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书评

【读品·真实与虚构】杨不风：虚拟时代的精神分析学家

故事可以从庄周梦蝶讲起。当然，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讲的是庄周对现实和梦境何者为真产生了怀疑。中国第一个怀疑主义者。然后我们再扯到近代西方的头号怀疑主义者笛卡尔。笛卡尔将怀疑看作一种严格的思考方法。他对周围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产生了怀疑，先是外部的感官世界，然后是内在的感知、回忆，接着是数学知识，在那个时代还包括上帝。最后他发现一个不可怀疑的对象，就是进行怀疑的自我本身，因为一旦对怀疑本身产生怀疑就会导致悖谬。于是得出那条著名的原理：我思故我在。二十世纪的怀疑主义者普特南讲了一个科幻小说版本的怀疑论。他在1982年出版的《理性、真理与历史》一书中提出“缸中之脑”假说，大意是，我们想像自己是被一个邪恶的科学家放在培养缸中的大脑，上面插满电极，我们的所有感知都由电子信号刺激产生，这可能吗？看过了《黑客帝国》，就很好理解“缸中之脑”假说了。在这个虚拟时代，我们不禁会想，黑客帝国可能吗？现在就来聊聊齐泽克。在他2002年出版的著作《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中，这位综合了黑格尔和拉康的斯洛文尼亚精神分析学家要说些什么呢？在他看来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拉康的精神分析法是对同一母题（matrix）——这是齐泽克特意使用的一个词——的不同解释。而在我看来这同一母题就是母体（Matrix）。齐泽克喜欢用笑话和电影来分析问题，可以用书中提到的一部电影来说明他的问题与《黑客帝国》的同构性。《第六感》讲述了精神病专家布鲁斯遇到一个有超自然能力的小孩，他能看见死人的幽灵，并且意识不到他们都是死人。在电影结尾观众会发现，布鲁斯其实也一直是个死人，是小孩唤醒的另一个幽灵。这部电影不承认笛卡尔的结论，它描写了这样的结局：不仅周围世界是虚构的，我（布鲁斯）也是虚构的。与《黑客帝国》有什么关系呢？在《矩阵革命》公映后，广大粉丝对影片进行了种种解读，其中一个版本是这样的：不仅那所谓的现实世界是母体的数字技术的产物，锡安反抗军也是母体为了维持世界平衡而创造的另一套程序。很明显，这个版本的解释跟齐泽克所分析的电影具有相同结构，它们都是缸中之脑的极端化：一个脱离了电极刺激所产生的虚拟世界并且重新获得自己身体的大脑发现自己所进入的真实世界不过是更高一层的虚拟世界。太可悲了！不过可以借此来形象地解释齐泽克的理论。齐泽克师承拉康的精神分析学，其中一条重要理论即象征界、想像界和实在界的三重划分。这三个深奥的术语是什么含义呢？不是很准确，但未尝不能试着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就是说母体构造的虚拟世界即象征界，锡安城是想像界，母体则是实在界。象征界意味着用符号，比如数学公式、物理定律等对世界所做的描述，虚拟世界便是将这些符号描述统统整合在程序中再加以具象化。《黑客帝国》中有一幕经常出现的镜头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点：反抗军对着电脑屏幕监视虚拟世界，虚拟世界中的一切景物和事件在电脑屏幕上都还原为符号1和0。想像界是具有非理性力量的领域，激情、勇气、爱和神秘事物，救世主尼奥和反抗军们代表这些。实在界则是恐怖的、令人惊骇的真实，影片最后出现的母体之城成功地刻画出这种效果。不过齐泽克的理论并不止于此。这三个领域中又分别可以按照象征、想像和实在划分出三种样态，如同反抗军们认为自己已经脱离虚拟世界进入实在界，实际上很可能不过是进入了另一套程序，这套程序按照想像法则运行，而尼奥最后来到的母体之城也不是最终的实在界，只是一个实在样态。也就是说虚拟世界、锡安城和母体之城只是象征态、想像态和实在态三种样态，在它们之上还有更高一层世界。这种情况就是书中经常提到的双重镜像，意思是一面镜子所映照出的一切和这面镜子自己又被另一面更大的镜子照出来。可以不止双重，甚至三重、四重以至无穷。其中的深层含义即齐泽克在书中“第二版前言”开始所承认的贯穿全书的一点：实在界始终不可接近，一旦我们认为更接近真实了，真实就会抽身离去。书中有个故事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结构。1953-1973年担任美国中央情报局反间谍头目的安革尔顿始终相信克格勃有一个秘密渗透西方的恐怖计划，中央情报局有无数克格勃安插的内奸，社会主义阵营的不统一也是克格勃制造的东方弱势假象，所以他认为所有克格勃叛逃者都是间谍，于是把他们统统遣送回国，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只有死刑。结果，安革尔顿一个内奸也没抓到，却造成情报系统瘫痪。中情局高层最后得出结论，安革尔顿本人才是头号内奸，他成功地使反苏联情报系统瘫痪。齐泽克却提出进一步的设想，也许克格勃真正的恐怖计划就是让安革尔顿认为他们有上述那么一套恐怖计划。回到我们最初的问题：黑客帝国可能吗？舒口气，现在，我们可以确定无疑地说，黑客帝国不可能，奥妙就在双重镜像上。如果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智能电脑设计出来的虚拟世界，那么有如此智能的电脑完全应该想到，它自己也处于一个更高层级的电脑设计出来的虚拟世界中。有了这种想法该怎么办呢？《黑客帝国动画版》讲了好几个感觉到自己生活在虚假的数字世界中的人如何宁肯舍弃生命也要追求真实的故事，有足够智能的电脑同样也会立刻自爆，而它一旦自爆，虚拟世界便荡然无存。但我们生活的世界一切如常，得证：黑客帝国并不存在。这就是自由的力量，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齐泽克不时提到拉康的一个表述：自由的深渊。仿佛无中生有的自由意志赋予人的存在以尊严，在这位虚拟时代的精神分析学家充斥着色情段子和幽默故事的书中，我们仍然可以读到这一点。顺便可以提一下，普特南的“缸中之脑”假说最后的论证结果是缸中之脑在逻辑上就不可能。他的论证运用了严格的语义逻辑分析，事实上和双重镜像一样都涉及到哥德尔不完全定理，即全称命题指涉自身时会产生悖论。而这一切在笛卡尔的论证中已经揭示，“我思故我在”并未过时。 [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著：《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乐》，郭英剑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6月，25元。