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詩抄》书评

直面死亡与黑暗 ——沃莱•索因卡诗歌阅读探析

沃莱•索因卡（Wole Soyinka）在1986年获得诺贝尔奖，瑞典文学院称他是“英语剧作家中最富有诗意的剧作家之一”，是一位“以其广阔的文化视野和诗意般的联想影响当代戏剧”的作家。正如他很早就以剧作家身份闻名，索因卡最大、最突出的成就也来自戏剧创作。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忽视了他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事实上索因卡的戏剧中充满了神话的色彩和诗性的意味，诗歌也恰是最能反映一个作家的自由意志和不屈灵魂的一种文体。在2012年应邀访华时，索因卡曾在采访中表示：“我非常看重诗人的桂冠，至今仍在写诗。当一首诗写成初稿后，从修改到定稿时常还需花费几周，乃至几个月的时间。从语言修炼到诗，这是个艰苦的过程，世界也在诗里迅疾地移动，直到‘充满’为止。诗一旦孕育，就能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放射物，它能够在我生活中一段严酷时期里，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撑——勇气和艺术力量。”1967-1969年尼日利亚内战期间，索因卡作为政治犯被奈及利亚军政府关押在拉哥斯和卡多那监狱，期间创造了相当数量的诗作；1969年10月，这些诗歌合编为《狱中诗抄》（Poems form Prison）一书出版。政治的黑暗、人民的苦难沉沉地落在索因卡的心上，他心灵的叹息化为优美而悲壮的诗句从笔端流淌而出。正如索因卡所认为的诗歌能给予自己勇气和力量，他的诗歌是他的情感寄托，是支撑他在严酷岁月里屹立不屈的精神支柱。阅读索因卡的诗歌，我们能从这些诗化的语言和连绵的意象中读出索因卡不惮于直面死亡与黑暗的勇气，从中感受到他伟大的灵魂。初读索因卡的诗，便能被他独特的诗歌艺术风格吸引——优美的文字、大量的意象使用以及节制内敛而富有感染力的情感内核，使得索因卡的诗脱离或浪漫或现实的欧洲情调和细腻绵长的亚洲气质，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诗歌冷静地抨击祖国大地上一切不合理的苦难和黑暗，却又能做到诗歌语言依然悲壮有力而不失优美，练达自然而不流于直白。即便是英文写作，他的诗歌依然充满了强烈的民族特色。从广阔的天空、草原到连绵的山冈、海岸，正是广袤的非洲大地赋予了他源源不断的写作灵感，赋予了他即便身陷囹圄也依然能在精神天地中自由奔腾、跳跃的诗意的灵魂。所以，阅读索因卡的诗歌，既能看到这个打了“剧作家”标签的伟大作家作为诗人形象存在的一面，又能见微知著地感受非洲诗歌艺术的伟大魅力。首先，在索因卡诗作中，“夜”是一个反复出现的重要意象。夜即黑夜、夜晚，他所描摹的夜都一一指向了自然属性的黑暗天色，也指向了象征意义上的黑暗。在他笔下，夜沉沉地笼罩在头上，黑夜里生长着冰凉冷淡的葡萄，像是黑色的深深的伤疤；夜是漆黑的深渊，而灯是在夜的皮肤上划出的淡淡的伤口。这些奇幻的想象并不意在展现美好祥和的夜景，而是以夜的场景为铺垫刻画出这片丰沃广袤的土地上所笼罩的黑暗——政治分裂者企图让国家分崩离析，人民贫穷困苦、忍辱负重，却无人能出来主持公道、维护底层人的利益。他用冷静节制而又充满悲悯情怀的笔调一一书写一切的不公正，批判和抨击所有的黑暗。他悲愤的呐喊和沉痛的叹息融入诗句，化为对黑暗之夜的悲叹，因此这些诗作中的夜不再仅仅简单地作为客观时间标尺而存在，成为了一个显著意象而赋予了整首诗强大的情感感召力和艺术感染力。在描摹黑暗苦难的意义上，除了“夜”的意象外，索因卡的诗作中不时浮现死亡的“幽灵”——我们可以他对死亡的书写理解为现实意义上的生灵涂炭，嗅到战争以及低下的医疗卫生水平带来的死亡的气息，也可以进一步从中读出强烈深刻的讽刺意味。在描摹死亡时，他有意营造阴冷颓败的氛围，有死神的冰冷的手心，灰色的解剖刀、睡眠、形体以及灰色的意境，晦暗的水泥建筑和死寂的避难所……这些意象让死亡从模糊遥远的概念变得贴近而生动，让读者深切感受到死亡的残酷和无情。战争是带来死亡的最直接原因，索因卡的独创性成就体现在他并不是简单地直接批判战争，而是在书写战后破碎的土地、鲜血的腥味和痛苦的伤疤与痂之外，还刻画了被蛊惑、被怂恿参战的士兵在枪杀平民后的迷惘和痛苦。因此，战争让人失去了纯洁的本真，迷失了自我，正是这样的矛盾冲突生动披露了战争的罪恶性，死亡也因此变得更为触目惊心、震撼心灵。此外，索因卡充分借助死亡的意象针砭时弊，对当政者提出犀利的嘲讽和批评。比如他写道，“篡夺者送给我杯子，每一顿/都是最后的晚餐”（《旅程》Journey）；“而古老的露天盛会供给/涤罪的原型来解闷/这大地啊，狂人中夹杂着该下地狱的人/羊癫疯，先知和梦想家”（《涤罪》Purgatory）；“迈右脚喜，迈左脚忧/妈妈祈祷说，孩子/当路在饥饿地等待时/你千万别出来行走”（《死于黎明》Death in the Dawn）；“他们抓住/围攻人性/和真理/使用时间钻透他的正常理性”（《活地狱》Live Burial）……这些笔法成熟情感冷静的诗句，虽然用层层的意象装点，但仍能让人读出诗句背后隐藏的现实世界的可怖——在那个世界，平民在饥饿和困苦中卑微地生活，政治动荡、社会混乱无序，有良知的正直的人可能收到司法审判，而无罪的人可能会被当成精神分裂者被关押在“活地狱”中消耗青春和生命直至真的发疯……索因卡的这些死亡书写不啻为精神和思想上的对黑暗和暴力的抗争，他痛恨政治上的压迫者、篡权者，他深切理解并同情人民的悲哀，他作为一个作家，以笔为剑，书写死亡而发出了对于黑暗和苦难的批判最强音。值得注意的是，在索因卡笔下，广大人民常常是“无脸人”的形象，如“手舞足蹈的欢呼与无助的/白天之恐怖。背上了重负/无脸的人群在爬行”（《死于黎明》Death in the Dawn）；“首先，你必须/从这些无脸者中间走过/他们的脚以大地/粪土为鞋”（《万物灵咒》Animistic Spells）。因为他们面朝土地，被沉重的生活压弯了背脊；他们不能享受到平等的权利，忙于求得最基本的温饱解决而无暇追求精神满足；他们在动荡的环境中惶惑、卑微地生活，可能无辜地死去而成为大地上的一颗尘埃。因此人民不是一个个特点鲜明的个体，而是一群面目模糊、可怜可悲的群体；索因卡用这种方式独特地表达了他对人民苦难的同情。此外，作为充满民族特色的诗作，索因卡的诗中不乏对于尼日利亚或是整个非洲的景观的描摹，然而在他的笔下，这些景物似乎都充满了颓败、阴暗的气息。他写道，“此刻，我们这些收获者/在等待着穗上的锈”，“满载的杆/驮着病菌的腐败——我们等待着/锈的承诺”（《季节》Season）；“太阳在早晨中段时分迈向死亡”，“棕榈树叶被一根鬃毛糟蹋/疹子在汽油上生长出来”（《仇恨的丰收》Harvest of Hate）；“这儿的花园被翻耕得静止光秃”，“食腐动物的/花环沉重地/压住人的胸膛/这/就是那填充破败花园的花朵”（《献给我祖国的花朵》Flowers for My Land）……但是沉重压抑的景观描摹中，我们似乎能看到作者不满于冷酷现实的同时，依然在心里充满对真理的追寻和对美好光明的向往。因此，他转笔在颓败之景后写道，“这些幼芽/在我们的祈祷书上展开/散发对等的香气/以意志报复意志”，“把正义/掌握在你手中，只要你能/或是你敢！”，“太阳烽火/在每个黑暗海岸上/世界的孤儿们/点燃吧！从大地餍足的山凹/提取你痛苦的燃料”（《献给我祖国的花朵》Flowers for My Land）。他冷静地书写残破却又坚守信仰和希望，在遍览大地的苦难的时候依然歌颂光明和未来。在书写痛苦之余，他热情地歌颂生命、苏醒和新生，感恩大地和粮食，赞美那些勇于牺牲、保存了宇宙勇气的血肉之躯。联系作者、被压迫被监禁的写作背景，便可以感受到他将内心的忧郁、痛苦寄托在写作中，以诗抚平精神的困苦和悲伤，并以此来向当权者、向世人宣誓，他不会被一时的压迫给打倒，他的精神永远屹立不屈。索因卡是个伟大的剧作家，但他同时也是个伟大的诗人。他无意于模仿欧洲浪漫主义诗人，为自己的种族与肤色骄傲，一词一句都充满了自己的民族特色；他并不把写作的目光局限于自身的爱恨情仇，也不满足于含蓄蕴藉地细细描绘自然美景；他并不仅仅歌颂光明美好，也不会因为苦难和黑暗而失去希望。正因如此，索因卡超越了其他的私人化写作诗歌，用如椽大笔，直面死亡和黑暗，写出了一个大写的人、一个伟大的民族的高贵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