结局曾让我深深难过,我不明白这个被所有人看作书呆子的女孩身上是什么东西如此打动我,现在我知道那是一种同情——情同此心——或说是同病相怜:“尽管她在狭窄的学术研究领域是个成功者,她一定明白她为自己选择了怎样一种奇怪的生活:禁闭在图书馆和地窖的小房间里,埋头于逝者的手稿,一种在无声的尘埃之领域里度过的职业生涯。” 这是保罗•奥斯特长于刻画的那类人:虽然生活在此世,他们的心智更贴近中世纪修院的缮写室。而翻译,就和分析手稿一样,永远是一项将我们拉回地面的活动,一种谨小慎微、谦卑地把握世界的方式,一种抵御或者维护孤独的工具。在这样的孤独中,我写完了之前搁置了将近两年的一组长诗,把定稿的最后一行敲入电脑后,我站起身来,看见花园里的酸枣和白蜡树已经片叶无存,一只灰喜鹊停在枞树树顶,长尾巴在寒风中一翘一耸,仿佛那是鱼鳍。稍远处已经冻结了大半的一小片湖水上,有一只天鹅在碎裂的冰块间缓慢地穿行,似乎忍受严寒是最普通的事。我知道要不了多久,这片花园和树林,这面湖,都会溶解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隐入无边的黑夜,仿佛从不曾存在过。我给尴尬的八小时时差之外的战友打了个电话,手机嘟嘟地响了很久,我正要挂机,那边却接了起来:“我刚给一张线稿上完色,”他说,“现在要开始抄经。”于是我们说了一会儿抄经的事,无非是到了第几品,字为什么反而越来越难看了等等,他说他的酥油灯点完了,“好在以前每个灯快烧完时边缘都会剩下一点油,灯芯够不到的地方,我用勺子把它们收集起来了,现在又可以做成一盏灯。”我笑话了一会儿他的抠门,又问他有没有按时吃糖,在抑郁症比较严重的一段日子里,每天出门他都在钱包里装一个铁皮药片盒,里面是各种彩色的糖果。不过那天他说:“今天没有想起来要吃糖的事。”4. 即使在冬境,永恒的孤绝也是不可能的事。随着寒假将近,室友们逐渐搬了回来,对面公寓的卡其色窗帘有几副被拉开了,又开始有白色的信封陆陆续续地被塞进门缝,宣告着世上照常运作的一切。冬去春来,园里的酸枣抽出了嫩青的新叶,从我的窗口可以看到远方的蓝色山脉涌来阵阵奇特的白雾,仿佛捎带着世界上所有的花粉。据说,在春天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可是,我已经连“孤独”的自觉性都没有了,甚至不再知道这个词要表达的是什么状态。我把工作台从共用的客厅搬回了自己的卧室,早早把门关上。我不断在手头翻译的盎格鲁—撒克逊文本中继续遇到幽闭恐惧症的意象,比如:“狼(女主人公的情人)在彼岛,我在此岛 / 岛屿固若金汤,被沼泽环绕”(《狼与埃德瓦克》)。我写了一篇关于古英语哀歌中被禁闭的女性的论文,随后就忘了幽闭恐惧症这个长长的、说起来绕舌三匝的词:Clau-stro-pho-bia. 也许战友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习惯的。 当独自出门、独自做饭、独自阅读和写作、独自入眠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常态,你甚至不再能产生一种关于“更好的可能性”的分别念,就如那一波波早已在我体内住下的海浪声,我已习惯了与它们日夜共存。很多时候我的思维节奏和它们是同步的,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呼吸是否已经开始带着盐味。而我最深切持久的需要,不过是这样。2012.10 于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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