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集解本）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6
ISBN:9787532568321
作者:［清］王先谦 集解
发布书评
精彩书评 (总计1条)
-
废名长得是很奇怪。《养生主》讲到一个独足人，所谓“介”：“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瘦伶伶杵在那里，以是知天，而不通人事，颇似一根天地交通的避雷针。废名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脖子上多留一道疤痕。周作人说他相貌“奇古”，“额如螳螂”，十分形象。但仔细看，他眼睛很有些秀媚的，深深的双眼皮，藏在眼镜后面，看不大出罢了。所以他写《桥》能写得那么好看，内里却难过。他《说梦》，怪一位朋友竟没有看出“我的‘眼泪’”。前两天和朋友谈到“颓废”，我说我现在脑子里只有李健吾说卞之琳：“一切走向精美的力量都包含着颓废的因子。”在我看，卞之琳和废名大致算同一类人。写作就是做辛苦的减法，得皱着眉头划掉许多东西，剩下的，也就是废名讲，以“写绝句”的方式写小说。《桥》反正也没有名字，他叫作“无题”，后来“塔”啊“雁”啊反复多次，正和他自己一样，想把大家摸到的东西，能“指称”的东西都删了，只留一片空气。《桥》序里说，“方我写这个‘第一回’时，当然不是今日之我，而今日之我总算是胡里胡涂的自己朝着一条路生长出来的，这里十分有意义，因此我懂得许多，樽前自献自为酬也。”这是1930年。《桥》最后也没写完，所谓过门不入。“道”是个什么说不出来。庄子说它“不可名”，那就是不可名了。《庄子》有一“介”三“兀”，“介”是生而独足，“兀”是后患而形残。《养生主》和《德充符》可以对着来读。前面讲“顺事而不滞于物”，后面口气却险恶得多，大概是历经“人间世”的缘故。废名文章近乎“道”的，我以为还不是《桥》，而是“莫须有先生”。“道”不是一个道理，而是过程，是写法，是“德充于内，自有形外之符验”，或者说，就是生活本身，嬉游于“物”之中。道理的重要或在另外方面，总之，和修行人自己竟没那样不可分了。“得道”呢？“道”不可得，也就无所谓“得道”，我看古代人讲得道的“圣人”，都像一个飘渺的影子，那些在真理途中的人，譬如庄子，我们就叫他作“圣人”。《莫须有先生传》是憋不住的产物。它和《桥》几乎写于同时，一泻千里，最后“获麟绝笔”，很难见喜气。于是奇怪奇怪，莫须有先生这一迟疑，万顷思想都聚中了，圆一个大圆宝镜，里面排了几个人人字，我们站在地球上去望一下，却又是我们的文字：“唉唉，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于是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帐，可付丙。”废名的几部小说，我最喜欢这一部。随便一翻开都钻进去，不管那些“语言实验”，情味都在跟前。《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他自称“得了好大的识见”，但依然不能算得了终极的道理，这是人本身的局限，是历史不可逾越处。“道”只在日常琐事之间，这也是废名说的：“圣人也真是凡人。”近日里翻《庄子》，觉得有些段落和莫须有先生很像，庄子这样一个傲睨万物的人物，语气里峻急的东西也不少，也外冷内热着，文字骗不了人。“柏矩学于老聃，‘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柏矩到了齐国，“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大发感叹，慨盗窃横行，上下多伪。这令我想到《莫须有先生传》的开头，莫须有先生在城门外见到征兵到山西的火车：“父兮母兮，天乎人乎，吾思而使尔至于此极者也。......上帝呵，弟兄们呵，命运呵。而今而后，吾知免夫。我要努力。”若是把废名的写作压缩成一章来读，《坐飞机以后》的转变，不正是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另外一种节奏？《德充符》里说三“兀”者，实实在在生活在圣非圣、儒非儒之间，“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或许是废名向往的“自然”境界。然而废名是在“世中”的，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很难放任他真的御风而去——我更愿意这样理解，废名终究还是个诗人，他的“心斋”修筑在龌龊和甜美之中，不能绝尘。即便“随物而化”，语气还是急切，只是多一些儒家模样的蔼然。我拿废名来写庄子，不是说废名就是道家人物，而是想问问人的自由究竟能如何宽广。这个“宽广”，又必定是触摸到界限才能得到，哪怕像庄子，我们满眼看得到他的宽广，但也看得到他的界限。所以庄子并非整天地飞在天上，古今真正的思想家，若深入进去，都纷繁得很。庄子写楚狂游孔子之门，才抖落出《人间世》说了什么。而孔子，会不会也在门内，暗喜着，跟庄子拍了下巴掌呢？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