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寺》章节试读

《晓寺》的笔记-第132页

既然有自我，而且那自我能够认识，那么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现象的影子，是认识的投影而已，因此，世界是无，世界不存在……这种我执的习气，是狂妄自大的想要把世界当成一个美丽的皮球踢来踢去吧？
然而，世界是必须存在的！

《晓寺》的笔记-第176页

今西康是德国文学研究家，四十岁上下，战时曾介绍过青春德意志派，战后写过各种文章，梦想着性的千年王国。他总说要写这样一本书，却终究没有写。想必是由于他已经把书的详细内容向别人披露得过多了，因而丧失了写作的情趣了吧。也可能是由于他不明白那个充满了怪诞和忧愁的千年王国，与今西证券所的二公子——过着优裕的独身生活的自己有何关联。虽说他长着一副苍白的神经质的相貌，但擅长交际，巧言伶舌，无论是蔡姐人士还是左翼作家都对他感兴趣。他感到自己发现了战后遭到破坏的权威与既成道德以及知识的苍白和荒芜，是与过了半辈子的自己相匹配的荒芜。他还因此懂得了性妄想的政治意义，并把它看做了当家本领。过去的他，仅仅是个贵族式的梦想家罢了。他故意以贵族般的风度，满口粗话地献殷勤，颇受女士们的青睐。称他为“变态”的人，似乎只能证明自己是封建的遗物。同时，今西也没有忘记描绘千年王国的未来蓝图，使一本正经的进步主义者们失望。他决不高声讲话，因为提高声音，具有把事物从微妙的官能领域里剥除使之化为思想的危险。

《晓寺》的笔记-第276页

在相互纠缠着的两棵丑陋的大树之间，一枝蔷薇怎么可能发芽呢？恋情怎么可能像寄生兰似的，在这两棵都垂挂着厚颜无耻的气根的树上开花呢？无论是讨厌的认识欲之树，还是带有五十八岁腐臭的肉欲之树……月光公主必须存在于他的认识欲的彼岸，而且，只同不可能实现的欲望有关联。
本多繁邦终于因为金钱的腐化和拯救转世清显失败的失落而从纯粹理性中走出，在五十八岁的身体中产生了情与欲。
是否三岛由纪夫认为丑恶的肉体不配拥有欲望与感情？在《禁色》中，俊辅也只能通过悠一这一美的存在而代替自己去爱，去享受肉欲。

《晓寺》的笔记-第216页

“这是刚刚战败后，我用短刀刺入胸口企图自杀时留下的伤痕。错就错在我没行采取切腹的方式，不该担心万一切腹会失败等等。结果，稍稍刺偏了一点儿，没扎到心脏。血倒是流了不少。”
饭沼炫耀似的抚弄着暗紫色的疤痕。实际上，在本多的眼里，那也是个无法复原的归宿。
发红的粗糙皮肤凝聚起来，封住了难看的伤口，强行将其拽向一个晦涩的归宿。
饭沼那顽固的胸膛还是和从前一样，现在只是覆盖了一层白色
胸毛，仍然充满骄傲。本多这才意识到饭沼不是为了钱而来的，但也丝毫不觉得自己那么想有什么可惭愧的。饭沼现在和从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种人也想要把被逼迫、被玷污、被侮辱的东西结晶、凝固成一种稀有的玉髓，将它转化为崇高，展示给最让他信赖的证人，这种心态也不足为奇。认真也好，胡说也罢，胸部留下的暗紫色疤痕，毕竟是饭沼一生中留下的唯一一颗宝石。而本多呢，尽管不情愿，却荣幸地被饭沼选为见证人，乃是出于对本多过去的高尚行为的报答。

《晓寺》的笔记-第219页

《晓寺》是最该反复阅读的一本，因为这本说太多的宗教阐释，看不懂就不太清楚三岛到底要讲什么，也不明白三岛为什么会将本多的老年写得如此扭曲。这段反复读之后，大概有点理解了，但还是吃不准。继续看吧
一个水晶结晶体，-个只允许可爱的主观自由游弋的玻璃体，才应该是月光公主的栖身之所。
对于清显和勋，为使他们的人生凝结成水晶般的结晶体，本多曾尽过微薄之力，这是他引为自豪的，在他们二人的人生历程中，
本多伸出的是救援之手，同时也是无用无效之手。重要的是，本多是一无所知地，极其自然地,愚蠢之极地（自以为是在扮演一个理智的角色）扮演了这个角色。然而，当他“知道了”之后！在那酷热的印度受到了严厉的教诲之后，他对“生”还能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干涉怎么参与呢？
况且，月光公主是个女人，是一个浑身充溢着诱惑力的无明的黑暗般的肉体，犹如溢满了水的杯子。这肉体诱惑着本多，不断地将他引向“生”本身。其二，是为了让本多彻底认识到参与之不可能。
当然，在本多看来，将月光公主保留在水晶体中，是自己快乐的本质，但他不能与自己固有的追求真理的欲望分道扬镳。有没有办法可以将这相互矛盾的欲望加以调和，战胜月光公主这只开放于“生”之河泥中的黑色莲花呢？
就这一点来说，最好能在月光公主身上发现证实其乃清显和勋转世的痕迹。这样一来，自己的热情就会减退。但另一方面，假若月光公主原本是个与本多所见过的前几个转世毫不相干的少女，本多决不至于被诱惑到如此地步。由此可见，眼里嘲笑热情的力量源泉以及冥界的魅力源泉都在同一个轮回之中吧。觉醒之源是轮回，迷茫之源也是轮回。

《晓寺》的笔记-第166页

富士山被朝霞染红了。闪耀着蔷薇辉石色的山巅，在刚刚睡醒的本多眼里如梦如幻。那是端庄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晓寺之姿。
本多有时也弄不明白，自己所最求的究竟是孤独呢，还是轻浮的享乐呢？要成为真挚的快乐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质上还缺少点儿什么。
到了这把年纪，他的内心深处才萌生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欲望。一直如此坚持自己的观点，关注他人转世的本多，对于自己不可能转世并不十分忧虑。然而渐渐临近了风烛残年，平淡无奇的一生如展望一马平川般，一依稀可见尽头的时候，注定的不可能反而使他产生了可能实现的幻想。
自己或许也能干出自己都预料不到的事来！迄今为止，所有行为都是在预期之中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电筒，总是将光芒洒向自己的脚下那样，总是计划着，预测着，避免对自己产生惊愕的感觉。因为最令人恐惧的事（包括那转世的奇迹），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则。
应该设法对自己感到惊愕。这几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倘若蔑视和蹂躏理性的特权存在的话，那么，只得到他本人认可的理性的自负便存在。所以，必须再一次将这个坚固的世界卷人不定形之中去，卷入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种东西之中去！
本多也知道为达到这一目的的肉体条件已丧失殆尽。他的头发已经稀疏，鬓角已斑白，腹部也后悔莫及地腆了起来。自己年轻时觉得很丑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征，无一遗漏地全在自己身上显现了出来。当然，本多年轻时就没有像清显那样觉得自己很美，但也不认为自己很丑。至少没有必要将自己这样的人看做美的负数，来建立所有的数学公式。丑陋已摆在眼前的现在，世界依然美丽，何以如此呢！这不正是比死还要坏的死，难道不是最坏的死吗？
六点二十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盖的敏锐的美，穿透了蓝天。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皑皑白雪那微妙而敏感的曲线充满了张力，使人联想起没有一点脂肪的细腻匀称的肌肉形状。除了山麓，在山顶和宝永山一带，只有红黑色的细小斑点。硬朗朗的碧空万里无云，投去一颗石子仿佛都会发出清脆的回声。
这富士山影响着万千气象，支配着一切感情。这正是清澄洁白的颜色常年覆盖山顶的问题之所在。
……感情平静下来后，他感到肚子饿了。本多吃着从东京带来的面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鸡蛋，喝着咖啡，享受着笑尿鸣啭声中的早餐乐趣。上午十一点，妻子会带着月光公主来为宴会做准备。
本多吃完早饭又来到院子里。
快八点了，从富士山顶那边渐渐聚起雪烟似的稀薄碎云，似乎在悄悄窥视着这边的动静。他们忽而像伸展开四肢似的向这边飞来，忽而被硬质的蓝天吞噬掉。现在这貌似绵软无力的薄云，乃是不可小巧的蛰伏。往往将尽正午时分，他们突然又聚集起来，反复展开奇袭攻势，将富士山全部覆盖。
本多在亭子里一直茫然地做到了十点。一辈子都爱不释手的书籍也被自己疏远了。他梦见了生命与感情的未经过滤的元素。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云朵在山顶左边若隐若现，不一会儿笼罩在宝永山上，将拖曳的云尾像兽头瓦似的翘了起来。

《晓寺》的笔记-第44页

从远方的地平线涌起的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乌云必须生出巨大的触手才能遮得住它。这片乌云为了遮住太阳而拼命抻长了身子，好歹达到了目的。接触到了青空的乌云上段确实遮住了太阳，但是只有这部分云彩放射出炽热的白光，破坏了其整体不吉利的黑色。而且，由于这片云彩拽得过长，导致黑云下方露出破绽，里面的光芒倾泻而出，犹如闪光的血从巨大的伤口里无穷尽地迸发出来一样。
远处的地平线被低矮的密林遮挡住了。靠前面的树林在这破绽中迸射出的光辉照耀下，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犹如仙境一般。靠远处的树林，正对着黑云的下面，大雨倾盆而下，似大雾迷漫。雨滴细密如菌丝，笼罩着黑暗的森林。远远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笼罩在菌丝般的雨雾里，连雨丝在横扫过来的风中飘萍都看得一清二楚。骤雨只被凝结、被幽闭在了那一块地方里。
公主同时注视着时间和空间。远方的骤雨下面的空间，本来属于从这里无法看见的未来和过去。置身于现在的晴朗的空间的同时，能够清楚地看见雨中的世界，这是不同时间的同在，也是不同空间的同在。雨云显示了时间的进程，遥远的距离呈现了空间的连续。这就是说，公主是在凝视这个世界的缝隙。

《晓寺》的笔记-晓寺 - 晓寺

第165页富士山被朝霞染红了。闪耀着蔷薇辉石色的山巅，在刚刚睡醒的本多眼里如梦如幻。那是端庄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晓寺之姿。

《晓寺》的笔记-第269页

——就这样，梨枝知道了自己也具有想象力。至今一次也未曾使用过，一直放在宁静的生活角落里已生了锈的东西，现在由于需要，立刻就被磨亮了。由需要产生的东西，总伴随着需要的苦涩。所以何种想象力无丝毫的甜美之处。如果是基于事实而展开想象力，心胸就会豁然开朗，而企图揭露事实真相的想象力，则会使心地卑下和枯竭。况且那“事实”如果不存在，就会在一瞬间，一切都化为徒劳。

《晓寺》的笔记-第15页 - 一

那是自己最后的热情了，本多回忆着，那是为营救得知自己是清显转世的勋，而毅然辞职时那样的热情……
是否应该译为“自己得知”？转世一事应该仅为本多知晓。

《晓寺》的笔记-第34页

很喜欢的泰国皇宫的描写。
若说它是宫殿则略嫌小了些。这是一座石板庵顶的小巧玲珑现的二层建筑，外墙涂成了干枯的黄玫瑰色。除了宫殿旁的大合欢树投下几团浓黑的影子外，满墙的土黄色忧郁地抚慰着炎炎的烈日。
沿着草坪间的弯曲甬路走近大门时，没见到一个人影。本多感到自己的脚趾就像潜行于密林中的猛兽的利爪，正咬牙切齿、垂涎欲滴地走向那形而上的喜悦。不错，他只是为这喜悦才生到世上来的。
蔷薇宫本身就仿佛被封闭在自己小巧而固执的梦中一样，既无翼楼也无延展建筑，其小盒子式的结构更加强了这种印象。一楼全都被法式窗户环绕着，几乎找不见入口。蔷薇木雕的裙板上部，纵向排列着黄、蓝、藏青色的龟纹玻璃，其间点缀着几个近东式样的五
瓣蔷薇形紫色玻璃小窗。面向庭院的法式窗户全都半开着。
二楼的百合花裙板上，犹如三尊佛像似的正中凸起的三扇窗户
全敞开着，窗户两旁雕刻着蔷薇花。
位于三级台阶上的正门也是同一种式样的法式窗户。菱川按门铃时，本多急不可耐地从紫色玻璃窗向里面窥视，只看见了一片海底般的绛紫色。
.........
谒见厅并不是紧临窗户，中间隔着一圈支撑着二楼加层的拱形柱廊。只行正中的玉座前面，从拱顶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二楼加层正面，悬挂着朱拉隆功大帝的画像。柱廊的科林斯式柱子
都凃成藏蓝色，竖沟里用金泥填充。柱头装饰是用近东式的金色蔷薇代替了莨菪叶。
整个宵殿到处都执拗地重复着薇花纹的装饰。白边金漆的二楼加层的栏杆上，雕满了镂空的金色蔷薇。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形大吊灯,镶着金色和白色的蔷薇花边。低头看脚下，也铺满了蔷薇图案的绯红色地摊。
只有宛如一对新月相拥的摆放在玉座两侧的—对大象牙是泰国
的传统装饰。这对象牙擦得非常光亮，在光线黯淡的玉座前泛着发黄的白光。
进里面来才知道，只有正面和前院是法式窗户。隔着柱廊可以
看见朝向后院的窗户。由敞开的玻璃窗可知，那些窗户都齐胸高，
微风就是从那些朝北的窗户里吹进来的。
本多朝那边看的时候，-个黑影突然飞到了窗户上，吓了他一跳,原来是一只绿孔雀。孔雀落在窗框上，灵活地伸缩着金绿交映的脖颈。它的羽冠构成了一幅剪影，犹如—把精致的小扇子，展开在它那髙傲的颅顶上……

《晓寺》的笔记-第1页

　1、摆出一副只有自己猜代表社会正义面孔来沽名钓誉的穷律师，实在是滑稽的存在。
2、年轻人总喜欢谈论未来，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未拥有未来“有所失才有得”，这正是年轻人所不知道的“有所得”的秘诀。
3、固有的思想使人死亡
4、民族最纯粹的因素中必定含有血腥气，必然带有野蛮的影子。
5、艺术和艺术家表露出来的不成熟，并以此作为他们这一职业的本质的不成熟，简直是丑陋不堪的。因为他们要拖着这丑陋的东西行走，直到八十岁。拖着的其实是块尿布，却还要向人炫耀。最难缠的是这些冒牌艺术家，他们目空一切，却又自惭形秽，身上散发着懒汉特有的臭气。
6、因为人们舍弃生命追求的未来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与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与最丑陋的幻想或许都在同样的地方，更可怕的是，甚至有可能是同样的事物。
7、人在青年时期总是这样的。在追求最残酷的东西的同时，又被最柔媚的东西诱惑。
8、我们现在的一刹那中，会显现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而且，一刹那的世界在下一刹那一旦灭亡，又会立刻显现出一个新的世界。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世界，在下一瞬间仍旧不断变化着存续下去。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阿赖耶识。
9、只有在不需要金钱的快乐当中，才隐藏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快乐。
10、由需要产生的东西，总伴随着需要的苦涩。
11、如果是基于事实而展开想象力，心胸就会豁然开朗，而企图揭露事实真相的想象力，则会使心地卑下和枯竭。况且那“事实”如果并不存在，就会晓寺一瞬间，一切都化为徒劳。
12、追求事实真相，最后又想把它彻底否定的心情。想要否定事实，最终却把获救的唯一希望寄托于事实的心情。这两种心情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13、经验与知识、娴熟与老练、理性与客观等所有能力不仅全部失效，这些东西的累积，反而会不由分说地把人赶向不理智。
14、与崇高难以分辨的东西，也正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促使人做出极其高尚的事业、极其刚烈的行为的力量，与引诱人做出极其卑鄙的快乐、极其丑陋的怪梦的力量，同出于一源，伴随着同样预兆的心跳，使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实。

《晓寺》的笔记-第138页

四日和二十五日，连续两个夜晚，总计五百架次的829轰炸机，轰炸了山手地区，硝烟味至今还未散尽。在当空的烈日下，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惨状，本多仿佛进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这里的气味近似火葬场。此外，还混杂着日常生活中的厨房或火炉的气味，以及从制药厂飘过来的刺鼻的机器味儿或化学味儿。
本多对这种废墟的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幸运的是本多的家乡还没有受到轰炸。
炸弹掉下来的金属声音就像在头顶上的夜空里打钻。燃烧弹喷火后，夜里准会从天空下的一角传来不像是人发出的凄厉的尖叫声，本多后来才意识到，那就是所谓阿鼻叫唤。
眼前的废墟中，烧成红色的瓦砾和倒塌的房顶依然如故，像烧焦的栅栏似的高高低低柱子一个连着一个，从柱子上剥落下来的黑灰随着微风飘飞。
到处都闪烁着灿烂夺目的光，那其实是散落遍地的破玻璃窗，烧得歪曲变形的玻璃和破碎的坛坛罐罐反射出来的。然而，它们却仿佛机不可失似的将六月的阳光收敛到身上。本多还是初次见识到所谓瓦砾的光辉。
各个房屋的混凝土地基，尽管被坍塌的墙土覆盖了，但依然清晰可辨。一座座房屋的高低错落的地基被赫然袒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整个火灾后的废墟，看上去犹如报纸的纸型，不过，主色调不是那种阴郁的深灰色的凹凸，是近似素陶花盆那样的红褐色。
由于是商业街，少有庭院树木。被烧剩一半的街树依然伫立着。
许多被烧毁的高楼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对面窗户的光线一无遮拦地重叠到了这边的窗户上。窗户四周大概是被火焰熏的，乌黑乌黑的。
由于这一带坡道和高低不平的小路很多所以还留有此混凝土台阶，通往空无一物的地方。石阶下面和石阶上面都是空荡荡的。在这块遍地瓦砾、无从辨别方向的野地里，只有台阶固定出了方向。
万籁俱寂中，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暄软地浮游着。猛一看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爬满了无数蛆虫的黑色尸体在蠕动―般。其实那是被风刮下来的各种灰烬在飘浮。有白色的灰，也有黑色的灰。有时这些飘浮的灰烬也附着在倒塌的墙头歇息。有的像稻草灰，还有纸灰，旧书店的灰，被服店的灰……这些灰烬混杂在起，又各自独立地浮游着，在废墟上踉跄着四处游动。
而柏油马路上，有的地方闪耀着黑油油的光泽，那是从破裂的管道缝隙里迸溅出来的水在流淌……
天空好样地辽阔，夏云是洁白的。
——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时所感受到的世界。战时，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积蓄，凭着意愿受理诉讼，空闲时间全部用来研究轮回转世。现在，本多忽然发觉，他的研究似乎正是为了显现这片废墟而谋划的。破坏者原来正是他自己。
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结局，也不是开始。它是一瞬间一瞬间地平静地更新着的世界。阿赖耶识不为任何事物所动摇，它把这个赤褐色的废墟作为世界接受下来，在下一个瞬间又会立刻将它舍弃，再去接受一个同样的、日复一日衰败下去的世界。
眼前的景象丝毫没有引起本多追忆往昔的感慨。他凝视着废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觉到，如果现在看到一块碎玻璃，那么下一个刹那这块玻璃也将灭亡，整个废墟都将灭亡，再迎来一个新的废墟。以悲惨的结局来对抗悲惨的结局，以更巨大更整体的一瞬间一瞬间的灭亡来对抗无休止的衰败与破灭……是的，心中牢记每一刹那的实实在在的规律性的整体灭亡，同时准备面对不确实的未来的灭亡……本多沉醉于从唯识学来的这种思考令他战栗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