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顾左右》书评

阴沟里的文艺中年

王老师是个怀疑论者，大家都这么说。王尔德有句极有趣儿的悖语，他说，“老年人什么都相信，中年人什么都怀疑，年轻人什么都知道”[1]——作为一个文艺中年，怀疑就更是他的标签了。这个敏感的家伙，有时候显得像个精神分裂症的患者，他的文章往往像是一个人的自我揪斗，是在否定之否定中自得其乐的独白体。他不仅自己这么玩儿，还要把他的读者拉下水，把你的脑袋一并劈成几瓣儿，逼着你在血淋淋的画面里思考如何从多重破碎的人格中拼凑真正的自己，正如他的文章从多重破碎的角度出发，试图拼凑出完整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然而，在体制内说话本就并不容易，他偏偏又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那爱较真的劲儿，你从他文章的断句和精准的标点符号就能感受到，更不必说他所探讨的话题往往不置可否，他则常常处于那个议题的边缘立场，并为此没少招骂——中医、宗教、大师、母爱……在这个圣母和魔鬼频繁出没的世界，当遍地小清新媚俗甜腻得让人的心里长出蛀虫，他就跳出来打破各位的意淫，把鸡汤搅浑，把遮羞布撕烂，把阴沟指给你看。自然，生活在阴沟里人们往往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于是他们振振有词地攻击他，非得要同化他否则不肯罢休，无奈他恰恰是属于那种即使生活在阴沟里也不忘仰望星空的家伙——干脆借他自己书里的章节标题，说他“人穷嘴碎”好了——尽管他关于边缘话题的探讨十有八九吃力不讨好，微博上一次次因此处于风口浪尖，却还是不能停止输出观点，作为互联网的拥护者，这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老毛病，但你不得不承认，也正是这样的话题，才是值得思辨的。总之，我看他若不如此就会别扭得不行，难受得不行。他曾说他算是觉醒晚的人，于是有时我不禁猜想，他打破众人的麻木和愚钝，恐怕也更是为了警惕自己的麻木和愚钝。我仍记得进校不久，曾和院里一位老师吃饭时谈及王老师，那位老师不假思索地说，“少磊这个人比较偏激”——依王老师的年龄，恐怕除了经历过“年轻人什么都知道”的轻狂，或许也避免不了他曾处的那个时代“年轻人什么都相信”的阴影——我揣度，他文章里呈现的愤怒、黑暗、分裂、狰狞和锋利，并非是刻意要做什么怒目金刚或是某种斗士，而是他本就如此，并且有时现实也本就如此。正如他的书名“王顾左右”，与“顾左右而言他”者不同，他只是谨慎严肃地思考一番，接着在左右之间选择立场，结果却因为立场鲜明和边缘而被斥为极端或偏激。怀疑的意义永远比盲信积极，这一点无疑不可置否。然而不得不承认，对于大多数怀疑论者来说，他们都面临一个如此不幸的悖论，即他们如此极力而谨慎地抵制独断论，不能怀疑自己对一切事物都加以怀疑这一原则本身，除此以外，他们对于可疑事物表达怀疑的立场实际上往往仍有隐含的偏向性，即不相信，按詹姆斯的话说，“与其冒险步入谬误，倒不如冒险丧失真理”——正如他自己曾同我所说的，“一个怀疑主义者，在姿态上最容易被误解的”，因为尖锐和咄咄逼人往往叫旁观者因为感性上的不适而丢掉理性上的判断，而我们要抓住的，恰恰就应当是这点理性上的事实与逻辑判断。老实说，要求怀疑论者永远将怀疑的起点置于左右之间的中线而不偏不倚一丝一毫，那简直违背人性。甚至像王少这样的老狐狸，有时仅凭嗅觉就知道如何取舍——虽然他也因此不能排除偶尔站错队的可能，但他的文章里所流露出的发问与思考、事实推理与逻辑判断，对于任何一种值得怀疑的事物来说，都是具有积极意义的。而我看斥责他的人里，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真正在乎他的思考，因为他们往往并不思考。因此无论如何，谁也没有权利在这种情况下指责他偏激，指责他的文章里没有温暖、光明、和谐、优美和圆润，说到底，他爱怎么写旁人都管不着。——鲁迅临死前说“一个也不宽恕”，王少的愤怒和悲观并没有错，有时我甚至觉得，或许生命的本质就是悲观，而对人性的太过乐观才是一种盲目和麻痹。然而尽管如此，他仍然，把人性放在高处，正如他在书里说的，“我们应该学会区分趣味、道德和法律的概念，并且永远把人性放在最高的位置”，这种尊重，是许多不宽恕他的人不曾拥有、甚至没有意识到的。作为他的学生，在王少的评论课上，他提醒我们最多的就是“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我相信听者都受益良多。而关于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的平衡与矛盾，也正是王少众多文章的核心之一，这两者一左一右，王顾左右。他笔下的二者角力，因为他的逻辑而理性，因为他的语言而有趣儿，所以他的文章既冷峻又热闹，比起大多数学者一板一眼的评论，要好看得多。——他啊毕竟，是那个除了课上一本正经教书育人，还会请学生回家喝茶闻香、撩猫逗狗、怂恿各位抽烟打鼻环儿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