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前傳》书评

还只是个出门忘带手帕的人

我越来越觉得，读托尔金的神话系列有点像读《圣经》。《精灵宝钻》开篇就给出了整个故事的设定和起源：世界源于伊露维塔的大乐章。就像《创世纪》以“起初，神创造天地”开始一样。《创世纪》的前三章不但迅速交代了创世、天使和人的堕落，还提到了神的救赎计划。换言之，往后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一个首尾确定的框架里发生。开篇是神的创造，一切都“甚好”；结局是神拯救的完成，一切都“更新了”。在成为基督徒之前，甚至在成为基督徒的头几年里，我从来不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故事的舞台。我不认为我活在故事中。活在故事中是什么意思呢？它意味着有开头，有结尾，有设定，而且——它有作者。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告诉并且我相信，单从直接的生存感受出发，也许我永远会以为生源于虚空，死归于寂灭，生命无非是一连串支离破碎彼此缺乏关联的碎片。我不知道活着是否只是在等死，生活不过是活与死之间的莫名流淌，不过是为了满足我们个人的欲望。就像提摩太·凯勒说（似乎切斯特顿和刘易斯也说过），除非有比我们自己更伟大的事物存在，否则我们就跳不出自己的欲望，也不会有真正的盼望。我们甚至无力为悲和喜找到一个理由。这“比我们自己更伟大的东西”，正是哈比人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出门冒险的理由，也是《哈比人》（大陆译作“霍比特人”，老粉丝姑且沿用旧语）的主心骨。比尔博在踏上孤山之旅前，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哈比人：乐天，爱好和平，胸无大志，在享受生活上拥有无比的天赋。在哈比屯，热爱冒险不但是一种危险的性格，还与“精神病”等同。屯人们最推崇的品格是不出格，好好过日子。如果世界整个都是哈比屯的话，那“好好过日子”无疑是最现实的生活态度。可惜哈比屯是一个小到地图上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在它以外确实还有别的世界，而它们彼此不是毫不相干。也总会有像甘道夫这样的好事家伙，到处搅乱人家“平静的生活”。甘道夫是什么人？在一般人看来他不过是个脾气火爆、职业不明的老头子，对多数哈比人来说他很会放烟火，只有精灵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因为精灵是与中土大陆同样古老的民族，他们知道甘道夫其实是一位迈雅，受托于神命，到中土行先知之职。他是那“世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力量”中，良善的一方，所以我们会看到他在《指环王》前后传中到处乱跑。有些读者（也许主要是电影观众）认为，甘道夫这个角色很不合理。说他powerful吧，他的魔杖常常只是用来点灯烧火，打斗一样要靠肉搏。说他面吧，人家能和炎魔单挑，死了还会复活。在托尔金那里，魔法和巫师不太像我们所熟悉的那种，以power来论长短高低。托尔金当年在写给《指环王》编辑的信里谈过他对魔法的看法，大意是说，真正的魔法是像维拉和精灵那种，用于创造、医治、使动植物生长，与大地的规律及特性相协和。只有像魔苟斯和索伦那样的恶魔，才会单单崇尚魔法的力量，因为他们眼里除了想要成为世界第一的主宰外，别无他物。他们不尊重也不会欣赏这世界的美与和谐。他们不会创造，只会毁坏。你甚至可以说他们毫无幽默感。所以，甘道夫来中土最主要不是为了打架，而是充当先知和领导的职分。别的故事且不提，在《哈比人》里，唯有甘道夫真正晓得世界之大，它的边界在哪里。唯有他知道故事有开端、结局和设定，并且知道作者。唯有他，深深明白自己的使命（精灵也是惊人的历史学家，但甘道夫比精灵还古老）。先知是尊重作者的人，因为知道作者才是创造者，也信赖作者是在讲一个好故事。所以甘道夫不会在艰难时指天质问伊露维塔：靠夭啊，你干嘛写个这样的破故事，苦死也么哥！最让人感动的是他拥有雷霆之力、通晓古往今来，却谦卑地穿上灰衣，在自己的职分下劳苦并且欢乐。我深深热爱托尔金笔下的甘道夫——何等样的精神同时用来PK炎魔和吐一个烟圈啊。谈甘道夫谈那么多，还是为了讲那“比我们更伟大的事物”。《哈比人》和《精灵宝钻》及《指环王》都不同，体例也不一样。《精灵宝钻》是优美深邃的史诗，《指环王》是英雄传说、正剧和悲喜剧，而《哈比人》更像诙谐的儿童探险故事。但是，无论有什么差异，它们的主题是一脉相承的。就像《圣经》里有各种体例的书卷，但它整一个是关于神的故事——那比我们更伟大的事物。《哈比人》像滚滚大河里的小小支流，从一个晴朗轻快的春日早晨静悄悄流出。当甘道夫来到小比尔博的家门前，在他的小绿圆门上划下一个记号时，我们知道，好玩又惊险的事就要发生了。估计比尔博永远也说不清楚，命运是怎样砰一声落到他头上（或者像一个烟圈噗地喷到他脸上）。因为通常，故事里多数的角色都缺乏对整体性的认识，只除了少数通晓历史的智者以及神所差遣的先知。比尔博出门冒险时，最尖锐的感受是他居然忘了带手帕。当时若有人告诉他，他会在故事中扮演不可缺少的角色，估计他会说：我只想坐在舒服的哈比洞里听水烧开时水壶噗噗响！当然，这件事本身是很美好的，托尔金用无比赞叹和眷恋的笔墨反复描写它，它是那样巧妙又精确地传达出哈比人独特的幽默感。比尔博冒险归来，他获得了财宝、顶级飞贼的名号、中土大陆几大种族的尊敬与友情，以及一部属于他自己的传奇故事——但也依旧拥有听水壶噗噗响的乐趣！有一个词用来形容《哈比人》的风格，那就是quiet humor，中文也许可以译为“安静的幽默”，“小小的幽默”或“不留意的话难以察觉的幽默”。它可以被归为英式幽默，但我有点疑心它也算是托尔金的独创，见诸于对哈比人毛毛小脚和小矮个儿的描写，不无温情地揶揄他们的夜郎自大，对矮人那固执、能忍、骄傲、贪爱财宝和以技自尊的性格的渲染，让精灵流露出欢快和调皮的一面，等等等等。它未必会逗得你捧腹大笑，但会使你从头到尾都面带微笑。我觉得，它还是《哈比人》甚至“比我们更伟大的事物”中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前面说过，魔苟斯、索伦以及半兽人是毫无幽默感的，你甚至可以说因为它们的世界观是残缺的。在他们眼里，世界平板单一、没有颜色。它们以为世界的秩序仅仅是强者为胜，却不知道神的秩序不是这样，神的秩序也含括哈比人这样的微小存在，在某些时刻，他们能撬动世界。崇尚权力者甚至无缘品尝水烧开时水壶的噗噗声——里面饱含着对家乡和日常生活的热爱，对小事情的洞察和欣赏。杨腓力在《无语问苍天》里写过，某个动物学家有一天在观察小狐狸嬉戏时突然领悟到，宇宙的中心是儿童般的欢笑。因为那就是神创造时的心情。神既造了高山大海这一类让人目眩的大手笔，也造了小猫小狗这一类……除了幽默你真说不出它们干嘛要那样存在的东西。当然，还有水烧开时的噗噗声。由此切斯特顿感慨说，天父是一个儿童，而我们却要比祂苍老得多。quiet humor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太微妙和高级的能力，像魔苟斯这一类的存在，可悲地对此一无所知，却狂妄地想要主宰世界和比它们自己丰富得多的生灵。当比尔博家里挤满了乱七八糟粗野不文的矮人时，他听见了那更伟大事物的召唤，却迟疑不前。很多时候我们根本说不清这召唤里有什么确切的内容，也许是一阵感动，也许只是一股骚动。它总是意味着冒险。也许巫师可以肯定世界最后是大团圆结局，但他不能保证比尔博能安全归来。哈比人会以为，只要待在哈比屯与世无争，恶龙就不会飞到他们头顶上。读过《指环王》的人都知道，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安全感幻想。因为世界是一个生死相连荣辱与共的整体，一只小小的蝴蝶扇翅都会引起至深的震动。比尔博挣扎了一宿，最后，冒险的天性险胜。在托尔金那里，冒险的天性并不等同于完全听任冲动。比尔博从小耳闻过伟大的传说，他的祖上也有人曾亲身参战。精灵、财宝和恶龙虽然久不露面，却也并非杜撰。这点在《指环王》里佛罗多的身上更突出。他们是知道历史的人，虽然只能知道那么一点点，但是这点往往就足以搅动一个人的灵魂，让他生出说不清的向往，甚至愿意为之赌上生命。因为，它属于那“比我们更伟大的事物”，除非天性泯灭，否则我们无法对之无动于衷。比尔博上路后无数次懊悔自己的决定，在心里哀叹“我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多么希望我还在温暖舒适的袋底洞里！”他不是英雄，一开始矮人都挺瞧不起他，说他不像飞贼，更像杂货店老板。只有甘道夫坚持比尔博是飞贼的最佳人选。读到后面我们会承认甘道夫独具慧眼，但在冒险的起头，比尔博还只是一个出门忘了带手帕的人。他被拣选做飞贼，即将参与的不仅是寻宝之旅，还是一场伟大的战斗，但此时他一无所知。比尔博既激动又彷徨，在不停抱怨的矮人和心照不宣的巫师中间，他时而回望身后的家乡，时而远望那还看不见的孤山。他看不清整个故事，但托读者这个身份的福——我们能。有时我怀疑这些故事的存在是为了给予我们看待自己生命的视角，提醒我们：我们在一个完整的故事里，我们不是作者，但我们拥有一个很棒的作者，我们可以稍带一点自觉去参与冒险，尽管无疑会遭遇患难危险，但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有头无尾的虚无主义者的故事——它融史诗、冒险、战争、悬疑、幽默、友情和爱情于一身，从开篇我们就知道，它将会是个大团圆的故事。像比尔博回头记述那一切时说，就让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吧，这是我最喜欢的结尾。在我们神的故事里，宇宙级别的浩大创造和水壶噗噗响同样棒，精灵族和哈比人同样出色，与恶龙、半兽人作战和与自己小心灵里的罪争战同样动人心魂。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就在这个故事里了。感谢神，这个故事的作者不是魔苟斯。不止因为它太邪恶，还因为它毫无才情。于是，我们顶着自己那小小的角色，浏览无边的风光，活着时经历跋涉、贫苦、战争，也享受友情、美食和聆听水壶噗噗响。死时我们暂归安息，直到最后决战的那一日，所有的维拉都要来，所有死去的角色都要复活，我们和从未谋面却早就知心的伙伴们一起，大战一场，迎接伊路维塔大乐章的终篇。——只不过一开始，我们都还只是个出门忘记带手帕的人。P.S. 看了电影《霍比特人 I》后，我感觉导演或者说编剧其实是讲了另外一个故事，它貌似托尔金那个，人物也类似，但有些很重要的东西已被悄悄更改。它里面依然有冒险，有宝藏，有友情，有人性挣扎，但那“比我们自己更伟大的东西”已经悄悄淡化。quiet humor被替换成更激烈更急速的爱恨情仇。甚至哈比人、矮人和精灵彼此都已经变得太相像——太像好莱坞大片里的美国人。矮人长成那么帅估计会让托尔金大吃一惊吧，哈哈……即便这样也还有观众说太丑了呢……导演也不容易吧。不是为了吐槽。感谢导演倾巨力为我们呈现了托尔金的世界。真的，如果不是因为现代电影技术，估计我只有死后到天国才能一睹那样的美景了。

朱学恒的魔戒

朱学恒译的这个版本最好看了..导致我现在非常不信任国内的译者..之前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老先生了..直到看蔡康永的不读书节目才发现他原来那么年轻哦..还留了一头个性人士必备的长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